老屋一兩年沒有住人,積了厚厚一層灰塵。
徐佩瑤不用親自動手,自有丫鬟婆子整理。吃過一頓簡便的午飯,趁着家裡還在收拾,她帶着生母去村裡走了走,爲她介紹着自己小時候常去的地方。
東鄉蕭條不少。村裡的青壯年多被抓了壯丁,只留下些老弱婦孺。她在村子裡走了一圈,只看見一些孩童在玩着他們小時候也玩過的遊戲。
她矗立在不遠處,看着幾個垂髫小兒圍着大樹轉圈圈,一邊唱着耳熟能詳的童話。那清脆的童聲中,帶着他們這個年紀特有的天真無憂,歡快活潑。
“東鄉的雲,西鄉的風,東鄉的穀子,西鄉的蔥,東鄉的和尚,西鄉的妹,野花開得一蓬蓬……”
記憶裡,她曾經坐在牛背上,被自家二哥牽着牛繩,前面走着吹着晚笛的朱重八,在漫山遍野的野花中唱着這首熟悉的童謠。
對了,那個時候夫君呢?
她仔細回憶,努力想了想,從小時候美好純真的記憶裡找到了一個總是穿着黑色錦衣追在他們身後的小男孩。
那個時候,小男孩還沒有被他那聽信江湖術士之言的孃親逮着穿金環,還是東鄉最霸道的小霸王。
如今,他們都長大了,各自有了各自的生活。
日頭西落,晚霞滿天,外出農忙的村民陸陸續續扛着農具回來。
有人之前看見了進村的馬車,沒過多久,東鄉的人便都知道了徐家回來的消息,有人好奇,有人羨慕,自然也有人眼紅。
看來徐家是真的發達了。在他們都快吃不上飯的時候,往日的同村人現在卻是蒸蒸日上,過起了地主老爺般的好日子。
懾于徐家外那些一看便不好惹的侍衛,所有人在吃過晚飯後坐在村口的那棵大槐樹下乘涼,一邊閒話家常,話題裡外都圍繞着這出了一個金鳳凰般美貌無雙的女兒的徐家,直說徐家祖上冒了青煙,有個天仙般的姑娘,讓陳家的公子不顧門當戶對,非她不娶。
這陳家,現在是愈發的了不得了。前段時間有將軍過來徵兵,你猜那爲首的穿着銀甲威風凜凜的將軍是誰?
要不是一個鄉里的,大家都熟識,恐怕都認不出那威風八面的將軍居然是熟人,還是以前他們鄉不怎麼被待見的常遇春。
這常遇春好幾年不見,聽說是跟着陳家的三公子去外面闖蕩了,倒沒想居然真有了一翻不小的成就。
衆人嘖嘖稱奇,心情複雜。
想當年,這常遇春不地是東鄉的一個遊俠兒,憑着一副蠻力,整日裡少遊手好閒不做正事,連幾畝地都沒有的光棍,長到二十好幾都沒有姑娘願意嫁給他的惹人嫌,現在居然有大出息了?
難道,真是大器晚成?
村人紛紛感嘆,一邊搖着莆葦做的扇子,有一下沒一下,三三兩兩的聚集在一起。
葉娘打村口路過,臂彎裡掛着一個竹籃子,裡面裝了一些山果。
聽大家聊天說的話,她腳步頓了頓,繼而開始往家的方向趕。
天漸漸黑了起來,暮色中,臨近她家房子旁邊那座好幾年沒有動靜的住宅有明亮的燭火搖曳,在整個寂靜的村裡格外顯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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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整頓下來的徐家一家人剛剛吃晚飯沒多久,就聽見外面有人在敲門。
“誰啊?”
翠娘放下碗筷,站了起來:“娘,我去開門!”
正挑了一塊小侄子眼饞的肉放進他碗裡的徐佩聞言,擡起頭:“大嫂,你坐下吃飯吧,別忙活了,羅衣已經去了。”
看佩瑤如是說,羅衣也確實去了,翠娘老實的坐了下來,重新端起碗筷。
徐佩瑤看嫂子的拘謹,一時不知該說什麼。
按理說,大嫂嫁入徐家這麼些年,也早該習以爲常了。何況,娘也不是個刻薄的婆婆,她也不是個事事出頭的小姑娘,他們家這些年的家境也不錯,強過了鄉里大半的人戶,可是大嫂依然對他們小心翼翼過了頭。
這或許就是沒有孃家心裡沒有底氣吧。
徐佩瑤若有所思。
是不是在所有人眼裡,她嫁給夫君,就是這種情形?以爲她出身不顯,便覺得她可以任意欺負?
想到陳家那兩位在她面前總要端端架子的妯娌,徐佩瑤動了動手指。
出了一會兒神,回過神來就看見老實坐在凳子上,兩條小短腿不住晃啊晃的小侄子自以爲不引人注意的把碗裡的蔬菜扔掉。
“陽哥兒,不許挑食。”
一桌子人都忍不住笑了起來。
“小鬼精,不要光吃肉,大嫂都抱不動你了。”
“我已經長大了,纔不要娘抱呢。”小小孩童挺了挺沒幾兩肉的小胸脯,揚起下巴,特別驕傲。
“是誰今天還往我身後直躲來着。”
“姑姑!”小傢伙不好意思了,屁股大板凳上動來動去。
徐母看孫子羞澀了,怕小傢伙動來動去等會兒摔下去,連忙爲孫子夾了一筷子他喜歡吃的紅燒肉。
“好了,佩瑤,別逗你侄子。陽哥兒,來,多吃點,啊。”
“謝謝奶奶!”
徐佩瑤的位置正對着大門,首先注意到了跟在羅衣身後進來的女人。
徐母看女兒看着門口的方向,一邊問一邊也看了過去:“是誰來了?”
“嬸子,是我,葉娘。大叔,嬸子,你們還在吃飯啊,我是不是打擾你們了。”
“葉娘啊,快進來坐。吃過飯沒有?翠娘,去廚房拿一雙碗筷過來。”看是隔壁鄉親,徐母不好再吃飯,連忙放下碗筷站了起來。
“不了,嬸子,翠娘也別忙活了,我已經吃過了。嬸子,這是我剛剛結的新鮮山果,雖不值什麼,給你們嚐嚐鮮。”把手裡的竹籃子順手遞給走過來的翠娘,葉娘視線掃了一眼徐家的吃食,吞了吞口水,艱難的移開目光,臉上有些羞澀。 ωωω ★тt kán ★¢O
是肉啊,真香,她家好久都沒有吃過一頓肉了。
徐佩瑤注意到了葉娘那一瞬間的不自然,沒有說什麼,跟着母親一起站起來走過去。
“那麼客氣幹什麼?嬸子還要謝謝你呢,這些年我們不在家,多虧了你們家幫着看房子。”
“嬸子哪裡話,我們鄉里鄉親的,不過順手的事。”
徐佩瑤看大嫂添了一雙筷子回來,走過去拉住葉孃的手,帶着她走到飯桌邊。
“葉娘,既然來了,也坐下吃點吧。我爹和娘離鄉這些年,甚是想念家裡的一草一木,我們邊吃邊說說話。”
鄉里吃飯沒那麼多規矩,也不講究食不言寢不語。白日外出勞作,也就吃飯的時間可以交流交流,嘮叨嘮叨家裡或者鄉里的事。
東鄉十幾年家長裡短的生活,徐佩瑤倒是變了不少。至少,再也不是當初那個靈鷲宮清心寡慾的琉宮主了。
葉娘推拒了一番,最後實在抵不住滿桌的肉食的香味,順勢坐了下來。
只是,在穿着精美飄逸的抹胸束腰長裙,手挽披帛,烏絲長髮垂腰而下,一派高貴端麗的佩瑤面前,葉娘很是拘謹。
她見過的最氣派的貴夫人,也不過鄉紳老爺的夫人。那些看不起她們村婦的夫人,在眼前仙子般絕美的女子面前,也被襯托得暗淡如塵埃。
徐母很熱情,看葉娘不動筷子,直往她碗裡夾菜。
“吃啊。葉娘,別拘謹,都是熟人,別跟嬸子客氣。”
“謝謝嬸子。對了,怎麼不見二郎回來呢?”從之前就一直不見徐家的二郎,此刻吃飯時間,也沒在桌子上看見他,葉娘順口一問,低下頭吃了一塊肉。
“他在外面呢。”
提到二郎,不止徐母,徐父,大郎的臉上都露出一抹擔憂。便是徐佩瑤,也沉默不語。
不知二哥現在怎麼樣了。聽說,他在徐壽輝的手下混得不錯,很是得重用。
葉娘沒注意到徐家人臉上的凝重,“嬸子,二郎年歲也不小了吧,成親沒有?你不知道,我剛從村口過來,好多家的嬸子想上門打聽二郎的婚事呢。”
他們東鄉現在別的不多,待嫁的姑娘倒是不少。尤其不少年輕小夥子被徵了兵還不知道能不能夠回來,剩下來的女兒卻是耽擱不得。
一耽擱,就成老姑娘了。
不少有待嫁女兒的人家急得上火,本村不行,就把目光放在了外村。這幾年,倒是有不少姑娘隱隱約約嫁了出去。
其中,嫁得最好的,當屬荷花了。
徐母笑了笑。
“八字還沒有一撇呢。”
這意思,是有人選了?
“嬸子,是哪家的姑娘?定是城裡吧,二郎長得俊秀,又會讀書識字,便是娶個大戶人家的姑娘都行了。”徐家的出身或許不行,但有佩瑤這個妹子,她夫君又是個有能耐的,徐家二郞怎麼也不會挑個不識字的村姑的。可笑村裡那些愚昧婦人,還想着怎麼跟徐家搭上關係呢。
也不看看自家的姑娘有沒有那個能耐!
“是個姓李的姑娘,端莊賢淑,是個好姑娘。”徐母也不欲多說,轉移了話題,“我看鄉里少了不少人,是搬走了,還是……”
“有的搬走了,有的則是散了。”
葉娘嘆了一口氣,目光哀傷。
這世道,老百姓要生存,難啊!
家裡的青壯年被抓去打仗,家裡又天災不斷的,年年收成不好,還要嚴苛的苛捐雜稅,這讓他們老弱婦孺的怎麼過?
徐佩瑤不再進食,目光看向遠方。
這便是亂世!
有人趁勢崛起,擁兵自重,有人顛沛流離,朝不保夕。
這是個英雄輩出的時代,也是個飢腸轆轆的世道。
“對了。”葉娘突然想起她過來的目的,連忙坐直了身,手指緊張的絞着衣角,“嬸子,佩瑤,你們見過常黑子……不,是常將軍嗎?他在哪裡,你們知不知道我家男人的消息?”
“楊大郎?他怎麼了?”徐母看了一眼女兒,問道。
“上次常將軍回鄉徵兵,我家男人不顧我勸阻,也跟着去了,我很是擔心。佩瑤,你跟常將軍自小認識,聽說他最是聽你的話。佩瑤,你幫我去問問,看看我男人在哪裡好不好?”
徐佩瑤皺眉。
葉娘緊張的盯着佩瑤,只覺心隨着愈發成熟嫵媚的少女而動。直到,她看到少女點頭。
“我要在東鄉呆幾天。你如果不急,等我回去的時候,我可以幫你問問。”
葉娘鬆了一口氣。
“那真是太好了。謝謝你,佩瑤,謝謝你。我這心,總算可以安幾分了。”
眼看時間不早,葉娘站起身告辭。
“大叔,嬸子,佩瑤,我也該回去了。家裡離不開人,葉子醒來見不到我該哭了。”
知道葉娘還帶着兩個孩子,徐母也不留人,只站起來把人送到門口,還給她強硬的塞了一包糕點給孩子吃。
走回來,看到站在門口亭亭玉立的女兒,徐母突然想到一件事。
“佩瑤,你什麼時候去陳家?”
她突然意識到一件事,女兒這次回來嚴格來說根本不算回孃家。因爲她在這邊,還有一個更名正言順的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