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行刺太皇太后,卻沒殺了她,只以火.槍滅淨了她身邊的高手護衛,還引火焚屍。馮紫英欲用犬追蹤,幾頭犬原地打了半日的圈子什麼也沒嗅出來;徹搜了整座宮院沒尋着一顆彈殼。讓刺客焚燒的屍體根本辨認不得,只得問太皇太后都是誰。人都死了,太皇太后也犯不上隱瞞,將名錄一五一十都說了。只是她不曾提起大內柳家。她想着,既是忠良、因受屈而走,待聽說主子遇險後保不齊會回來。
馮紫英略查了半日,吃過午飯後拍馬出宮門,直上梨香院去了。賈琮剛噎了賈政一頓回來,神清氣爽心情舒暢,搖頭晃腦唱起了“小蘋果”。馮紫英踏門而入,不由分說趕着他一道出去。
賈琮站起來預備換衣裳,問道:“上哪兒?”
馮紫英含笑道:“去了就知道。”賈琮遂換了身簇新的蟹殼青流雲蝙蝠輕羅袍,頭上勒着抹額。馮紫英心中暗笑——他還以爲去逛花樓麼。
收拾妥當了,賈琮跟着馮紫英往外走,隨口喊了聲:“我走了。”
陳瑞錦近日忽然愛上了刺繡,坐在廊下託着繃子比花樣子,頭也不擡的“嗯”了一聲。
馮紫英認得陳瑞錦,只以爲她是個丫鬟;如今這衣裳打扮早不是丫鬟的了。出了梨香院上馬時他含笑問了聲:“要收起.點姑娘入房麼?可定了日子?”
“沒啊。”賈琮翻身上馬,“我要娶她做媳婦,她還沒打算這麼快跟我成親呢。環哥哥蜜月都還沒過完。我若慌腳雞似的趕着成親,豈非顯得很像色狼?”
……重點根本不對!馮紫英皺眉:“你等等。她是個丫鬟。我知道你素愛胡來,婚姻大事可放肆不得。”
賈琮笑道:“她不是丫鬟,縱是個丫鬟也沒多大的事。這裡頭誤會不少,回頭細細同你說。”
馮紫英這會子沒空教訓他娶媳婦的事兒,點了點頭,直帶到了紫禁城門口。賈琮懵了:“馮大哥,玩什麼呢?”
馮紫英道:“昨晚太皇太后遇刺。”
“啊?”
“偏刺客沒殺她,只殺了她的護衛,還留了張古怪的箋子。”馮紫英道,“你瞧瞧去。”
賈琮癟嘴道:“還當你拉我吃酒呢。”馮紫英瞧了瞧他那身衣裳,哈哈大笑。
賈琮上輩子也逛過故宮博物院,還逛過三四回,這輩子卻是頭一回進宮,難免好奇張望。馮紫英在旁催道:“回頭得空慢慢逛。”賈琮聳肩。
二人到現場走了一圈,馮紫英細說經過。賈琮略帶深思聽完了,道:“那張薛濤箋可以扔掉了。”馮紫英一愣。他立時又說,“哦哦別扔!還能查查是哪兒買的。還有,我先預告一下,刺客可能抓不到。”
馮紫英覷了他一眼:“你知道什麼了?那個王爺是怎麼回事?”
賈琮道:“狗屁王爺!沒有這個人。”乃伸手指了指天空,“這裡是紫禁城。”又指了指太皇太后的屋子,“那裡住着太皇太后,後宮裡頭權勢最大的女人。後宮,吃人不吐骨頭。”乃“啪”的擊掌,“還有什麼比皇宮秘聞更能扯開辦案者視線的?”
馮紫英之前不過是讓那薛濤箋上的話嚇住了,聞言驀然明白:“那是胡扯的。”
賈琮歪了歪嘴角:“若是尋太皇太后報仇的‘王爺’,怎麼獨殺了她的護衛、沒殺她?進來一趟皇宮容易麼?”
馮紫英立時道:“說的是。他們怎麼進來的?”
賈琮聳肩:“有可能是,從前怎麼出去,如今就怎麼進來。也保不齊人家根本沒進來也沒出去。”
馮紫英倒吸了一口氣,霎時想了許多可能出來,不禁通身冷汗。良久,緩緩的向身邊跟着的副手道:“搜查紫禁城的每一個人。”那副手領命走了。
賈琮道問:“昨晚事發之後可有人出宮?消息可傳出去過?有東西送出去過沒?”
“沒人出宮。因太皇太后無礙,昨晚上火光沖天也瞞不住,街面上已有閒話了。”
“那就有點頭疼了。”賈琮道,“讓所有人閉嘴,不許泄漏半個字。重新放話出去,只說御膳房旁的小雜物院意外起火,早已撲滅了,半點事兒沒有。再仔細查問一遍可有東西送出去。什麼倒馬桶啊、剩飯剩菜啊之類的。”馮紫英擡目瞧着他。賈琮齜牙道,“要說幾個宮女太監能弄到火.槍,我是不信的。”
馮紫英忙使人去查,又道:“你方纔說可能抓不到刺客?”
賈琮攤手道:“萬一人家已經走了,今兒又沒關閉城門,海闊天空的天曉得飛到哪裡去了。有些事兒還得問問太皇太后。”
“這個容易。”
馮紫英遂領着他到了不遠處另一座宮室,太皇太后將將移居於此。可巧遇上御醫替她老人家瞧了病出來。馮紫英隨口問了聲太皇太后可好,御醫道:“纔剛歇着了。”馮紫英皺了皺眉頭。
賈琮道:“她的心腹有活着的沒有。”
馮紫英道:“死的大都是大內護衛,尋常宮女太監多半沒死呢。她的心腹,”他哼了一聲,“不就是戴權麼?”
“嗯。那就先不打擾太皇太后了。”賈琮心道,小爺纔不想給她叩頭呢。“問問戴公公也是一樣的。”
二人遂到裡頭見着戴權,說了些場面話,賈琮劈頭便問道:“敢問戴公公,太皇太后身邊這些護衛可有什麼避開宮外御林軍出去的法子沒有。”
戴權怔了怔,道:“雜家不知。然大內護衛多半有進出皇宮的法子。”
賈琮道:“太皇太后知道麼?”
戴權道:“這個哪裡是雜家能打聽的。”
賈琮扭頭向馮紫英一攤手:“既這麼着,大約是逃了。”
戴權忙問:“賈先生以爲,那些刺客當中有大內護衛?”
“不是以爲,是肯定。”賈琮道,“不然他們燒什麼屍體,有那空閒不趕緊逃跑?外頭可都是御林軍,早跑一步都能保不齊能得條命。”
戴權恍然拍案道:“李代桃僵之計!”
賈琮摸了摸鼻子:“好像應該叫金蟬脫殼吧。”
戴權顧不上跟他計較,忙問:“馮大人,那張箋子?”
馮紫英道:“假的,虛晃一槍。”
那便是太皇太后無事了。戴權鬆了口氣,又皺起眉頭:“馮大人、賈先生,大內護衛手裡可沒有西洋火.槍。”
馮紫英道:“必有人幫着他們。”
賈琮左手捏着右手道:“咱們理一理,肯定有破綻。有幾個大內護衛——好像是說黑衣刺客是七個?”戴權點頭。“有七個以上的大內護衛,嗯,不想幹了。可幹這一行的並不好脫身。說不得有什麼把柄落在朝廷手裡,或是早年結下許多仇敵。若想走得乾淨,就得清除過往。故此他們假冒刺客,以不知道哪裡弄來的西洋火.槍殺死了自己的護衛同僚,也從別處弄了些屍體來湊數,將同僚與湊數的屍體堆在一處燒了。他們遂假死脫身。”賈琮開始掰手指頭,“第一個疑點。火.槍是從哪裡來的。戴公公,宮裡頭有火.槍麼?”
戴權斷然道:“沒有。”
“早年御林軍火器營的傢伙,有麼?”
戴權仍道:“沒有。”
“這個就比較奇怪了。”賈琮託着腮幫子道,“馮大哥他們沒有找到子彈殼。按說槍戰不可能沒有這個。我還以爲是仿製的假火.槍呢。”
戴權道:“大內高手個個武藝過人。若非火.槍,尋常人豈能那麼快殺了他們?”
賈琮假笑道:“尋常人自然做不到,同伴可以。對面站着一羣武藝高強的刺客,護衛的眼睛都盯着刺客呢,哪兒會留意身後同伴?”
馮紫英猛然想起來:“早上我們尋着了些炮仗衣。”
“那就更可能是假火.槍了。”賈琮道,“刺客分作兩夥,一夥扮作黑衣人引別的護衛出來,懷中藏着假火.槍,其實可能是袖箭筒之類的;一夥在後頭下手殺沒有入夥的同伴;再分派一個放炮仗。圍觀的宮女太監悉數滅口,沒看見的便不殺、只矇住他們的眼睛。沒有殺太皇太后,只怕是因爲那麼些年主臣多少有幾分情誼。”
馮紫英思忖道:“倒也說得過去。若非如此,那些炮仗衣就古怪了。”
賈琮道:“也可能是火.槍他們有,只是少,一兩把罷了。”他拍了拍手,“第二個疑點,充數的屍首是怎麼弄來的。”
馮紫英苦笑道:“這個容易。宮中太監很多,人頭數也點不清。從僻靜處殺幾個人怕是沒誰知道。”
“那好吧。只是不知刺客去了哪裡。”賈琮道,“是藏在宮中等機會逃跑,還是早已偷偷溜走了。”
宮中有密道之事,旁人不知道,戴權是知道的。登時想起前幾日守地道口那宅子的小夥計被人殺死。若是內奸,豈能不知?不由得低嘆一聲。
賈琮又道:“還有一事古怪:薛濤箋。宮中又不是沒有箋子,特特用從宮外弄來的薛濤箋,是想讓咱們誤以爲他們是外頭的人麼?”
馮紫英道:“趙承說,上個月有人以薛濤箋投了封密函給五城兵馬司,出舉隱鳳居銷贓。”
戴權眼神一跳!隱鳳居素來藏在市井無人知,那個方是這後頭一連串紛亂之始。腹內暗暗將諸事連成了一片,頹然長嘆:“他等必與外頭有勾結無疑。”
賈琮瞧了他兩眼,張張嘴又閉上了。過了會子,託着下巴道:“好端端的大內護衛撂挑子,總得有個緣故纔是。讓什麼人撬走了?誰會盤算撬太皇太后的人?想撬也得撬得動啊。而且還清理要乾淨過往。這是想當官麼?”
戴權馮紫英二人心中同時咯噔了一下:除了姓司徒的,誰還會盤算來撬太皇太后的人?戴權知道女衛柳明秋曾來京城拉人,那是她自己盤算的,榮國府當時並不知情。且她已來過一回了。再說,賈琮一直在攛掇人去外洋打地盤,去外洋的人是犯不着清理乾淨過往的。遂將他們家放下了。
賈琮又說:“聽聞當護衛的人都極忠心的,不容易受誘惑。”馮紫英點頭示意贊成,不曾言語——不是極忠心的早都讓司徒磐撬走了,如今留下的都是極忠心的。賈琮想了想,“那他們是拿什麼來誘惑這些人的?金子?美人?宮裡頭都不缺啊。”
戴權“啊呀”了一聲,馮紫英也登時明白過來。太皇太后身邊這些多半是太監。太監進宮時要淨身,除下來的那玩意可是直到離宮才能帶走的。馮紫英立時說:“我有一處要去查!琮兒你先自己玩會子。”
戴權趕着道:“我與大人同去。大人未必找到着。”
賈琮懵了:“啊?喂喂馮大哥!你不能留我一個人在宮中啊……到處都是如狼似虎的女人。”
馮紫英笑道:“誰還能動的了你?若有看上的,帶走便是。”言罷衝戴權使了個眼色,他兩個領着些人就走——當真把賈琮丟下了。
賈琮呆愣愣的原地轉了三個圈子,問馮紫英留下的兩個下屬:“宮裡有何處好玩的麼?傳說中的御花園可以去瞧瞧麼?”
那兩位都猜着馮戴二人做什麼去了。再說,如今這宮裡頭哪裡比得了當年?笑道:“賈三爺想逛御花園,小人領着您去。”
賈琮趕忙拱手說:“二位大哥,你們大了我十來歲吧,別喊得那麼畢恭畢敬的,小弟彆扭的緊。”
他二人一笑,都道:“知道賈三爺是爽利人。”遂都改叫他賈兄弟,當真領着他去了御花園。
到了地方一瞧,賈琮有些失落。也沒覺得有多好看!跟前世逛過的圓明園遺骸比起來差太遠了,又小又呆,甚至還比不上燕王府裡的花園子,更別提吳王的。只是這御花園的花木實在修剪得妙,曲直疏密、穿插得宜,很有趣味。賈琮心中暗歎一聲:皇宮裡頭霸佔着多少人才!從御膳房到修剪花木的園丁,都是舉國最拔尖的人物。早先他沒來過宮中,只想着宮牆鎖春光,滿宮的妙齡女子可惜;這會子親眼所見才發覺,還有更可惜的。他遂暗暗盤算着能不能跟司徒磐要走這個負責御花園的園丁。
忽聞一陣琴聲不知從何處傳來,隨風一送,恍若仙樂。賈琮齜牙:該不會又有豔遇吧!陳瑞錦小姐我很堅定的哦~~扭頭往聲音來處望去——哦,不是豔遇。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