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盤龍山寨主已有人選,龔三亦爲此預備了數年,各色事物齊全,他與柳湘蓮、賈四立時將心力皆投入此事,龔鯤被拎出去補上他三叔公的許多空缺,忙得沒空搭理賈琮的學習小組了。無奈,賈琮只得領着大夥兒自學。
他很快察覺,雖然平日談話甚至書寫都無礙,仍有許多常用的字衆人或有認得不會念的、或有會念不知意的。遂乾脆將漢語拼音拿出來,先花了幾天的時間逼大夥兒背下字母,又往梨香院小廳門口的小案上擱十幾本並幾隻炭筆。自詡唸書唸的好的,可以隨意往那上頭標註漢語拼音。開始那幾天時常有人搶炭筆搶的打起來,漸漸的就少了——因爲認識的字都被旁人標註掉了。再後來,剩下的那些字便沒人認識。
賈琮拿起來翻了翻,倒是常用的都標上了,且錯的不多。因笑同幺兒說:“咱們要不要乾脆去排本字典,就叫。”
幺兒搖頭:“太招搖,可以先預備着,遲些年再說。”
賈琮眨眼道:“沒打算公開的,此物屬於內部文件。”
幺兒皺了皺眉:“有些可惜。”
賈琮嘆道:“且先撂着,來日看大勢吧。”遂不提此事了,只與幾個尖子生一道將各本說文解字的拼音都校對糾錯了一遍,仍擱在原處,當是簡易手寫版的字典了。
過了幾日龔鯤回來探視,見了此物奇道:“你們又玩什麼呢?”
吳攸上來嘿嘿了兩聲:“小龔先生也不認識吧?”
龔鯤道:“彷彿是平日你們學的洋文字母,只是這麼排着不對。”
多難得啊,孩子們都會的先生不會!衆人遂涌上來七嘴八舌的炫耀。
龔鯤聽了半日才明白些子,大吃一驚:“這……這……”此物可了不得,足以震驚文壇。“這玩意琮兒預備什麼時候拿出去?”
這會子賈琮已從裡頭跑出來了,聽見他問便說:“不預備拿出去的。”因撥開人羣鑽進來,“這玩意要是拿出去了,得引得多少人探頭進來。我祖父軍威還在,我若又弄個什麼出來震驚文壇,皇帝還容我不容了?此爲內部資料哦兄弟們。雖與天下蒙童都有好處,咱們還是先緊着自己吧。有好東西窩裡燙,莫晃了人家的眼、招了人家的心。”
龔鯤見他來了,忙拉着細問;賈琮便拉他到裡頭去,二人坐下來,又指着字母一個個音標的告訴他。待他說完,龔鯤大驚之餘瞥了他一眼:“這又是誰教的?”
賈琮道:“不告訴你。”
龔鯤扯了扯嘴角:“你到底有幾位先生,怎麼每每教你些奇怪東西的先生全都不見人影的?”
賈琮隨口道:“有什麼奇怪。丘處機梅超風都是偷偷教楊康的,沒幾個人知道。”
龔鯤眉頭一動:“那不是話本麼?”
賈琮道:“是話本啊,我又沒說是史實。”
龔鯤試探道:“你的先生有文有武,該不會是江南七怪吧。”
賈琮嘿嘿一笑:“不告訴你!”乃叮囑道,“此事別告訴龔先生。”
龔鯤翻起眼珠子看着他。
賈琮道:“你那三叔公是個心思深的,此物可做大用,我恐他拿去謀算什麼。我教大家英語、阿拉伯數字和拼音,還有我做的米尺標準都與如今世上用的不同,其意乃是悄悄設立一整套外頭看不懂的東西出來。龔先生是老一輩人,所謂代溝代溝、不同輩分之人看事情可能截然相反。而長輩又最愛替咱們做主,還每每以爲他們做得對。另有,以龔先生之高才卻那般坎坷,難免重利,見可用之物卻不用恐會難受。我也怕他心急。”
龔鯤不禁又深深瞧了他半日,嘆道:“每回我以爲已經知道三爺想做什麼之時,你便說出更多一層來。三爺,來日你想做什麼?造反麼?”
賈琮嘆道:“實不相瞞,我天生不是順民,反定是要反的。只是我不想造反。造反須得大動兵戈。”他搖了搖頭,“改天換日需要大量犧牲,我不忍親見。至於後世人……我也管不得了。如今的那位天子不是個值得我效忠的。若我生在尋常人家,只躲出去便是了。偏這府裡……我沒把握我能帶着全家躲出去。故此,須有能對抗帝王的暗實力才行。咱們人少,但力量可以充足。方纔那個漢語拼音若宣揚出去,絕無半分好處。”
龔鯤思忖道:“或以名聲造勢,縱是天子也未必敢輕易動你。”
賈琮哼道:“‘未必敢’是何意?”
龔鯤笑道:“請三爺直言。”
賈琮道:“未必敢的意思是,想動手,可能敢、也可能不敢。而‘敢不敢’不過是‘顧忌不顧忌’,並非能不能。若你是皇帝,你想宰一個聲名大的人,怎麼辦?”
龔鯤自幼便以謀士爲來日出路,從沒想過“你是皇帝”,稍稍怔了怔。
不待他思索出來,賈琮先道:“可以像朱棣殺方孝孺那般,我就敢!誰能怎樣?你們有本事把我咒死罵死麼?也可以像趙構那樣,明明是自己想殺岳飛,卻賴到秦檜頭上。或者說自己如紂王那般被狐狸精施法迷了,三日後法術散去,悔之不跌!然後封誤殺的忠臣爲一字並肩王、入忠義祠、去旁支尋個遠房侄子給他續香火,那個續香火的遠房侄子還封個大官。不足一月,朝野稱頌。”
龔鯤聞言愣了半日,忽然苦笑道:“你來日不會這麼對付我吧。”
賈琮瞥了他一眼道:“你沒勁!再說我又不是皇帝。”
龔鯤緩緩肅然道:“三爺事事以君王爲思,心裡恐是念着那把椅子的。”
賈琮搖頭:“你誤會了。我沒那心思,當皇帝太累。乃因我知道自己的,額,諸位先生都頗有本事,”好歹是個211學校,教授助教都不差,“我若毫無忌憚,早晚功高蓋主。故此我會先想着,若有那麼一日,皇帝要對付我,我該怎麼辦。”他揉了揉眼睛,“我想了很久很久,翻來覆去的想。發現,如果皇帝真的想要殺一個人,不論他是大功臣還是大名士,都能毫無顧忌的殺了。因爲對皇帝而言,事後補償的法子太多了;而天下人也極易原諒他。除非他不想殺我;或者我不出人頭地、悶死一輩子。”
龔鯤道:“今上多疑。漫說你了,若肆無忌憚,只怕九王爺都未必有好下場。故此他不上朝堂、不取功績,如聖人的幕僚一般,才得此恩寵。”
賈琮道:“那多憋屈,我忍不了。”
龔鯤道:“故此,三爺有法子了?”
賈琮伸出一個手指頭:“頭一件,要在外頭有穩穩妥妥的基地。此事太遠,來日再說。”
龔鯤道:“盤龍山。”
賈琮搖頭:“盤龍山是第二條,要有沒人知道的秘密中轉站。”他解釋說,“倘若朝廷排兵圍剿,盤龍山能頂多久?”
龔鯤立時明白了:“你第一件的基地,是天子之力所不及的?”
賈琮點頭:“最好是外邦或大島。我這幾年想過的包括臺灣島海南島和東南亞,日本也考慮過。”
龔鯤不禁吸氣:“三爺,你想得太遠了。”
賈琮撇嘴:“做人難啊,想活命且活的不憋屈容易麼。當朝廷上坐着一位不怎麼英明的天子之時,有本事又不想憋屈的臣子,不得不想遠些。”
龔鯤道:“還有呢?”
賈琮道:“其三,足夠保證全家和自己人逃跑的武力。所以我要西洋火.槍。雖因子彈有限、難以打持久仗,用於逃跑當是足夠了。”
龔鯤點點頭。
“最後一條最要緊,須得有從外部無法攻破的情報體系。縱然有機密書函被人劫了,他們也看不懂。縱然旁人能破譯密碼,破譯完了之後依然看不懂。”
龔鯤皺了皺眉:“破譯密碼?”
賈琮笑道:“密碼一物,來日還需仰仗翼之來制定呢。西洋人這會子彷彿是已有電報機了?我若沒記錯的話,是一個叫塞繆爾·莫爾斯的美國人,不過他那個是有線的。無線電報麼,我知道些原理,然而若想做出來大約是極難的。一步步來吧。”
龔鯤這回當真茫然了:“西洋人做了何物?來日我要制定什麼?”
賈琮道:“他們做出了一種機械,就如西洋鍾一般的機械。此物能在極短的時間內,將編碼信號傳去數裡之外,就如同千里傳音一般。”
龔鯤道:“極短是多短?編碼信號是什麼?”
賈琮擊打了一下桌案:“這麼短。”
龔鯤瞪大了眼,半日才說:“三爺還有什麼驚嚇,一併說出來可好?”
賈琮笑道:“多着呢,一時半刻驚嚇不完。你也知道,西洋文都是些字母。因無線電報只憑機器收發,須得將他們的消息化作編碼發出去,接收處再從編碼翻譯成西洋文,才能給人看見消息。故此,拼音是極要緊的。有了拼音咱們才方便做編碼、才能用上無線電報機、而且縱電報落到旁人手上人家也看不懂——額,我這麼說你能明白不?”
龔鯤道:“不明白,只是零星能猜着些隱約的念頭。”
賈琮道:“那你已極聰明瞭。當日我上無線電原理課的時候……”他忽然住了口。“啊,那個……剛纔我什麼也沒說。”
龔鯤忍着笑點點頭:“我什麼也沒聽見,三爺剛纔只誇了學生一句便罷了。”見賈琮使勁兒點頭,他終是笑道,“大約那江南七怪裡頭有一位西洋人。”
賈琮想了想,大學還真有英語外教,遂點頭:“有!澳大利亞人。”
龔鯤愈發好奇了:“澳大利亞是西洋之國麼?”
“不是……”賈琮想了想:“罷了,本來想晚幾年再說的。”他遂取出自己藏在書櫃底下的一個紙卷子來,“這是我特使藍翔從海商手裡買來的西洋海圖,我在上頭拿炭筆寫了幾個要緊的國家。”因指着一處道,“我朝只有這麼點子大。”
龔鯤大驚:“我朝不是在中央麼?”
賈琮撇嘴道:“來日咱們自己做地圖,將我朝印在中央可好?這是人家西洋人做的,憑什麼印我朝在中央?難道你以爲如今還是西遊記時代,外邦皆仰慕咱們爲天.朝上國?縱然是那會子,”他又伸手指點印度道,“那唐朝和尚也不過到了此處罷了。一路所經皆是小國。他若去了鼎盛時期的埃及、亞述、羅馬,未必能得人人仰慕。世界很大,不是誰一家立在當中的。”
龔鯤遂拿起地圖細看了半日,指着澳洲道:“這是三爺那位洋人先生的來處?”
賈琮點頭。
龔鯤嘆道:“好遠,一片皆是海,他是怎麼來的?乘船麼?”
賈琮愣了,他總不能說是坐飛機來的吧,那豈不是又要解釋飛機爲何物?忙撇嘴道:“佛曰,不可說。”
龔鯤無奈,又看了看,指道:“三爺方纔說已有電報的美國,就在此處?”
賈琮“嗯”了一聲。
龔鯤嘆道:“俄羅斯國居然比我朝還大些!如此看來,我朝當真不算極大的。”
賈琮翻了個白眼子:人家普金大帝之疆土數百年後還是全球最大的好麼?因說:“既然已經拿出來了,就乾脆拿到外頭給大家瞧去。”
龔鯤擡頭瞧了他一眼:“三爺不怕來日裡頭出個叛徒麼?”
賈琮抽了抽嘴角:“要不要總問同一個問題啊?你家三叔公問過了好麼?我不信他沒告訴過你。”
龔鯤嘆道:“防人之心不可無,三爺太過於信任……了些。須知人是會變的。”
賈琮笑道:“今上那個重度疑心病患者能給他們什麼?”
龔鯤正色道:“三叔公說,他早年曾無意同三爺提過一句,九王爺未必不想當皇帝。只不知三爺可記得否。”
賈琮一愣。
“還望三爺莫一心只惦記今上。”
賈琮不禁閉了眼。是了,若司徒磐想陰皇帝一刀,比尋常人容易的多。此人也比皇帝聰明的多、要對付起來自然是難的多。
半晌,他睜眼道:“不能因噎廢食。若想有人陪我一道開天闢地,便不可在這等能放開眼界之處藏私。”他因笑道,“方纔說我是天生的反骨,其實哪有天生的反骨呢?不過是我知道了世界很大、我若慢慢發展起來也可以很強、不甘心當皇帝家的奴才、生死榮辱皆由他一人隨意掌握罷了。若人人都知道了呢?他們還會依然肯‘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麼?獨樂樂不如衆樂樂。將大家都慢慢同化成反骨,纔不會有人因小利而背叛他們自己的心意。”
遂拿起那張海圖出去,笑嘻嘻喊道:“快來看快來瞧!埃及瑪雅希臘羅馬,各色殭屍糉子木乃伊在等着你啦~~~”
那羣孩子時常聽他說外洋評話,聞言立時圍攏過來:“什麼什麼?”
賈琮便將地圖隨意鋪於一案上,指着道:“這是海商做的出海地圖。此處便是埃及國,獅身人面像並胡夫帝金字塔便大約在此處……這裡是墨西哥國,瑪雅人的神廟、天文臺在此……英吉利巨石陣在此處……”
衆人圍着唧唧呱呱一陣議論,各色問題如下雨般掉了下來。賈琮笑嘻嘻一面回答,一面拿着炭筆在紙上與畫圖,極熱鬧。
龔鯤長得高,伸長了脖子湊在上頭,看的比旁人還清楚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