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醫的到來,讓丁姑姑幾人激動的眼冒淚花,求生的慾望也愈發強烈了。
然而,這位姚神醫看到骨瘦伶仃,嘴脣發紫,眼圈深重的幾個病號,眉頭卻忍不住跳了跳。
儘管來時已經知道了這幾個病人的大體情況,也知道等他到來,幾人怕是僅剩下一口氣,可此時看到幾人跟活死人一樣吊着命,姚神醫心中依舊忍不住驚了驚。
但好在是見慣了這樣的場面的,姚神醫很快平靜下來,坐在丁姑姑一側,靜心給她診起脈來。
不出所料,丁姑姑體內的情況非常不容樂觀。兩種毒素混雜,且都是見血封喉的劇毒,她能撐到現在,真就是拜她之前吃了一顆解毒丸所賜。但即便如此,因爲那毒過於陰毒,又因爲耽擱的時間過長,丁姑姑體內一些器官開始腐爛衰竭。
不僅是丁姑姑,就連木槿和秋寧,也是如此。
三人誰也沒比另一人情況好多少。
秋寧因爲吃的多,丁姑姑是年齡大了,木槿身體本就孱弱些,而之前又因爲給二爺做骨扇,連熬幾個大夜,以至於身體搖搖欲墜……
總之,三人的情況都非常不容樂觀。
姚神醫琢磨了許久,纔開了一個方子出來。就這,也不敢說就能解三人身上的毒,只是說,“先吃兩幅看看情況,若不行再換新方子。”
雲鶯聞言也沒說什麼,只趕緊吩咐下人去拿藥煎藥,又親自盯着丁姑姑幾人把藥吃了。
不僅是丁姑姑三人,雲鶯徵求過二爺的意見後,還特意讓人給瑞珠送了一碗藥過去。
好的是,兩副藥吃下去,四人身上的中毒症狀都有所減輕。
雖然只是能短暫的能坐起身,可以簡單吃用一些粥米,但這比起之前滴水不進,連動一下身子都冷汗淋漓,情況已經好了許多許多。
這種轉變不僅讓雲鶯信心大增,丁姑姑幾人的精氣神也變得不一樣了。
但姚神醫卻跟幾人的想法完全不同。
這位頭髮花白,長得矮墩墩,慈眉善目好似彌勒佛似的神醫,私下和雲鶯說:“即便僥倖能把毒解了,這幾人的身體狀況,肯定也不大如前了。”
雲鶯心情有些沉重,但卻也認同老大夫的話。
畢竟就像老大夫之前說的,幾人耽擱的時間實在太長了。若是能在中毒之後第一時間就由他開方診治,許是情況能更好些。
“但萬事也不能說這麼絕對。”
“這話怎麼說?”老大夫捋着鬍鬚,看着雲鶯道:“若是能再用些玉泉丹之類的好藥,想來多少也能將身子養回幾分。不敢說和之前一樣康健,最起碼中毒的負面症狀應該不會太明顯。”
說到這裡,老大夫唉聲嘆氣,“那可是玉泉丹,傳說中的宮廷秘藥。可惜老夫來晚了一步,竟不得見這傳聞中的神藥,實在太過可惜。”
雲鶯:“您也知道玉泉丹是宮廷秘藥,我們只是些伺候人的丫鬟,又哪裡能得來如玉泉丹這樣貴重的好東西呢?”
玉泉丹就是之前丁姑姑幾人服用的解毒丹。
之前丁姑姑說,這丹藥是榮國公特意給二爺防身用的,雲鶯其實沒太在意。
但姚神醫一給她科普這玉泉丹高貴的出身,雲鶯再想想僅有的四顆玉泉丹已經全用完了,就心疼的直流血。
據姚神醫說,這玉泉丹乃是宮廷御醫們根據秘方所制。其中所用藥材樣樣罕見貴重,即便是皇室,要湊齊一副方子,也要幾年十幾年的時間。而每次所制玉泉丹,也不過區區百顆。
想想吧,百十顆藥丸子,卻要全大夏的皇室勳貴們一起分,榮國公手中能有一瓶玉泉丹,這真的是他簡在帝心的最好證明了。
而榮國公卻將這瓶玉泉丹給了次子,二爺又因爲救人心切,示意她將藥餵給丁姑姑幾人吃。
雖說東西是死的,人是活的,人命關天,人活着就比什麼都重要,但是,但可是,她們真的有點點不配啊!
吃了一顆玉泉丹,已經是他們祖上積德了,還要吃和玉泉丹一樣貴重的藥,才能勉強將身體調理上幾分,這一刻,雲鶯對於將丁姑姑幾人的身體狀態,將養的更好一些這件事,徹底死心。
雲鶯心如死灰,丁姑姑幾人的心思卻漸漸亮堂起來。
無他,只因爲多用了幾幅方劑,丁姑姑幾人已經從能坐起身,到能下牀,再到可以簡單的在屋內轉上幾圈。
但只在屋內轉悠就夠了,外邊他們可不敢去。
時序進入十一月半,雲歸縣這邊的天氣也有了些涼意。
中午還好些,可早晚都要穿上夾襖纔會不覺得冷。
但就是如此冷的天氣,蚊子依舊頑強的活着,且時不時就要飛出來找一下存在感,也是讓人不勝其擾。
也就在一場薄雨落下來時,範縣丞幾人終於被拉到衙門公開審判了。
範縣丞、吳世勳、趙雄、岐叟,連帶着至今外逃,不知去向的嬌娘,這五人勾結鹽場的官吏,私下倒賣官鹽。因爲其利甚厚,他們又開闢荒灘爲私人鹽場,甚至還蠱惑靈渠村百姓提取井鹽與之進行交易。
在販賣私鹽的過程中,凡有發現他們的不法交易者,大多被他們處死。個別投效及時,淪爲他們的附庸,與他們一起牟利。
不說別的罪,只說私鹽販賣,大夏在這上邊的管束尤其嚴格。諸如鹽鐵收歸國有,但有私下經營者,販賣數量超過二百石,就要被判處死刑。
範縣丞幾人販賣私鹽愈十年,經他們之手流向其他地方的私鹽,又豈止是一個二百石,怕是幾千、幾萬、幾十萬個二百石也有了。
這些人的死罪指定是沒跑了。
因爲其罪過重,家人被牽連,凡有知情不報者,也都被收監,被判處三年徒刑,另家產全部充公。
又因爲靈渠村算是闔村一起犯案,涉及人員過多,但大多數百姓乃是被人愚弄,只以爲是爲官府做事,是以,首惡重懲,其餘不論男女皆服三年勞役。
這處罰算是輕的,做了惡的村民得到這個懲罰,自然跪伏拜謝,感恩縣令大人寬容。其餘百姓倒是有所異議,只是人大多憐憫弱小,看着那些人家破人亡、哭的聲嘶力竭,一時間便也不願意計較太多了。
值得一提的是,範縣丞諸人倒臺,很快就跳出來許多百姓,來狀告他們。
有告趙雄強搶民女、導致家妹慘死的;有告吳世喪盡天良,哄騙他們一家人簽了賣身契,或是以低廉的價格賣掉田畝宅院的;更有許多百姓,狀告範縣丞、趙雄、吳世勳三人的親眷,說他們藉着這幾人的權勢,佔了他們的雞、蓋房的時候多佔了地,或是借錢不還……
總歸縣衙鬧哄哄的,有好幾日,人多的把縣衙的門堵得死死的,想要出去都出不去。
但這麼多告狀的人中,又以尚家後人狀告範縣丞與趙縣令同流合污,貪墨尚家財產,製造冤假錯案,導致尚家衆人慘死的事情最爲引人注意。
雲鶯在後宅也一直關注着縣衙的諸事,聽到丫鬟們說,尚家的後人跳出來了,她當時就有些震驚。
要知道,就在她撞破尚家假山裡的密道第二天,縣衙就有口風傳出,說是尚家的後人露面了,要打官司,要爲尚家人平反。
那時候冒充尚家人跳出來的,自然是二爺安排的人手。爲的就是找一個合理的藉口,阻止尚家宅子被賣出去,同時不打草驚蛇,讓範縣丞幾人察覺不到什麼。
那真就是一個計,那跳出來的人也當真就是二爺找人假扮的。
可誰又能知道,過了這麼些日子,竟然跳出個真的尚家後人來。
雲鶯問禾穗說:“尚家的至親不是都被斬首了,五服的親戚不是都被髮配了,那如今跳出來的又是哪個?”
說起尚家被髮配一事,雲鶯就不由的想起尚家犯罪之事。
她隨二爺去了一趟尚家,回來後,就有意識的瞭解了許多和尚家有關的信息。
在她所得到的消息裡,尚家是當地豪強,在民間很有威望。而尚家修橋鋪路,施粥舍藥,在雲歸縣的鄉性很好。
變故是從何時起的誰也說不清,只知道沿海來了水匪,雲歸縣要出兵丁去打水匪,當時尚家還捐了很大一筆銀子,用於這場戰爭的開銷。
只是後來不知爲何,尚家倒成了與水匪勾連不清的人。
州府親自派下官兵圍剿,當時的尚家主百般解釋無人聽,最後官兵破門而入,尚家主帶着子孫們抵抗,當場被砍死。
之後的事情就衆人皆知了。
尚家至親的子弟,不論男女俱都被斬首,尚家五服的親戚被流放。尚家一夕之間大廈傾倒,被百姓們唾棄厭惡。
尚家的倒臺成全了兩個人,其中一人便是當時的雲歸縣縣令。因爲辦了這麼大的案子,縣令高升,很快被調離。
另一人毫無疑問就是範縣丞。
當時範縣丞還只是個名不見經傳的河伯所的吏員。
尚家的案子他在其中出了大力,得到縣令賞識,升爲縣丞。因爲成了雲歸縣舉足輕重的人物,範縣丞漸漸掌握了大權,直至後來成了雲歸縣名副其實的大人物。
不說尚家倒臺後,誰獲得的利益最大,只說當初聽聞這件案子時,雲鶯就覺得其中怕是藏了許多貓膩。
首先就是,尚家乃是名副其實的耕讀傳家。族中有進士和舉人,尚家祖先甚至曾是朝中四品的致仕官員。因想再現祖先榮光,尚家對子弟們的要求非常嚴格,讓子弟們讀書上進,功成名就以慰先祖威名。
這樣的讀書人家,有野心,但他們的野心都在仕途上。而他們家風一向都很清正,家裡的讀書人也都被養得清高自傲,目無下塵。
說他們勾結水匪,雲鶯一千一萬個不信。
他們可是有大志向的,和水匪勾纏在一起,就會有翻車的危險,屆時他們還怎麼入朝爲官?
況且,若真與水匪不清不楚,他們就不會出大筆銀子供養士兵去攻打水匪,更不會在走投無路時,坐以待斃,而不與水匪暗通款曲,趁機拿下雲歸縣做大——範縣丞走投無路,都想弄死二爺,拿下縣衙給自己翻案,難道尚家想不到這個方法麼?
總之,這件事情只是稍微動腦子想一想,就感覺邏輯上說不通。
反正在雲鶯看來,這指定是一樁冤案無疑。
可就是這樣一樁裡裡外外都透着矛盾的案子,它竟然很快就宣判了,且讓諾大一個以耕讀傳家的望族化作齏粉,消滅在人世間。
真是聽聽就讓人齒寒心冷,非常想要去跟當時辦理此案的縣令去談一談人生。
雲鶯心裡擱着這案子不是一天兩天了,只是之前一直忙得脫不開身,她也不想過多的與二爺打交道,便沒有多問些什麼。
可如今案子出現了新的證人證詞,雲鶯的好奇心就被徹底的吊起來了。
她想知道尚家的案子中到底藏沒藏貓膩,又想知道是不是有人在背後做鬼,故意謀害尚家人。
禾穗顯然是不能幫雲鶯解答這個問題的,雲鶯想知道答案,只能去尋二爺。
好在這些時日和二爺打的交道多了,雲鶯對於去尋二爺這件事也不抗拒了。
她便等二爺得空時,去了前院一趟。
二爺院子外的人看見她過來,連問都沒問,就直接放了行。
實在是她如今管着後院,三不五時就有事要過來尋二爺。二爺但凡在院子裡就必定會見她,時間久了。守門的下人便不多過問,直接對她放行了。
而云鶯之前來前院,或是因爲丁姑姑等人的病情,或是因爲丁姑姑等人用藥昂貴,需要支大筆銀錢去購買藥草;或是因爲要給二爺的親朋送年節禮,再不濟就是前後院一些賬目,如今都是她管着,也要定時給二爺彙報一番。
總之,她雖然來的勤,但爲的都是公事。可唯獨這一次,她算是爲了滿足自己的好奇心而來,可以說是爲了私事了。
守門的不知道內裡,對她直接放行,雲鶯心裡卻多少有些虛。
但已經進了這院子,總不能此時再退出去,雲鶯便硬着頭皮往前走。
今天是墨雪在書房門口守着,他看見雲鶯過來,便衝她微頷首,隨即站在門口與書房內的二爺說,“二爺,雲鶯姑娘過來了。”
裡邊傳來二爺的聲音,他讓她進去。
墨雪就讓開道說:“姑娘進去吧,被讓二爺久等。”
雲鶯應了一聲,推開門往裡走。
其實此時她就覺得貿然過來尋二爺打聽尚家的事兒,有些衝動了。她特別想扭頭回去,但墨雪已經通報過,二爺也已經應了……
雲鶯不緊不慢走進去,站在門口不動了。
二爺半晌沒聽見她的動靜,從一沓公文中擡起頭看她。
他眉目清冷,面容上都是銳利。他蹙着眉頭想事情,便連那看人的視線,似乎都多了幾分迫人。
雲鶯正暗自斟酌着該如何開口,二爺已經挑着眉問她說:“你不冷是不是?先把門關上,有什麼事兒進來坐下說。”
“哦”。
雲鶯應了一聲,慢吞吞關上書房門,又慢吞吞走到距離二爺最遠的那張凳子上坐下。
她蹙着眉,抿着脣,一雙素白的蘭花指輕輕的絞着手裡的絹帕。
那張瑩潤玉白的嬌好面頰上映着薄粉,而她澄澈清透的杏眸中,泛着濃濃的心虛與深思。
她時不時擡頭看他一眼,又在他即將擡頭看過去時,趕緊垂首下來做思考狀。
二爺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雲鶯,這樣……一看就心事重重,且好像做了虧心事的雲鶯。
一時間他還真好奇起來,她此番究竟是爲何而來。
不過想來應該不是爲了公事,那就應該是私事了。
想想這一天發生的事情,二爺眸中露出恍然之色,也添了幾分若有似無的笑意。
當下他也不急着問雲鶯了,只慢慢的批覆着手中的公文,只留出一雙耳朵來,靜聽着她的動靜。
果然,二爺不急了,雲鶯卻坐不住了。
她到底是開口說,“二爺。”
“考慮好怎麼開口了?”二爺看過來的眸光中透着幾分打趣,雲鶯登時就跟被人看破了心事似的,面頰陡然紅了起來。
但看破就看破吧,即便他不能看破,她現在也是要說的。
雲鶯就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情,將此番過來的目的一說。末了她怕二爺爲難,還特別善解人意的道:“此案若是還沒有審理清楚,亦或是暫時還不方便對外人說結果,那您就權當是奴婢沒問過這個問題,奴婢這就回去,不打擾您了。”
說着話她站起身往外走,面上如釋重負,就連腳步都輕鬆許多。
二爺看着她那輕快的步伐,卻不由哂笑一聲,“你這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倒是讓我覺得你找我打探事情是假,怕是看我是否在忙碌公事纔是真。怎麼,你什麼時候不當管事,該當監工了?”
雲鶯腳步一頓,忍不住瞪了二爺一眼。
您說的是什麼話?
她管事都沒當明白,怎麼敢當監工?
這整個雲歸縣,又有那個不長眼的敢來監視縣令大人公幹,那人怕不是不想活了。
雲鶯瞪過二爺後,又反應過來,那人是二爺,是她主子。她個丫頭片子竟敢給主子點顏色看看,她怕不就是那個不想活的人。
想到這點,雲鶯看左看右,看前看後,總歸就時不看二爺。她這模樣,倒是愈發讓二爺覺出幾分趣味兒,就想再打趣她一番取樂。
但想想還是算了,這丫頭臉皮薄,真要是說的她惱了,指不定真就撒丫子跑了。
二爺就指着雲鶯方纔坐過的那張凳子,示意她回去坐着。他又開口問雲鶯,“怎麼關心起尚家的案子來了?”
雲鶯見二爺恢復了正經,她心裡那點不自在就煙消雲散了,當即就平靜的說:“奴婢也不是現在才關心的,早從那次被您帶去了尚家看宅子後,奴婢就私下打探過尚家的事情。”
二爺挑眉:“都問誰打聽的?可都打聽清楚了?”
雲鶯就說,“奴婢不常出去,也沒別的門路打探消息。想知道點事情,只能尋府裡的丫鬟婆子們打聽。她們中的大多數都是雲歸縣人,對縣裡的事情倒是一清二楚。”
又說:“該知道的奴婢都知道了,但丫鬟婆子們說的消息,不知道過了多少人的口,怕是早被傳的不像樣子了。”潛意識是說,她得到的消息怕都是歪曲的,不正經的,所以就希望二爺您能給出點正經消息。
這話雲鶯沒說出口,但她那雙明眸中赫然就是這麼個意思。
二爺見她這個認真求知的模樣,一時間眸中笑意更濃,只拿着公文擋在臉上,怕讓雲鶯看見他臉上太過明顯的笑意,會惱羞成怒,一走了之。
那他今日份兒的樂子可就沒有了。
笑過後,二爺也沒瞞她,倒是將雲鶯想知道的事情都大致說了說。
原來,這還真是一樁冤案。
這件案子說起來複雜,其實很簡單。
只因爲當時在雲歸縣任縣令的吳縣令的長子,看中了尚家的姑娘,想要強納爲妾。
之所以說是納妾,而不是娶妻,全因爲縣令夫人看不上尚家的門第,只想給兒子攀高枝娶個真正的官家千金來。
也是因此,兒子鬧着非要娶尚家女,縣令夫人沒吐口,卻也鬆口說可以納之爲貴妾。
再說這吳縣令的長子,別看他頂了個官二代的名頭,實際上卻其貌不揚。若只是容貌上差幾分也就算了,偏他被縣令夫人慣壞了,文不成武不就不說,還浪蕩風流,吃喝嫖賭無所不精。
這樣的官二代,別說是納妾了,即便是娶尚家女爲妻,尚家都看不上。
那尚家可是耕讀傳家,闔族人都以出仕爲官,恢復祖先傳下的榮光爲己任。他們滿門清貴,自然不屑做那賣女求榮的事兒。
況且縣令家還是要納妾,而不是求娶,若他們真把家中的女兒不明不白的送進縣衙內,那家中的門楣都被他們抹黑了。
納娶之事自然被尚家人一口拒絕。
尚家人也不算迂腐,當時委婉的找了藉口,說是那姑娘已經定了親,只待到了歲數便要成親。
這話縣令夫人自然是不信的,只道是尚家看不上他兒子,纔不欲成這段才子佳人的姻緣。
縣令夫人心存不忿,自然少不得在縣令跟前吹吹枕邊風,以至於縣令大人對尚家也不滿起來。
縣令不滿,便會刻意刁難。
雲歸縣院試時,由尚家幾位秀才作保的學子,因爲種種緣由不能進入貢院考試。
事後尚家主尋縣令討要說法,縣令顧左右而言他,給不出個解釋。
由此雙方矛盾加劇,尚家主激怒之下,在背後說出了“吳長勇不堪爲一方父母”的話。
這話傳到吳縣令耳朵中,吳縣令對尚家愈發痛恨。
之後雲歸縣遭遇水災,尚家捐獻的大批米糧被人換成黴爛的;尚家主持修建的私塾,無緣無故突然倒塌,砸死了兩個幼童……
尚家的風評漸漸敗壞,雲歸縣的百姓對尚家漸漸不滿。
尚家也後知後覺意識到,有人在背後搞鬼。可惜,還未等他們查清背後主使,水匪登岸,雲歸縣也要派兵增援。
同時,縣令還親自來了尚家,希望以尚家爲首的豪族能捐獻米糧銀錢,以資助士兵抗擊水匪。
縣令親自登門,說的也是事關民生的大事兒,尚家即便對縣令心存齟齬,也不得不捏着鼻子,拿出了大筆的銀子,以作軍資。
但這只是第一次,之後吳縣令又以戰事困難,需要更換軍械,縣衙無力資助爲由,又接連三次去了尚家。
也就是這四次登門,尚家的家底險些被掏空。
尚家到此時也知道吳縣令的險惡用心了,但他們還是小看了吳縣令,只以爲吳縣令是故意噁心他們,要讓他們大出血。
尚家沒辦法反擊,只因爲他們不能眼睜睜看着鄉親們流血喪命。在他們明明有能力幫襯的情況下,她們做不到置身事外,只能再次拿出銀錢來。
但這次他們多了個心眼兒,就提出意見說,他們要出動幾個族人,親自盯着購買來的軍械送到士兵手上。以防拿出來的銀子,被吳縣令私吞,或是挪作他用。
尚家人以爲他們高明瞭一把,卻熟料,也正是他們這個提議,害了他們全族的人的性命。
——那經由尚家子送出的軍械,不僅沒到雲歸縣青壯們的手裡,反倒落在了水匪手中。
正是因爲這個轉折,尚家被扣上了一頂通匪的帽子。
吳縣令要捉拿尚家衆人歸案,尚家主自然不從。他關門閉戶以作抵抗,還將尚家族人都召到一起來。
吳縣令見狀,就以尚家通匪,雲歸縣民兵不足以抵抗爲藉口,請求州府調兵來擒拿匪首。
那州府的來人只管拿人,不管審案,尚家主深知若此番落在吳縣令手中,怕是滅族的大禍近在眼前。
爲求生,他們舉起武器反抗。但也因爲他們反抗,更坐實了他們通匪的罪名。
最後,廝殺中尚家主喪命,其餘尚家子被生擒。
再之後的事情,雲鶯就知道了。
因通匪是掉腦袋的大事,尚家子孫全都被收監,後被判斬立決。五服內的親戚得以偷生,但也被流放到西北,今生不許回。
也就是短短三五個月的時間,雲歸縣赫赫有名的望族尚家,就這般成了過去式,成爲了人們印象中的過眼雲煙。
尚家的事情說來不復雜,總共也就幾句話的事兒。但其中所透漏出來的訊息,真是讓人聽的窒息。
雲鶯就覺得現在喘氣困難。
她擡起手,想扯開些衣襟透透氣。也就是此刻,她看到了面前的二爺。
二爺沉靜的坐在玫瑰雕花的太師椅上,他目光深邃湛然,就這般直勾勾的看着她。
雲鶯一個激靈,腦子頓時清明起來。她趕緊將伸向衣襟的手拐了個彎兒,轉而摸向耳邊的鬢髮,就像是她之前就預備那麼做一樣。
雲鶯輕咳一聲,生硬的開口問二爺說:“那範縣丞,又在這樁案子中扮演了什麼角色?”
二爺挪開眼,只當沒看見雲鶯剛纔失態的一幕。
他嗓音低沉,不緊不慢的說:“縣令夫人因尚家拒婚惱上尚家,當時的範縣丞便買通了縣令夫人身邊的丫鬟,讓那丫鬟在縣令夫人跟前說了些不中聽的。縣令夫人對尚家恨之入骨,便去吳縣令耳邊吹了枕邊風。”
二爺又云淡風輕的說:“吳縣令本就對尚家不滿,貢院一事只爲小懲大誡。不料尚家主背後言他不堪爲一地父母官,吳縣令對尚家生出怨毒之心,欲要處置而後快。範縣丞便是看出了吳縣令的這個心思,便給吳縣令獻了那聲東擊西的錦囊妙計。”
聲東擊西,表面上是意在水匪,其實,尚家纔是吳縣令要打擊報復的目標。
不得不說,這個計策可真毒啊。
更毒的是,早在這個計策施行之前,範縣丞就一步步在消解尚家在雲歸縣的威信,蠶食尚家的財產。
也是因此,在尚家走到絕路上時,百姓們出於之前種種因由,不會替他們喊冤;而尚家沒了那大筆的錢財,也敲不開一些權貴人家的大門,出不起讓人家甘願幫襯的銀子。
言而總之一句話,尚家的覆滅早在範縣丞的計劃內。爲了達成這個目標,範縣丞處心積慮,不達目的誓不罷休。
可這愈發讓雲鶯好奇了,“範縣丞究竟和尚家有什麼深仇大恨?怎麼非得讓尚家家破人亡?”
這個問題,二爺恰好也知道答案,便給雲鶯解釋說:“範縣丞曾想拜尚家主爲師,無奈他在讀書上缺些天分,尚家主考覈過後沒有收他。”
雲鶯蹙起娟秀的眉頭,“難道就因爲這件小事,他就對尚家起了歹心?”
“這可不是小事。在讀書人看來,這等於是否定了他的前程,要絕了他登天的路。範縣丞心心念念便是要出仕爲官,如今被人否定了全部,他心中自然不忿。再有,範縣丞也曾求娶過尚家一位姑娘,被尚家拒絕了。”
雲鶯聞言就有些無語了,她既想說,尚家是不是專出美人,怎麼一個兩個的都看上了尚家的姑娘?
可她又想到了範縣丞的爲人處事,就覺得他不應該是那種膚淺的人。所以,“範縣丞是想曲線救國,想借由成爲尚家的女婿一事,再提在尚家主名下讀書這事兒吧?”
二爺微頷首,對雲鶯的敏銳讚歎有加,“你倒也不笨。”
雲鶯:“……”我可謝謝你誇我了。
終於理清了這裡邊的來龍去脈,可雲鶯的心情卻一點都不鬆快,反倒愈發沉甸甸的。
她爲尚家可惜,又痛恨範縣丞的毒辣,可更讓她怒火中燒的,卻是吳縣令的小肚雞腸、尸位素餐。
尚家主罵那吳縣令不堪爲一地父母官都罵輕了,要她說,吳縣令何止不堪爲一地父母官,他甚至連作爲一個人都不配。
雲鶯氣咻咻,“那吳縣令還升官了?他踩着尚家幾十口人命坐上了高位,午夜夢迴他就不怕尚家人來問他索命麼?”
二爺微頷首,“這個問題問的好。若有機會,等你見到吳縣令,你可以去問一問他。”
雲鶯:“……”
再次被二爺噎了一把,雲鶯忍不住向二爺投去悠悠的目光。
有些人怎麼看怎麼好,可惜他長了張嘴。
雲鶯忍無可忍,終究是說:“二爺,您不想說話也可以不說。”
二爺輕笑出聲,“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後,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
雲鶯:“……”更氣了,她拳頭都硬了。
但云鶯可不敢對二爺動拳腳,一來打不過;二來,她還有幾個問題需要二爺幫忙解答。
“我之前聽人說,那吳縣令判完尚家的案子就高升了,這十多年過去,不知道那吳縣令還在不在官場上?”
二爺覷她一眼,“你好奇的倒挺多。”
“也就一般多吧。”雲鶯催二爺說:“這件事您知情麼?若知情可不可以也和我說一說?”
二爺沒回答他知情還是不知情,但他眼神看向了桌案上的茶盞……
行了,她知道啥意思了。
雲鶯起身走到二爺跟前的書案處,拿了茶盞與二爺沏茶,她還親自將茶水送到耳邊手邊去。
“二爺您嚐嚐這茶水溫度可適宜?若不合口胃奴婢再去給您沏去。”
二爺伸出那雙金尊玉貴的手,懶洋洋的將茶盞接過去,品了一口又放下,“茶水溫度適宜,只泡茶的人手藝不精,還需多練。”
雲鶯:“……”明明不是她泡的茶,她充其量就是給他倒了一杯而已。
但眼下這些話雲鶯可不敢說,她只能不動聲色的催促二爺,快回答她的問題啊,不要吊着人的胃口好不好。
“那吳縣令……”
雲鶯湊上前:“吳縣令怎麼了?”
二爺看着眼前出現的這張芙蓉面。
她就站在書案一側,在他觸手可及的地方。
這個距離可有點越界,但二爺也只是看了一眼,便又將視線收了回來。
換以往,雲鶯恨不能離他八百丈遠,像是與他略微靠近一些,就會傳上瘟疫一樣。這次倒是不自覺靠他很近,也不知道稍後等她回過神,會不會懊惱惶恐。
二爺繼續說:“那吳縣令官運亨通,就在今年初,還在嶺南府任要職。”
“年初還在任要職,且是在州府做官,那他官運當真算是亨通了。現在呢?現在吳縣令卸任了麼?”
二爺說:“沒卸任,他死在任上了。”
雲鶯瞠目,“怎麼就死了?他今年應該也就五旬左右吧,是做了太多孽,被人報復了麼?”
二爺一攤手:“這個問題我也說不好,我派去調查的人回來後只說,吳縣令死於暴斃。他七竅流血,死狀悽慘,入土三天後棺木炸開,屍體不翼而飛。”
雲鶯:“……”
“那屍體至今也沒找到麼?”
二爺:“怕是找不到了,指不定被人盜走餵了狗了。”
二爺的嘴真毒啊!
在心裡感嘆二爺最毒的同時,雲鶯又被二爺的猜想弄得惡寒了一下。但不知爲何,雖然有點噁心,但還覺得有點點痛快。
只是,吳縣令雖說遭了報應,可他到底是享了這麼多年福才死的。反觀尚家人,平生沒做什麼孽,甚至雲歸縣每有災難,他們還施粥舍藥,可最後他們落了什麼下場了?
不僅早早就死了,甚至闔族的人幾乎都死乾淨了。
雲鶯憤憤:“便宜那吳縣令了!”
二爺:“倒也不算便宜他!尚家的案子已查問清楚,稍後一應卷宗都要送往嶺南府,再由嶺南府送往刑部。吳縣令做的惡會昭告天下,他的身後一片罵名,三代子孫也會受他牽連不得入仕。”
雲鶯舒一口氣,覺得這個報應還差不多。
二爺看她不罵了,也不氣了,卻又露出深思的模樣,不免又問她:“你腦子裡又在想些什麼?”
“我在想,那尚家的宅子下邊不是有四通八達的密道麼。那些密道是尚家人挖的,還是範縣丞佔了尚家的宅子後挖的?還有,那今天跳出來爲尚家喊冤的尚家後輩,又究竟是哪個?”
二爺忍不住又看了雲鶯一眼,“你好奇的事情,是真的有點多。”
雲鶯抿起脣乖巧的笑,又忙不迭的湊上來給二爺奉茶。可惜二爺現在是真不渴,擺擺手讓她別獻殷勤了。
二爺還急着處理公事,眼下只想儘快將雲鶯打發掉,他便也沒瞞着雲鶯,一鼓作氣把她想知道的都說給了她聽。
原來,那尚家宅子底下的地道,是早就有了的。
那地道是尚家祖先逃生用的。
因嶺南府這邊的治安非常差,不說有水匪、山匪,就連倭寇都不定什麼時候會登陸。
尚家的老祖有遠見,就早早的在宅子下邊挖了四通八達的密道,用於兒孫逃命用。那密道中間還有個軒朗的大廳,那是用來放置尚家那些貴重的書籍的。
一開始這密道,也就尚家幾個當家人知道。
可就在州府派兵輔助吳縣令捉拿尚家匪徒時,尚家主爲保存血脈,就讓一支兒孫從地道逃走。
那一脈的兒孫倒是逃出生天,可事後範縣丞發現逮捕的人數不夠,便派人在全城搜捕。
這一搜就將那些逃走的人搜出來了,那地道也隨之露了面。
這之後密道的事情就被範縣丞瞞了下來,後來成了他們秘密聚會和交易的地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