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終於
徐紹田能屈能伸,一看情況不對,立馬擺出諂媚的笑臉來。
“呦,這不是鶯兒麼?快,快,孩兒他娘,咱們家鶯兒回來了,你還愣着幹什麼,趕緊招呼孩子去屋裡坐。哎呦,這大冷的天,孩子不知道受了多少苦才找回家,孩兒他娘你趕緊做些熱湯麪去,給孩子吃點熱的暖暖身。”
站在院中的婦女,也就是雲鶯的養母王梅娘。她是個老實人,木訥又拙於言詞,遠沒有徐紹田的七竅玲瓏。
她此刻心虛又慌亂,愧疚又高興,只顧着嚶嚶哭泣,那裡能像徐紹田那樣,做了虧心事還像是什麼都沒發生一樣,還熱絡的招呼雲鶯進門,還體貼的讓王梅娘給雲鶯做熱湯麪。
不說別的,只這心理承受能力以及應變能力,京城一些官宦子弟都拍馬難及。
王梅娘沒反應過來,依舊嗚嗚哭着。
徐紹田心下急了,跑過去將她拽起來。“哭什麼啊,你閨女回來了,這是多大的喜事兒啊。趕緊的,去給咱姑娘做些熱乎的飯菜吃。還有你徐雲成,你這臭小子就是沒眼色,你抱着你姐的腿幹啥呢?趕緊鬆開你姐,去街上割兩斤肉來。”
徐紹田又往屋裡喊,“雲雀,趕緊把你那刺繡棚子扔下,快去廚房燒火。你姐回來了,趕緊給你姐做點好吃的。”
徐紹田又是吼又是叫,早就把四鄰八家都驚動了。
左右鄰居都從門口探出頭來,更有甚者直接站在衚衕裡問,“怎麼了這是?家裡來親戚了?”
徐紹田面上笑嘻嘻,心裡媽媽匹。“可不是麼,來親戚了。哎呦,我這邊還有事兒要忙,就先不說了,有空了咱們一起喝兩杯。”
徐紹田嘴裡胡咧咧,卻沒敢把雲鶯是他閨女的事兒說出來。
只看他閨女這一身,就知道肯定是發達了。不發達也不能花費這麼大精力來尋他。
他當初搬來陵水縣時,一方面固然是想繼承了遠方堂叔的遺產;另一方面,也是怕雲鶯被賣做丫鬟的事情傳出去,耽擱了雲成的學業。但最最重要的一點,就是他怕雲鶯出人頭地後,來找他秋後算賬。
也是因此,搬家時他咬緊了嘴巴,沒告訴任何人他的新家地址。
就連他媳婦這裡,爲防她說漏嘴,再招些遠方親戚來,他也只是給了一個假的住址來糊弄。
這麼些年他的日子都很平靜,也順理成章的和村裡人斷絕了音信。可就在他以爲能高枕無憂時,誰知道雲鶯找上門來了。
這可真是,作孽了。
徐紹田呵呵笑,將幾人往裡邊招呼。
顧望塵也不願意閨女站在門口吹冷風,就帶着雲鶯幾人走了進去。
可進了院子,等門口兩扇門關上,顧望塵直接發難,“我是雲鶯的父親,有血緣關係的生身父親。”
徐紹田:“……”
是父親不是金主?
臥槽,竟是雲鶯的親生父親!
徐紹田猛打嗝,臉上的笑越來越僵硬,他哆哆嗦嗦的,像是犯了重疾一樣,似乎馬上要暈倒過去。
震懾西域的平西將軍,在此時露出了他猙獰的兇相,面上是可止小兒夜啼的戾氣。
他壓低了聲音,冷厲的說,“就是你,將我女兒盜走,又將她販賣爲奴?”
“噗通”一聲,徐紹田再難直面那撲面而來的殺氣,光榮的暈倒過去。
……
一刻鐘後。
徐紹田顫巍巍的坐在桌子旁,眼睛四處遊弋,絲毫不敢往顧望塵身上看。
他佯做鎮定,可他每一個表情,每一樣動作,都在揭示着他的不鎮定。
事實上也確實如此。
徐紹田心裡在無能狂叫。
誰能想到啊!
誰能想到啊!
誰能想到雲鶯竟然還能找到血脈親人!
誰能想到雲鶯的親人,就是那人上人!
若是早知雲鶯乃世家勳貴出身,他還賣什麼雲鶯啊,他直接帶着雲鶯回京認親去!
徐紹田悔的腸子都青了。
可爲時已晚,世上也沒有後悔藥給他吃。
他只能在顧望塵的冷眼下,顫顫巍巍的爲自己表功,爭取能免於一死。
徐紹田磕磕巴巴的,把抱來雲鶯的經過說了。
那年,他還很年輕,不過剛過了加冠之年,可那時候他與王梅娘已經成親三四年了。兩人一直沒孩子,免不得被村裡人說三道四。
他這人心氣高,被人質疑不能生,心裡氣惱的慌,就跑到了縣裡去散心。
也是運氣好,在半路幫一個馬車軲轆陷進泥坑的老夫人擡了車,就被人安置了一個差事,到縣裡的綢緞莊跑腿兒幹活。
後來綢緞莊要往京城送貨,他有幸被東家點了隨行,得以到天子腳下一遊。
也是那次赴京,他在京郊的靈惠寺附近,撿到了雲鶯。
徐紹田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淚,和衆人說起他去靈惠寺的經過。
他那時候去靈惠寺,是聽說那邊的菩薩特別靈,就去拜菩薩想求個孩子來。
誰知道,拜完菩薩下山,山底下亂了套。
據說是有藩王趁着陛下離京,藉機反了。
他一個小透明,那敢摻和這樣的事兒,就想趕緊回客棧去避一避。可城門都鎖了,客棧也回不去了,他人生地不熟的,就想回靈惠寺借居幾日。
當時城外到處都是叛軍的影子,他怕被人逮住,就特意找偏僻的地方走。
誰能想到,越是偏僻的地方越熱鬧。
他先是看見了叛軍追殺幾個婦孺,他嚇尿了,趕緊躲起來。等叛軍走後,他才鬼鬼祟祟的跑出來,繼續往靈惠寺去。
誰料,就在一個隱蔽的角落,碰見婦人產子。
那婦人什麼身份他不知道,他也不敢湊過去。他怕不小心得罪了誰,落得個屍骨無存的下場,他只能緊緊的藏起來,動也不敢動一下。
他的機敏在當時救了他一命。
因爲稍後又有叛軍往這邊追來。
那些叛軍目標明確,就是來尋這婦人的。婦人身邊跟着一個年輕的丫鬟,那丫鬟很有決斷。丫鬟將那生產的夫人,與她剛誕下的孩兒掩護好,就引着叛軍往另一個方向去了,之後再沒回來,八成是死在亂刀下。
徐紹田怕那些人殺個回頭,就也跑了。可他都跑到靈惠寺山腳下了,又跑了回來。
也是他回來的及時,當時正有野狗,聞到血腥味兒來到了婦人跟前,正在孩子的襁褓上嗅聞着。若不是他拿着棍子,做出凶神惡煞的表情來,嚇跑了那兩隻野狗,雲鶯還能不能活下來都是未知數。
可雲鶯雖然活下來了,那婦人卻因爲產後大出血,出氣多進氣少了。
徐紹田自認爲自己沒辦法同時救下兩個人,且那婦人的情況,當真非常非常嚴重,呼吸都快沒了。
他沒辦法,關鍵也是擔心此事再牽連了自己。最後一咬牙,沒管那婦人的死活,抱着雲鶯一走了之。
因爲懷中多了個孩子,徐紹田也不敢往靈惠寺去。他行走在山裡,憑藉着偷來的一囊袋小米粥餵養着雲鶯。就這般左轉右轉,最後竟帶着雲鶯平安回到了百里縣。
等回到長亭村,徐紹田提着的心才徹底放下。
這個時候,徐紹田才意識到,他竟抱回家個孩子。
是個活生生的孩子!
他纔剛在菩薩跟前求個子嗣,這孩子就到了自己手上,那這孩子明顯和自家有緣啊。
雲鶯就這般被養在了徐家。
徐紹田磕磕絆絆,哭的眼眶都腫了,“我承認我是個畜生,既收養了雲鶯,就該好生善待她。可我也有親生的孩子,我得爲我的孩子考慮啊。我家的成兒,您也看到了,那孩子乖巧又出息,只是在老童生門口聽了兩堂課,就能將老童生教的東西一句一差的背下來。”
“我是當爹的,孩子有天分,我自然得支持。我,我沒有別的辦法……”
“沒有別的辦法,你不能不讓徐雲成讀書?沒有別的辦法,你就能賣了我的女兒?”
顧望塵胳膊支着桌子,大手捂着眼,嗓音哽咽嘶啞到破碎的程度。
終於,他從徐紹田嘴裡,知道了徽音去世前的一幕幕;終於,他也確認了,雲鶯確實是他的親生女兒。
可是,這般回顧往昔,徐紹田的那些話語,都變成了一幅幅生動的畫面。它們在他腦海中循環播放,忽而又變成一把把鋒利的尖刀,毫不留情的、狠狠的紮在他胸口上。
他疼得渾身抽搐,呼吸都是痛的。
他的徽音!
他的女兒!
想着徽音大出血時的無助,想着她在尚有知覺時,只能焦灼的任由野狗在旁邊覬覦着女兒的血肉,想着徐紹田抱走女兒,她卻只能無力的等着死亡一步步到來……
她到死都沒能等到他。
她到死都在惦記着女兒。
她死的那般痛苦。
死不瞑目。
顧望塵眼淚順着手指縫滾出來。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
他的徽音!
他的徽音啊!
顧望塵一把提起了徐紹田,狠狠一拳砸在他臉上。
徐紹田驚呼慘叫,左躲右閃,可他費盡全身力氣,也沒有在顧望塵手上討到任何便宜。
徐紹田疼得嗷嗷叫,被打的崩潰痛哭。
“官爺,這位官爺,你放過我,饒我一命!”
“我,我到底是雲鶯的養父,我救了雲鶯一命啊。”
也正是因爲雲鶯的命是他救的,他在賣了雲鶯換錢時,絲毫沒有心理負擔。
沒有他,雲鶯早十年就死了,那還能安安穩穩的在鄉下過自在日子?
既然命是他的,他想怎麼處置就怎麼處置。
徐紹田從未爲自己的舉動後悔過,現在他由衷的後悔了。
快住手啊!
再打就把他打死了!
徐紹田痛呼,“雲鶯,你快救救爹!爹知道錯了,爹再也不敢了!”
雲鶯哭的喘不上氣,痛苦的捂着胸口。
在王大娘家聽說了,有貴婦人在靈惠寺附近生產,血崩而亡的事情後,她就忍不住心頭痠痛,跟着落淚。
此時知道,那血崩而亡的竟真是她的生母,她到死都在憂心她,雲鶯眼淚像是開了閘的堤壩,瞬時間傾瀉而下。
她此時真心誠意的叫出了那聲“娘”,可她的母親,早在她出生不久,就去逝了。
雲鶯哭的渾身抽搐,陳宴洲見她搖搖欲墜,將她抱在懷裡哄。
“快別哭了,哭多了傷身,你身子才養好沒幾日。”
“好雲鶯,快別哭了。你看看伯父,你勸勸他,還有元熙……”
顧望塵儼然失了神志,顧元熙也沒比父親好到那裡去。
他的哭聲透出無盡的悲痛來,就像是此時此刻才真正的意識到:他沒母親了,他的母親去世了!
顧元熙抱頭痛哭,人在地下蹲着。他大大的人,縮成小小的一團,整個人看着好不可憐。
陳宴洲替雲鶯擦去眼角的淚,可那淚就像是雪山上剛剛融化的冰泉。擦乾了,又流出新的來,源源不盡,似乎永遠沒有流乾的一天。
陳宴洲見狀,既心疼又無奈。
可他也沒有辦法一直顧及雲鶯,他若再不插手,徐紹田真要被世叔打死了。
陳宴洲趕緊撲過去,一把拽住世叔的胳膊。“世叔手下留情,再打就要出人命了。”
王梅娘也在旁邊心驚膽戰的看着。
她本就是個柔弱善心的婦人,她也是第一次聽說雲鶯的身世來歷。
她不可避免的跟着流淚,也覺得相公確實該打。
人命關天,即便還有一絲喘息,都該將人救回去。怎麼能因爲人快沒了,就放任那位夫人自生自滅呢?
但再多的埋怨,在看到相公被往死裡打時,也都消散了。
王梅娘落着淚在旁邊無助的阻攔,“貴人,貴人還請住手,孩兒他爹知道錯了。”
“貴人請手下留情,饒他一命吧。”
這些求饒都沒用,最後顧望塵是被陳宴洲制住的。
也不全是陳宴洲的功勞,最關鍵的還是雲鶯。是雲鶯喊了一聲“爹”,才讓顧望塵停住了動作。
雲鶯淚眼婆娑,哭的太陽穴一抽一抽的疼。
她臉色都白了,但她還是固執的拉着父親的胳膊。“爹,我已經沒娘了,不能再失去爹。爹,你還有我,還有兩位哥哥,即便是爲了我們,你也饒他一命吧。”
雲鶯哭的停不下來,“爹,你不是說,要帶我去給娘上墳麼?娘看到你找回我,指定高興壞了。”
顧望塵緊攥的拳頭終於鬆開了,他後退兩步,一屁股坐在身後的椅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