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酒吧的名字倒是有趣,喚作“傷心酒吧”。我喜歡這個名字。
本來是約了李雷的,他臨時有事沒來。就我和劉學偉兩個寡相公坐在“傷心”的吧檯上喝酒。也沒什麼話,就是傻喝。
吧生很熟,他告訴我們,今天來了個名聲哥,非要在場子裡吃火鍋。
“不會吧?在酒吧裡吃火鍋?”聞所未聞,我和學偉都不敢信。
“真的。怎麼解釋都沒用,非吃不可。我們領班只好跟老闆打電話,老闆一聽他的名字,趕緊讓我去外面端了一個火鍋來,還囑咐免全單。”
“我靠,這麼有塊方,叫什麼名?”
“喬龍標,都叫標哥。”
喬龍標?我聽說過。學偉也聽說過。據說此人年輕的時候,一把匕首面對十幾把砍刀無懼色,硬是殺出了一條血路,然後奪路而逃。那時我們還在念初中,特別熱衷於談論這些事。有人說他自己身中四十餘刀,對方死傷無數。可是對方一共才十幾個人,怎麼可能死傷無數呢?也有人說,後來他遠走高飛了。還有人說,他被警吊子抓了,判了十年。我比較相信後一種說法,在本朝的英明統治下,哪容得你蠱惑崽撒野?總之,這幾年他再現江湖了。有的說他販毒,有的說是搞建築。誰曉得?
吧生指給我們看,二十三號桌有個火鍋,六七個漢子,都是鍋蓋頭,其中一個四十歲左右的中年男人,脖子上一條手指粗細的項鍊金光閃閃,臂上紋着一條龍。
這一號人,我們可不惹。我們自顧自喝酒。
對飲了十幾瓶啤酒。學偉人傻量大,什麼事沒有。我那天狀態不佳,喝得神志有些迷糊,目光有些迷離,身體有點飄。
看眼前,豪華喧譁繁華,燈紅酒紅口紅,男人女人瘋狂搖擺霓虹閃爍變幻不定,沒有眼淚只有此刻的歡愉。搖擺,搖擺,隨音樂顫慄。
渾圓的臀部象包藏的禍心,如絲的媚眼似無底的深淵。
我正醉眼陶然,劉學偉突然打我的肩:“你看你看,那是誰?”
我順着他手指看去,看見二十三號桌,多了一個濃妝豔抹的長髮女孩,赫然竟是林若弟。喬龍標正把手搭在林若弟的肩上,林若弟輕輕閃過。手再次搭上來,林若弟微笑着舉杯順便卸掉了那隻手。不一會,喬龍標那隻手又搭了上來。
我摸上一瓶啤酒便起身。學偉攔住我:“你瘋啦?你已經跟她分手了!你憑什麼管人家?”
“關你鳥事!”我拿着啤酒照直走了過去。
“啪”我把酒瓶立在桌上,冷眼看着喬龍標。旁邊幾個鍋蓋頭騰地站起,圍在我邊上。林若弟一見是我,頓時驚呆了,不知如何是好。
喬龍標到底是老口子,一點聲色都沒動,盯着我,緩緩問道:“兄弟,什麼事?”
我說:“沒事,想請老兄喝一杯。”說完,便拿起了桌上的酒瓶。
有文身的鍋蓋頭緊上一步,準備動手。
林若弟一邊按住我的手,一邊看着喬龍標道:“標哥。”
喬龍標一擺手,微笑着說:“那就喝一杯吧!”說完,看了林若弟一眼,舉起杯子與我一碰,一飲而盡。
我也笑了,舉瓶喝盡。然後很張狂地拍打喬龍標的肩,“謝了,老兄,後會有期。”說完,便往門外走去。
到門口,看見劉學偉拿着一根掃把棍子在賊頭賊腦地東張西望。一見我便問:“你到哪裡去?”
我沒管他,徑直出門,騎上了摩托。這時,我隱約聽到林若弟在風中喊我的名字,我加大了油門。
冷風一吹,我真的醉了,一路走S型。我摔倒了,褲子摔破了,膝蓋手臂滿是血。我爬起來又走,一點也不覺得痛。我再次摔倒,車燈碎了,額頭劃破一個口子,流了滿面的血,我一點也不覺得痛。一路上,手機不停地響着。
我顛沛流離地把摩托騎到湘江邊上,湘江正是一片江風漁火。我停下車。我走到河堤上,對着河水,大聲歌唱。激昂的,舒緩的,憂傷的,歡樂的,我旁若無人地把所有心愛的歌都唱了一遍。最後我精疲力竭地平躺在河堤上,望着晚空,有氣無力地唱張國榮的《風繼續吹》:“我勸你早點歸去,你說你不想歸去。只叫我抱着你,幽幽海風輕輕吹,冷卻了野火堆………”一唱到這一句,淚水便流下來了。我沒想過要忍住,就讓它盡情地流下來。
不知過了多久,我昏昏睡去。當我醒來,江岸上,曉風殘月。若弟在我身邊嚶嚶哭泣。劉學偉遠遠地站着。
凌晨四點請你叫醒我
我要帶你去看那條河
這時的河水是藍色的
我要在藍水河邊爲你唱一首歌
凌晨四點請你叫醒我
我有一些話要對你說
也許我會突然抱緊你
這一回請你不要再掙脫
若弟開車送我進了醫院,我才知道這回把自己摔慘了。腳踝撕脫性骨折,額頭封了三針。摩托車沒什麼事,車燈碎了,擦了一點漆,它倒命好。
這病房裡的護士長是老彭的前任女友,一切有照應。老彭就這點好,無數前任女友遍佈長沙市的各行各業,公商稅務交通城管公檢法銀行電訊,各方面都有自己人。護士長說下午給我轉單間。我在六人間裡昏昏地呆了一上午,打了N次不知道什麼針,劉學偉還一個勁督促護士妹妹:“妹子,再來一針狠的。哥們有錢!”
護士給我打石膏的時候,我的腳踝疼得厲害,可是若弟在此,我不好意思叫出來,只能學革命烈士牙關緊咬。劉學偉一邊觀摩,一邊嘟囔:“王進啊,你也有今天?你昨晚的狠到哪裡去了?”
我呲牙咧嘴地說:“這個石膏多少錢一副呀?護士姐姐,我可是一下崗工人,你可得給我來便宜點的,有黃泥巴做的嗎?”
學偉接茬:“沒關係,石膏這東西可以重複使用,下次摔了就不用花錢啦。”
林若弟瞪了他一眼:“烏鴉嘴。”
劉學偉:“王進,你昨晚真有狠,敢跟標哥搞事。狠。”
我:“誰?我?不會吧?我這麼個老實人。”
劉學偉:“你忘啦?看來真是喝醉了,你以爲標哥怕你呀?人家是給小林面子,不然非卸掉你一隻手不可。”
我十分不愛聽這句話,道:“卸手又怎麼樣?我這不是已經斷了只腳了嗎?不也蠻好?”
林若弟:“我最近跟標哥在談合作,攬一個工程。你放心,他不敢輕易得罪我。他以前是喊打喊殺,現在改做正行,只是想賺錢而已。”
她這話明顯是解釋給我聽――她跟喬龍標關係清白,可是她說的時候面對着劉學偉,彷彿是要我們倆個“放心”。
我一直沒跟她直接說話,只一個勁跟學偉瞎扯。劉學偉閒的無聊,到處拉話,找人打牌。鄰牀的還沒來得及一一認識,中午我便轉了單間。
單間好,有電視,有衛生間,有陽臺,可惜就是太冷清。劉學偉在醫院食堂蹭了一頓紅燒肉加帶魚的中飯就跑了,屋子裡就剩我跟林若弟兩個。
尷尬。
“傷口還疼嗎?”
“沒事。”
“那就吃點東西吧?”林若弟把打好的飯端出來。
“吃不下,先放着吧!”
我拿着遙控器不停地換着電視頻道。
實在受不了這種尷尬的氣氛,我說:“有事,你就先走吧。你也蠻忙的。”
她沒吱聲,也不走。半天了,我也不好再催促,只好大家耗着。
護士進來,要若弟去交住院費。我這纔想到這一根,可是自己基本已經身無分文,劉學偉也跑了,沒奈何。
若弟交了錢回來,我說:“你先墊着,我會還給你的。”
若弟:“王進,別說這個了。我知道,以前有些事,我是對你不起……”
我:“你沒對我不起,我也不想欠你什麼。”
若弟:“你不要相信杜險峰的話,他有點神經不正常。他對所有接觸過我的男人都恨之入骨。他已經把羅成刺成了重傷了,警察到處在找他。他現在還想找喬龍標的麻煩,所以昨晚你出現的時候,標哥以爲你就是杜險峰。其實這些人跟我都只能算一般的朋友關係。”
我:“那他爲什麼不對付我?”
若弟:“其實他見你的那一回,帶了一把匕首去的。後來沒有動手。”
我:“爲什麼沒動手。”
若弟想了一想:“他沒說。”
我沉吟了一陣,說:“你有沒有想過跟他重新來過?”
若弟:“沒有任何的可能性了。”
我:“爲什麼?”
若弟:“我跟他之間經歷過很多事。我知道他很愛我,他可以爲了我犧牲一切,甚至是尊嚴。但我的心已經死了,哀莫大於心死,這一點他心裡也很清楚。他自己也知道,我和他沒有任何的可能性了。”
我:“你不要跟喬龍標來往了。”
若弟:“沒關係,我跟他只是在做一筆生意。”
我沉吟了一會:“好,玩穩一點,莫出事。”
若弟低頭:“好的,我知道。”
我似乎又在面對幾年前的那個小姑娘。可眼前的這濃妝豔抹的女人還是那個清純小姑娘嗎?我還會再愛上她嗎?
你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嗎?
你不能!
你可以千萬次踏入河流,但是你絕不可能踏入同一條河流!
因爲,這條河流,已不再是那條河流。
你能兩次愛上同一個人嗎?
你不能!
你可以有很多次愛,但是你絕不可能兩次愛上同一個人!
因爲,這個人,已不再是那個人。
病房的門開了,老彭和鐵軍、項輝歡天喜地的進來了。
鐵軍:“王進,你也有今天?”
項輝:“吆!腳怎麼啦?誰幹的?兄弟去砍了他!事先你報我的名字了嗎?”
鐵軍:“報你的名字?報你的名字連腦袋就沒了!”
老彭:“呵,都打上石膏了。怎麼搞的?摔啦?”
我笑着說:“沒事,鞋子裡進了點沙。”
老彭:“鞋子裡進沙?”這時候就需要有個湊趣的。
我說了個笑話:“我走在路上,鞋子裡進了點沙,就扶着根電線杆子抖沙子。媽的,過來一農民,以爲我觸電了,一鋤頭掃過來,我的腳就這樣了。哎,我也不怪他,人家也是好心。”
鐵軍:“我聽到的版本可不一樣:說是你和劉學偉去偷單車,被發現了,你們兩個就跑。劉學偉跑得沒你快,眼看要被抓住了。偉哥操起一根棍子把你的腳打斷了,自己奪路而逃。”
項輝有個更絕的:“進哥怎麼摔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進哥受傷之前聽到的最後一句話是:快跳下去,我老公回來啦!”
嘻嘻哈哈鬧了一陣,氣氛很是喜慶。若弟也笑着跟幾個打過招呼,說道:“老彭,你來一下。”
老彭便跟她去了陽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