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紅牆巷住了二十幾年了。``WWw.dawenxue.com?超速首發``在我的印象裡,這巷子裡原本是有一些紅磚牆的,棗紅色的,長滿了苔蘚。現在已了無痕跡。?
李雷家裡開的“益湘”粉鋪就在毛紡廠的對面。李雷他爸,矮胖,嘴巴特別熱鬧。老顧客離門口還有幾丈遠,他就開叫:“陳滿哥來噠,二兩肉絲粉。”“霍三爹的老規矩,醬汁面輕挑。”帶點韻腔,象唱戲的開場白一樣,很好聽。等你吃完了,筷子剛一放。他又開叫:“六爹走好,六爹健旺。”“毛伢子快點,要遲到噠。”嘴多,卻不討厭。?
下粉的是李雷他媽,手腳麻利,快而不亂。擺碗,十幾個碗擺幾排,放鹽,味,蔥,油,醬,沏湯,下粉,蓋碼,蜻蜓點水,一氣呵成。隨你好多客,三分鐘之內保證上桌。湯是用筒子骨熬的,鍋裡浮着一個紗布包,裡面有烏龜殼,腳魚板,雞頭鴨骨一類東西,這樣熬的湯才鮮。粉是手工切制的。碼子的品種很多,最常見的是:肉絲,酸辣,醬汁,蒸排,麻辣,肉餅蒸蛋。也有雜醬,焦脆,雪裡蕻肉泥等等。碰上季節還有寒菌,要賣十塊錢一碗,鮮美無比,物有所值。?
長沙人吃米粉有很多講究:?
蓋兩個碼子叫:“雙碼”。要兩勺油的,叫:“雙油”。?
份量多的,叫“重挑”,份量少的,叫“輕挑”。?
多放湯的叫:“寬湯”。不放湯的叫“幹”。?
生一點的叫“帶迅”,熟一點的叫“煮老”。?
在店裡吃的叫“坐堂”,端回去吃,叫“出堂”。?
有時侯喊起來很複雜,如:“陳滿哥的重挑雙油帶迅乾肉餅蛋蓋雙碼出堂啊。”外行人聽起來雲裡霧裡,但他堂客從不須問第二遍。有的則很簡單:如:“六爹的老規矩。”說明這個客是老主顧,並且常年四季只吃一種搞法,至於是甚麼搞法,只有李雷的爸媽曉得。這樣的老主顧大約有一二十個,真難爲他們記得這麼清楚。?
“益湘”只做早點,中午晚上都不開門。長沙人中晚餐吃粉的少。有人勸李雷他爸做點夜宵盒飯,他懶得搞,累。反正是自己家的門面。錢嘛,多賺多用,少賺少用。我很欣賞李雷他爸的這種人生態度,瀟灑。不過我記得李雷是從來不吃自己家裡的米粉的,但我們都喜歡吃。長沙人在外地最想念的往往是家鄉的米粉或鹼面。劉學偉在西安呆了兩年,回到長沙後第一件事並不是回家見親孃,而是揹着行李打車直奔李雷家粉鋪,點了一碗重油重挑重辣雙碼醬汁的“帶迅幹”,加一大瓢紅豔豔的剁辣椒,把頭埋進碗裡忘乎所以地吃起來。放下碗,喘口氣,吧嗒着油嘴,張望着路上熟悉的車水馬龍,自言自語道:“這就算到屋噠!”?
馬路對面有一家水果鋪子,是個鄉里伢子開的——小張。小張不但賣水果,還搞點別的事。比如,幫忙扛液化氣罐扛米,兩塊錢一趟。反正,跑腿活力氣活,只要賺錢的都幹。小張的水果我買過兩回,一斤李子少一兩,十斤西瓜少半斤。我問他,他嘿嘿的笑,遞兩隻香蕉過來,不做聲,不解釋。他喜歡佔點小便宜,滿規矩的。?
短短的巷子裡有四家報攤,很奇怪,四家的生意都不壞?。其中兩家是兩兄弟開的。兩兄弟都是小兒麻痹,長得很象,四肢乾瘦,眼睛巨大,看不出是三十歲還是二十歲。各開一間報攤,相距不過十幾米。他們共有一個乾癟的父親,每天穿梭在兩店之間。我只在這兩家買報。後來,?我聽一個人說,哥哥的腦殼其實沒問題,好賭好酒,象棋麻將撲克牌,樣樣是裡手。弟弟人老實,是真傻。這話不假,我親眼看見哥哥賭牌,而弟弟則正正經經地端坐在報攤的小凳上,看着一個個女子從街邊走過。?
於是,我從此只到弟弟一家買報。?
南雜鋪好幾家,生意最好的數巷口的“文記”。老兩口開的,還有一個老孃。因爲碼頭好,我也經常光顧。但有一回,我買十幾塊錢的東西,差了三毛錢,說呆會送來,他硬是不肯。我很光火,都老顧客了,這還信不過,不買了。從此再也不去。兩口子雖然小氣,但有一樣頗爲難得-----孝順。老太太小腳,走得慢。每天攙着來來去去。老人在店裡吃飯,得一口一口地喂。給老太太梳頭,又輕又細,象伺候老佛爺一樣。這不是裝得出來的,難得。看在這一點上,我又經常光顧了。?
於是,引來了一次奇遇。有一回,我買一包煙,正等老闆找零,突然發現老闆眼神不對,一回頭,看見一絕世美女站在身後,我從沒想到女人的容貌能夠發射出如此耀眼的光輝。逼得我呼吸爲之一滯,瞳孔爲之一縮。一瞬間的茫然,一剎那的失落?,飄飄乎不知身處何世。倒是老闆很快更正了自己的失態,一邊把東西遞過去,一邊嘿嘿笑道:“這位小姐長得滿漂亮呵。”那女子微微一笑:“哼,漂亮有甚麼用呢?”說完便轉身離去,只剩下我一個人在路邊兀立。?
後來,我打聽到她是“紅葉飯莊”謝老闆的親戚。於是,我成了“紅葉”的常客,每天一份蛋炒飯,一碗豆腐腦湯。久食不厭。我還跟蹤了她好幾回,但每次都沒敢上去搭話。我每天幻想着和她相識,幻想着與她在一起,不用幹別的,就願意聊天,我要把學到的所有最經典的笑話都講給她聽,逗她笑,讓她快樂。我還想觸碰她的手指,撫摸她的長髮。我甚至願意付出兩月的工資換取與她在一起一天的逍遙。?
這是我年少時的一個小小回憶,現在想起,也並不覺得可笑,只覺得一陣寂寞。?
紅牆巷裡最最有味是丁大伯。據說,主要是據他自己說,他早死的爹是老紅軍,搞過長征的。他們家本來應該住在省委大院裡頭,出門應該配紅旗轎車,但政府不肯落實政策。至於政府爲什麼不肯落實政策,原因不詳。有一陣又說是地下黨,搞不清。總之,是老革命,吃過虧的。?
丁大伯屋裡養豬,他沒工作沒堂客,有三個很能吃的崽。可謂窮斯濫也。二十多年來靠豬吃飯,以豬爲生。八十年代在城裡養雞養鴨是很平常的事,但養豬就不多見了。那時侯有很多隻吃過豬肉沒見過豬跑的小朋友到他們家去看世界。九十年代養雞鴨的就基本絕跡了。後來搞拆遷,丁大伯也住了樓房,還是照養不誤。於是,有人提意見,原因有三點:一是氣味不好聞,二是招蚊子,三是不文明。居委會上門做工作,丁大伯也講了三點:一要吃飯,二要吃飯,三還是要吃飯。你現在不準養豬老子吃麼子羅?吃牆壁灰?你吃給我看看?你吃兩斤牆壁灰我就不養了。老子的爹老倌原來是紅軍。。。。?哼,沒得我爹老子你們有今天??
居委會的同志不敢吃牆壁灰,又都不免有些慚愧。沒給人家配紅旗車本就不對,居然還不準人家養豬,太不象話了。但羣衆意見確實很大,上面又下了文,明令禁止養雞鴨豬。怎麼辦?居委會的同志一商量,只有動粗。?
誰知忠良之後早有防備,全家全副武裝保衛豬。只見丁大伯左手持一把鏽跡斑斑的菜刀,右手拿一筒不知那裡偷來的滅火器,威風凜凜,視死如歸。?那架勢,即便他那當過紅軍的爹再生,恐怕也不過如此。三個崽也各持兵刃,誓與豬兒共存亡。嚇得居委會的那班烏合之衆不敢上前,後來還是德高望重的彭嬡姆壯起鼠膽厚起臉皮半投降半招安的出列談判。談來談去,分分合合,縫縫補補,結果是,每月由居委會補貼給丁大伯家七十元錢,丁大伯鳴槍收兵,再不養豬。?
紅牆巷出口便是荷花池,荷花池裡頭原是個菜場,一天到晚吆喝喧天。?
我還記得十八歲的一個冬夜,我穿越這個菜場時的情景。那晚,我剛剛得到林若弟的垂青,興沖沖的,腳步打飄。腳下的雪也發出歡快的叫聲,周圍沒有一個人,冷空氣裡瀰漫着臭魚爛蝦和菜葉子的味道,很好聞。於是這個菜場的氣味和湘江邊的桃花以及那條白色圍巾一樣,成了我初戀的一部分。我永遠也忘不了。?
最賺錢的是一家溫州人開的滷味店,豆筍,海帶,捆雞,牛肉,牛筋,香乾,醬鴨,豬蹄,雞爪鴨爪,頸肚腸肝舌,萬般齊全,味道更是好的不得了,生意象炸了似的。有的小孩沒見這一家的滷菜不上桌。據說,那溫州佬一年純利一百多萬,令人神往。?
還有一家?叫“翁不倒”的炒貨店更富有傳奇色彩,花生,瓜子,杏仁,川豆,最有名的是蠶豆。據說,有冬天早上六點鐘到門口排隊的,匪夷所思。那蠶豆我吃過,香甜。好是好吃,但似乎不值得冬天起早牀。?
又冒出一個炸臭乾子的,號稱是火宮殿的下崗職工,喚作超哥。穿一雙稀爛的拖鞋,推一部稀爛的單車,後座上架一口豁了口的鍋,張合着缺了門牙的嘴吆喝。他的臭乾子看起來顯得不太乾淨,但口味的確跟別人不一樣。長沙人好吃不怕邋遢,一到下午三點鐘[奇怪,全長沙的臭乾子都是這時候出動]就把他團團圍住,連邊頭幾個賣啤酒飲料的也跟着小火幾把。?
我經常買他的臭乾子,也買菜。我愛熱鬧,我喜歡逛菜場,覺得比逛大街還有味。菜場的氣味比汽車尾氣好聞些。一個年輕小夥擠在一幫婆婆姥姥堂客們堆裡東挑西選,滿有意思的。我不太還價,最多去點小零頭。有些小零頭本就是準備好讓你去掉的。因爲我覺得菜太便宜了。特別是小菜,好大一把豆角才一塊,芽白才八毛。你要我怎麼還??
國哥家的茅棚就在這裡。?
國哥是河西某廠的下崗工人,老孃很老,別的事都不會,只會吃。一對六歲的雙胞胎女兒,別的事也不會,只會吃。堂客是黑市戶口,沒工作,吃倒是不太會吃,但是會生病.?哈,?這一家五口算是湊齊了。?
那時候政府還沒有搞低保,但若國哥是個精明能幹的,要維持這個家倒也不難。可惜他太懦弱。國哥起先是販辣椒,踩三輪車到橋底下進貨。那些頭道販子吃住他人老實,?專門挑爛的給他,還扣秤。有一回,連下幾天雨,辣椒都爛了。國哥一氣之下不販辣椒了,改炸蔥油粑粑。長沙人最喜歡吃蔥油粑粑了。但國哥的蔥油粑粑味道不好,沒幾個顧客。只有他的那兩個細妹子最捧場。古時候有人“舉家食粥”,國哥是“舉家吃蔥油粑粑”,吃了半個月,連兩個細妹子都不肯吃了,吵着要吃肉。國哥只好又改行。人一背時做什麼都不行。到後來只好賣點大蒜蔥姜度日,這種小生意又如何維持五口人的生計?但再沒人願意借錢給國哥了,國哥欠了大大小小几十筆債。國哥看見街上的熟人就低腦殼,瘟雞子樣的兩個小畜生又不聽話,天天要吃肉。不曉得肉有麼子好吃的??
國哥每天在菜場裡撿菜葉子爛豆角和長了芽的土豆,這類東西多得很,偶爾手氣好還能撿兩根骨頭。但國哥撿得不很開心,因爲覺得沒面子,其實,人到了這個份上還要什麼面子羅?有句話叫做“人不要臉,百事可爲”。國哥應該昂首挺胸從他的債主門前走過,應該箭步流星地去撿菜葉子,甚至應該狗嘴奪食,[有幾回,骨頭本來是國哥先看見的,卻被一條老狗叼走了,國哥不好意思跟它搶。]他的心態不好。?
小畜生們還是要肉吃,連老畜生也天天開叫。她們好象以爲肉是不要錢的,以爲世界上什麼都是不要錢的。真有味。肉有麼子好吃的?國哥自己都已經不記得肉是麼子味了。?
日子沒有邊界。?
國哥把那部跟了他七年的三輪車當了三十幾塊錢,買了五斤帶皮五花肉。鹽味姜蔥蒜桂皮茴香煮了一大鍋,香氣溢滿了一條街。?
一家人吃了一中午,吃得喜氣洋洋,熱火朝天。?
下午三點剛過,超哥的臭乾子開始飄香。?
今天歸劉堂客請客。劉堂客撿了錢。一張五十塊的票子,本來是偉寶先看見的。到底劉堂客手腳快,躍起一百四十斤的胚子,一個箭步,一個蜻蜓點水,票子就到了手中,氣得偉寶直跺腳。?
請客。請就請。四十片臭乾子。?
“國哥,吃臭乾子來。”?
“建國伢子,帶細妹子來吃臭乾子羅。”?
國哥屋裡靜悄悄的,門敞着。?
劉堂客進門查看的時候發出一聲怪叫。屋裡長長短短五具屍體,正在逐漸冷卻。鍋子裡還有幾塊肉。?
從此世界上再也沒有這五個人了,但荷花池還是那麼熱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