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雷結婚了。
結婚的對象不是旁人,恰是沈歡。這也算是大勢所趨衆望所歸別無選擇再無分店。
在我看來,結婚是一件很簡單的事情,只要有人肯跟你結,其它一切都好辦了。先找一家體面的酒店,擺二三十桌酒席,菜式以好看爲主,味道其次,反正多半是要浪費的。再是廣發英雄貼,不管交情深淺親戚遠近,只要有過一面之緣的先把帖子發了再說,來不來就看他的了。日後查看禮金簿,有恩的報恩,有仇的報仇。來日方長,大可從容細算。李雷是一個都沒放過,連當年的情敵段小飛也在被邀之列。
事發當日,各路人馬煙塵雲集,四方親朋戚友會晤。
花車來的時候,大家擁上去往新人身上丟花紙扔綵帶。段小飛也擠在人羣中起勁地扔,學偉一把抱住段小飛,衝我大叫:“王進,抓住飛哥的手,我怕這小子搞破壞丟手榴彈。”
段小飛只好尷尬地笑笑,道:“不至於,不至於,我早就死了這條心了。”
李雷沈歡披着一身綵帶紅紙站在入口處守株待兔倚門賣笑,跟一幫或熟悉或似曾相識甚或完全陌生的各色人等握手言歡,互道久違幸會恭喜同喜之類的話。感慨萬千唏噓不已,不是親人勝似親人,隨後人們直奔收銀臺交款吃飯。
開席之後,酒店放背景音樂《婚禮進行曲》。之後是一些流行歌曲。後來我越聽越覺得不對頭,怎麼聽上去這麼悲慘啊?趕緊把酒店的調音師叫來,才知道確實是放錯了,這首曲目居然是《杜十娘》,《杜十娘》這首歌音調沉緩淒涼,歌詞悲苦絕望,在離婚時播放比較適宜。好在酒席上大家都只顧吃菜喝酒,誰也沒在意。爲了不破壞喜慶氣氛,我一個人暗地裡處理了―――把調音師臭罵了一頓。沒讓李雷沈歡和其他來賓們知道。
照說長沙是個有文化傳統的地域,紅白喜事應該有一些講究。但我一直覺得很奇怪,長沙人好像對這方面不太在乎,死了人在靈堂裡放流行歌曲的司空見慣,而且大都是情啊愛啊歡天喜地的那種。鐵軍他爺爺老了的那天,請了樂隊來唱歌,第一首歌唱得就是“今天是個好日子”。簡直不成體統,我當時笑得合不攏嘴,心想哪怕是未亡人確實內心歡喜,也不該表現得這般直白呀!
難怪那天鐵軍說道:“其實紅事白事都會導致同一個結果―――使人躺下。不同之處在於,白事躺一個,紅事躺兩個。”
那天中午沈歡喝醉了,遍地找李雷不到,就順勢趴在項輝肩上哭了一會,不知是喜是悲。項輝說:“姐姐,你要陷害我可不是這麼害的,當着這麼多人的面。我原本清白之身,這回是跳進湘江都洗不清了。”還是何蘭上來解了他的圍,把沈歡扶到一邊。
常娟看見了之後作勢去擰項輝的耳朵,非讓他說清楚不可,項輝無奈地犟嘴:“已經說不清了,你就看着辦吧。”
衆人大笑。
劉學偉忙不迭跟大家介紹說:“項輝最怕堂客了,每天在家給堂客洗腳。”
常娟笑道:“給我洗腳怎麼啦?那叫愛!”
劉學偉:“給堂客洗腳其實也沒什麼,但他們家裡洗腳的程序是這樣的:先是項輝給常娟洗,完了就着那盆熱水洗襪子……”
我湊了個趣:“項輝自己再洗?”
劉學偉:“還沒到他,那樣太浪費水了。洗完襪子洗狗,洗完狗項輝再給自己洗腳。”
大家都樂了。
大家問李雷,這麼急着結婚,是不是出了問題了。
李雷坦白承認,沈歡已經有了兩個多月的身孕。
龍邵陽連忙聲明不關他的事。學偉說:“你這麼說得不像,你要先掐着指頭算一算日子,然後再說不關你的事,那才逼真。”
大家紛紛稱是,分別低頭掐指頭算日子,擡頭都說不關自己的事。
李雷笑說:“好好好,不關你們的事,關我的事。”
學偉說:“最怕的就是孩子剛生下來時長得像龍邵陽,兩歲長得像鐵軍,三歲長得像王進,四歲長得像老彭………”
李雷:“我操你的,只要孩子以後不要長得像我們領導就行。”
酒醒了一半的沈歡趕過來插話:“只有你最喜歡在外面糟蹋自己的堂客,你再是這樣亂編排,小心我將計就計。”
學偉腆着臉湊上去,說:“嫂子,要不我們現在就私奔,趁着沒洞房。”
嬉笑之中,婚就這麼結了。
我發現一個現象:人一旦結婚,自然而然就會疏離以前的羣體。這倒不是喜新厭舊的緣故。而是當人有了一個新的依靠,就會喪失出門尋歡找樂的興趣。結了婚,有了自己的小家庭,兩口子相親相愛,一心爲自家的港灣添磚加瓦,在外頭瞎混的時間自然就少了。
結婚以後,沈歡很少參加我們的活動。再後來,李雷也減少了活動次數。大家也不同程度地表示了理解,反正多也不多,少也不少。酒照喝,馬照跑。
某日,我接到何蘭打來的電話,說沈歡最近情緒很不穩定,經常找茬跟李雷吵架。我給李雷去了電話質詢。李雷笑說沒事,兩人關係好得很,讓我不要瞎猜。
可是接下來的日子,壞消息不斷傳來。何蘭告訴我,沈歡可能得了產前憂鬱症。
因爲沈歡平時工作必須坐在電腦屏幕前面,所以她一直很擔心電腦輻射對胎兒有影響。沈歡的那家廠子管理相當嚴格,絕不允許遲到早退,並且工作壓力劇大,一次失誤就可能導致重大事故。
李雷讓她休產假,可是沈歡又考慮到現在就開始休假,等孩子生下來以後就沒有時間照顧,所以就一直堅持。
李雷的單位正在進行科處級職位競聘,已經是正科級的李雷極有希望獲得一個副處級的職位,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如果他事先知道會出現那樣一個可怕的結果,他肯定會放棄這次往上爬的機會。可是誰能夠未卜先知呢?誰又不想兩全其美呢?
李雷對生男生女是無所謂的,只要身體健康就好。沈歡卻一心想生一個男孩,因爲她知道婆婆想要一個孫子,公公雖然嘴裡沒說,估計想法跟婆婆是一致的。沈歡跟二老的關係不算太好,也不算太壞。平時大家以禮相待,卻不親近。沈歡一直隱隱約約覺得二老不是十分贊成她和李雷的婚姻,雖然並沒有直接的證據。
帶着這種患得患失的心情,沈歡每天堅持着緊張的工作。終於由於一次簡單操作的失誤導致了整個科室全天工作成果的喪失,二十幾個同事全體加班補漏。面對一個孕婦,大家不好明說什麼,但埋怨的情緒總是或多或少會流露出來。
第二天上班,不巧正碰到上頭來人突擊檢查,大家原本以爲已經補好的漏洞,居然被一位領導無意中發現了。大約這位領導一直想找這個科室的茬子,這回算是如願以償。立刻上綱上線,指出這是一個重大安全隱患。表示要通報全廠,要在大會上點名批評。這麼一鬧,整個科室損失巨大。首先是評不上全年的安全標兵,先進集體也沒戲,全年獎金可能也會泡湯。科領導這次被上頭抓住了小辮子,更是被整得灰頭土臉,懷恨不已。
沈歡挺着個大肚子,聽着風言風語,心裡很不是滋味。第二天下午就遞交了請休產假的報告。又有人說她“闖了禍就跑”,沈歡感到“咯噔”一下,心就沉了,從此就沒有笑過。
回到家裡,沈歡就一個人悶着,對什麼都失去興趣。李雷幾次要帶她出來吃飯,她就說太累了,不想動。李雷又確實很忙,幾個競爭對手都在跟他耍手段,下套子。他一方面要奮起反擊,堅持鬥爭,一方面要請客送禮,拉幫結派。
就這麼憋了一段時間,有一天,沈歡突然跪在李雷的媽媽面前,說:“婆婆,我對不起你們李家,我知道肚子裡這個孩子不好了!”
李雷媽嚇壞了,趕緊打電話叫李雷回家。
李雷帶了沈歡去醫院檢查,醫生說胎兒一切正常。
但沈歡認爲是在安慰她,不肯聽信醫生的話,反覆說不好。醫生說,你這是產前憂鬱症。但是不能吃藥,否則會影響胎兒發育。多出去走走就好了。
李雷知道情況不妙,只好暫且放下單位上明爭暗鬥,安排了幾個心腹打探消息。他自請假在家陪沈歡,並且打算叫我們幾個到他家聚餐。但這時的沈歡不想見任何人,她只想安安靜靜地躺着。
沈歡不斷地說着可怕的話:“孩子已經死在我的肚子裡了,孩子已經死在我的肚子裡了。”
李雷說什麼她都聽不進去,只好來回跑了幾趟醫院,每次都說嬰兒發育正常,孕婦不能用藥。李雷自己也搞得筋疲力盡,只盼着預產期早點來臨,孩子生下來一切就好辦了。
李雷決定還是打電話叫何蘭來陪陪沈歡。
何蘭第一眼看見沈歡的時候,心頭一震。雖然事先在李雷的電話裡,何蘭已經知道了病情的嚴重性,但一見面還是大感意外。因爲沈歡看見她時居然一點反應也沒有,連眼睫毛都沒動一下。
李雷坐在牀邊給她摸腳,婆婆在一旁無可奈何地看着。
何蘭坐在沈歡的身邊,握住她的手。向這個多年的好朋友作自我介紹:“歡歡,我是何蘭啊!我是你的好朋友何蘭啊,你看着我啊!”
沈歡沒有反應,眼神空洞。
“歡歡,你怎麼啦?你很快就要做媽媽了,你應該高興啊!”
沈歡目光呆滯,看着何蘭背後的虛空。
“歡歡,你看你現在比我還小几歲,結了婚,找了一個好老公。然後再生一個漂亮的小寶寶,多麼好的事情啊!”
依舊沒有回答。
何蘭覺得這麼說沒有效果,於是單刀直入。“歡歡,我知道你這是得了憂鬱症,許多女人懷孕都會得這個病的。”
這次有了效果。沈歡幽幽嘆了口氣,說:“我怎麼會成了這個樣子呀?”
何蘭繼續道:“我表姐以前也是這樣的,她也是產前抑鬱,可是後來她好了,孩子一生下來就好了。你也會好起來的。”
沈歡說:“我告訴你,孩子已經死了,我也好不了,我會死的。”
何蘭:“你不會死的,你會好起來的。你想想,你怎麼會變成這樣的?你跟我說說。我好好聽着。”
於是,沈歡就說了。說起了單位上的事,說起了家裡的一些事,說起了以前小時候的事。東一句,西一句。有一句,沒一句。好在何蘭冰雪聰明,大概明白了個究竟。病因是多方面的,各種各樣的生活煩惱加上工作的不順心,誘發了沈歡的產前抑鬱。說着說着,沈歡顯得正常了許多。何蘭又把我們平時說的幾個笑話說給她聽,沈歡只是淡淡地笑,並不見開心的樣子。
何蘭把李雷叫出屋外,問他決定怎麼辦?
李雷說,看來不能再拖了,只能提前剖腹生產,孩子生下來沈歡能吃藥了就好辦了。何蘭覺得也只能這樣,然後進屋陪沈歡聊了一會,就告辭了。
幾天後,沈歡剖腹順利產下一個男嬰。大家懸着一顆心都放下了,都鬧着要去醫院看侄子。李雷說,過幾天再說吧。沈歡正在吃藥治療,現在情緒還是不穩定,誰都不肯見,只請何蘭來看看就好了。
和大家想的一樣,何蘭原本以爲分娩之後情況一定會大爲好轉。誰知,事實卻並非如此。這次見到的沈歡披頭散髮,衣裳凌亂。最奇怪的是,她根本對自己生的孩子沒有興趣,連看都不看一眼。只是反覆說:“我再也起不來了,我完了。”之類莫名其妙的話。
當李雷把一些嬰兒用的尿布奶瓶買回來的時候,沈歡“嘿嘿”冷笑,幽幽地說:“買這些回來作什麼?沒有用的,沒有用的。”聽得何蘭背心索然一冷。
何蘭把李雷叫出來,說:“這個樣子不對頭啊!”
李雷說:“每次吃了抗抑鬱的藥就會好一些,但藥勁一過就不行了。”
何蘭:“醫生怎麼說?”
李雷:“沈歡現在天天吵着要回家,醫生的意思先回去也行。把這個療程的藥吃完了,如果效果不好,就只好轉精神病院了。”
何蘭說:“據說生產之後的頭七天是最危險的,你可千萬小心提防。”
李雷說:“我已經通知了所有的姑媽舅媽姨媽奶媽,準備分期分批住進我家裡,輪換着招呼她。”
沈歡出院了,車子開到樓底下。沈歡卻死活不肯下車,她突然改變主意堅決要回孃家。只由得她了,便送她回了孃家。
爲了以防萬一,家裡的菜刀,剪刀,起子,扳手都收拾起來了。一整天無事,沈歡情緒穩定,照常吃飯,洗澡,睡覺。看起來跟正常人幾乎一摸一樣,只是不多說話,表情簡單而明確。爸媽內心歡喜,心想,到底還是家裡好,醫院裡頭病人多,待久了沒病都會憋出病來。李雷見了也寬了心,正好某領導找他有事,便出去了。說好第二天一早來接班。
晚上睡覺,鋪了一張大牀。沈歡睡裡頭,媽媽睡中間,姑媽睡外面。爸爸和叔叔睡在客廳裡。
十一點左右,沈歡起來了。媽媽問她作什麼?沈歡說:“有點冷。”
幾個女人一間屋子,都是穿的短褲背心。於是,媽媽張羅着給她穿了一件睡衣睡褲。躺下繼續睡。
凌晨一點,沈歡爬起來,小心地越過媽媽和姑媽的身體,光腳走出房門。還沒有穿過客廳,被半夢半醒的爸爸發現了。
爸爸翻身起來,問:“歡歡,你幹什麼去?”
沈歡快步疾走,一面回答:“我上廁所。”
爸爸覺得不妙,立馬起身去追。
沈歡閃進了雜物間,把門反扣。
爸爸一邊踹門,一邊大喊“不得了啦!”
門被踢開,只見人影一晃,從窗口就下去了。
爸爸伸手往虛空裡一抓,沒撈到什麼,頓時癱倒在地上。
他們家住17樓,一躍而下,絕無生理。事後分析,這也是沈歡不肯回自己家,而一定要回孃家的原因。她跟李雷的新家住三樓,並且裝了護欄。而孃家不但樓層高,而且這間雜物間的護欄去年就拆掉了。如此處心積慮,可見,沈歡的去意多麼堅決。她的雙親猶在,幼子新生。老公李雷對她有情有意,她怎麼捨得就這樣離開?
死亡,其實離我們每一個人都很近。
事如春夢,人若飄萍。白雲蒼狗,將復何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