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沒想到真的就這樣默默地嫁了。
坐在洞房裡,聽着外面觥籌交錯的聲音。穿着嫁衣的殤冰郡主嘆了一口氣,苦笑。
不過嫁給的是那個人,也算是最好的結局了吧。這樣一個不凡脫俗的人,倒也比其他那些公子王孫好得多了。
她這樣想着,羞澀地一笑,新婚的頭帕蓋住了她的臉,鴛鴦枕,芙蓉被,整個世界一片奢靡的紅。
之後會怎樣呢?或許熾風會帶我去王城找另外兩個人,記得他們是叫做凌星,還有蒼遼吧?
有些原本已經褪盡顏色的記憶慢慢地在她的腦海裡調勻,還原,變得生動起來:
那片月光下的草地,那一朵藍色的小花,那一口會發光的古井,那一隻昏昏欲睡的獨角獸,還有,那三個少年。
“長大之後,自然是要當大英雄,去殺魔族!”
“要當大將軍!”
“然後就幫蒼遼當上國王咯。”
“然後替冰兒教訓他爹!”
“再然後……就去幫冰兒找那個什麼……歸宿。”
“然後我們四個,跟小懶,要在這森林裡,玩啊玩,玩一輩子。嘻嘻。”
……
想到這裡,殤冰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原來,以前自己的想法是那麼幼稚,原來他們都把‘歸宿’的意思理解錯了,卻信誓旦旦地把他添加到了諾言裡。
熾風他,難道真的是還記得那些話嗎?他是來找我的嗎?可是,爲什麼那一天,他爲什麼不跟我明說,甚至一點暗示都不給我?
她越想越亂,最後隔着頭帕敲了一下自己的頭,才止住了猜測。
不要亂想了,等下新郎來了,問他便是了。想到這裡,殤冰的臉又一次發起燙來。
可是爲什麼這麼久了,她的新郎還是沒有出現?直到外面的聲音漸漸平息了下來,客人都散去之後,那個少年,都沒有出現。
直到她再也聽不到任何喝酒道賀的聲音了,殤冰又等了一會兒,最後終於忍無可忍。
她掀開了紅色的蓋頭,有些生氣,也有些緊張。那傢伙不會是喝醉了吧?
樂聲?
有若隱若現的樂聲進入到她的耳中,是從後院傳來的。
彈得蠻好聽的嘛……傾耳一聽,竟是《蝶戀花》。
她最熟悉的《蝶戀花》……
她心中一動,但隨後就馬上被氣憤填滿了,居然,居然在彈我最心愛的琴!是誰?
顧不得結婚的禁忌了,已經循規蹈矩了很多年的郡主表現出了她骨子裡叛逆的一面,她“哼”地一聲,丟了頭帕,摘了鳳冠,偷偷地溜出了洞房。
【二】
少年閉着眼睛,手指在琴絃上飛快地掠動着,悠揚婉轉的《蝶戀花》圍繞在他的身邊緩緩地流淌,寒冷的月光傾灑下來,映照得他宛若天人。
樂聲開始有些生硬,像是一個許久沒有活動的人在慢慢地舒展筋骨,而後,那些聲音變得柔軟。像是一羣從琴絃上飛起的蝶,慢慢地繞着彈琴的人旋轉,慢慢升入天空,圍繞在後院的那一樹梅花周圍,翩翩起舞。
突然,手停頓了,音樂夏然而止,少年的目光看向了花叢中,那裡面,蹲着偷聽的殤冰郡主身上還穿着嫁衣。
“郡主,夜深了,爲何還不休息?”
爲何還不休息?
本來,躲在草叢裡的殤冰看到彈她的琴的是那個少年,原本已經原諒了他不經允許就動她的琴的不禮貌,也原諒了他沒有回新婚房間的失禮。甚至還在心裡思量着怎麼和那個彈琴的人打招呼,順便想要誇誇他的琴彈得好。
可是,聽到那樣的一句話,殤冰已經忘記了自己原本想說的是什麼,鼻子一酸,眼淚就不爭氣地溢滿了眼眶。
今夜是新婚之夜,你問我爲何還不休息?
她原以爲,對於婚姻,只有她可以心生抗拒。沒想到她如今的新郎卻是更把他們之間的關係視若無物。
她自小被捧着長大,向她提親的那些位高權重的人更是整天圍着她轉,對她有求必應,而如今,她竟嫁了這樣一個人,對她說這樣不負責任的話。
看來真是這樣,這個少年,真的是完全把自己忘了。
如果那天在前廳是因爲有父親在,不好說破,也就罷了,而如今在這新婚之夜,在這空無一人的後院裡,他居然還是這種半死不活的態度!
若是早知道她嫁的是這樣一個人,還不如嫁給先前那些酒囊飯袋,至少他們還有一點心思在她身上。
她這樣想着,看着坐在琴旁邊的熾風也往她這邊看過來,而眼睛裡,是一片迷茫的大霧,焦點根本就不在她的身上。
也許本來就是吧,人家,怎麼會記得我呢?
幼年時對她來說那樣傳奇的一天,或許對於他來說,只是千千萬萬個一天中,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一天;幼年時對她來說那樣有意義,那樣值得用一生去記住的一個夜晚,也許只是他千千萬萬個躺在草地上賞月的夜晚中的一個,沒什麼好記住的。
一切不會因爲有她的存在而有什麼不同。
一切不會因爲因爲她的念念不忘而變得有紀念意義。
始終是兩個世界的人……
他們,被她一廂情願地當做唯一的朋友;而她呢?或許那一片森林,每個月都會有幾個像她一樣迷路的人闖進去,被他們遇見,與他們結識。或許她只是千千萬萬個闖進去的人之中的某一個,不值得去銘記的某一個。
可是,自己居然還在祈求他會記住她,會來救她走?
“然後替冰兒教訓他爹!”
“再然後……就去幫冰兒找那個什麼……歸宿。”
“然後我們四個,跟小懶,要在這森林裡,玩啊玩,玩一輩子。嘻嘻。”
這樣不着邊際的蠢話,只有她這樣的人才會一直記在心頭吧。別人,早就忘得一乾二淨了。
殤冰覺得自己的眼眶越來越溼潤了,有些發燙,那些聚集在眼睛周圍隨時會往外溢的淚水,似乎帶走了身體裡所有的熱度。
於是心裡原本在存在的一些歡喜和希望,都慢慢被完全掏空了,然後被灌進了一些另外的東西,比如悲傷,又比如怨恨。
既然人家不念舊情,我也就不要傻兮兮地去自討沒趣了。
她咬咬牙,擦了擦眼睛,換了一副冰冷的表情走了上去,“你,爲何擅自動我的琴?”
“郡主莫生氣,我不碰就是了。”少年溫和地對她一笑,還給她一個無懈可擊的道歉。
看着眼前那張總是帶着一成不變的笑容的臉,她的怒氣反而又上升了些,幼時的一些刁蠻的性格又回到了她的身體,她“哼”了一聲,有些賭氣地問:“你幹嘛也會彈《蝶戀花》?”
———那語氣,就好像他會彈這首曲子,也是對她的冒犯。
“呵呵,這首歌是王城的樂師所作,我是王城過來的人,自然是懂得的。”
月光下,她看到少年口中吐出王城兩個字的時候,眉角似乎閃過了一絲奇怪的情緒。
少年似乎是察覺到她臉上的怒意未消,於是又解釋到,“酒席散後,我來這後院透透氣,看到郡主的琴,想到郡主近日裡都在這花下彈琴,琴音動人。一時心癢就撥弄起來了,請郡主原諒。”
殤冰聽着這些話,牙齒漸漸地咬到了嘴脣上。左一句郡主,右一句郡主的,他把我當什麼了,這場婚姻,我都沒有說個不字,他有什麼資格在我面前擺這種架子?
突然間,她發現自己很想看看那個溫和的表情扭曲的樣子。
於是,她款款地走到那個少年的面前,擡頭仰視着比她高一個頭的他,一字一頓地說:“那天,你和我父親在書房的談話,其實我不小心聽到了。”
“不小心?”少年側着頭問。
“好吧,我是一時好奇你們終日不出門是在聊些什麼,這個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你們,是要造反吧?”
最後的幾個字,她特地加了重音,在安靜的夜裡,一字一字,極爲清晰。
你們,是要造反吧?
那句話出口之後,她知道她日後和他舉案齊眉,相敬如賓的可能性,是完全沒有了。但是那個時候她什麼都不會管,她只想看看那張溫和俊美的臉上,出現哪怕一點的驚訝和恐懼。
然而她還是失望了,那個少年只是挑了挑眉毛,笑了笑,沒有說話。
她繼續不甘心地說道:“我養父不知是被你什麼花言巧語騙了,他看不出來,我卻看得出來,你不過是在利用他,利用他的財勢和兵力,而你入贅我們家,和我結婚,也不過是想騙取他的信任而已,你認爲你入贅到了我們家,我養父就會把你當做自己人,然後他就會受你利用,對麼?”
她成功了,這一次,少年停頓了許久。
末了,少年幽幽地嘆了一口氣,隨即又笑着說:“呵呵,果然,娶一個聰明的女子是很麻煩的一件事啊。”
“啪!”
一個清脆的巴掌拍到了少年的臉上,把他甜膩的笑容打了個粉碎。院子裡的所有蟲鳴都似乎受了驚嚇,在霎時間戛然而止,只有那聲“啪……”的迴音兀自在靜謐的夜裡迴響,似乎要把那絲疼痛無限地放大。
“你……你就爲了這個娶我?你把我當什麼,你們都把我當什麼!?”郡主的眼淚終於完全溢出了眼眶,她站在那個白衣少年的跟前,像個孩子一樣嚶嚶地哭起來,淚水沾溼了她的鮮豔璀璨的嫁衣。
“我不要嫁給你了,不要了。嗚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