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章 銘鐵·碎臉(上)
【一】
到死的那一刻我還是迷戀着那張臉……
有着那樣的一張臉,他就是可以守護精靈族萬民直到永遠的人吧?
父親,如果我們都做不到,我相信他可以。
【二】
很小很小的時候,父親就開始教導我學習武藝了。因爲我是要成爲父親那樣的守護者的,守護者,必須是最強的人。
每每在年幼的我累得癱倒在地的時候,父親總會俯下身把我拉起來,他的臉離我是如此的近,那張帶着剛毅的線條的臉,給我信仰,給我力量,讓我成長。
父親一直是戰無不勝的,我從來都沒有見他輸過,甚至從來都沒有見他受過傷。我所一直看到的是,他用他手中刀劍斬殺敵人,保護精靈族的人民。這就是我的父親———昊天,我終其一生想要追逐其腳步的人。
有一次父親凱旋歸來的時候,他對我說:
銘鐵,我不會永遠保護你們,終有一天,我不在了,你要變得比我還要強大,等到那一天,你要肩負起我所肩負的一切,可以麼?
“嗯。父親,你可以,那麼我一定可以!”
許多事情開始的時候一樣的美好,可是沒有人知道這些美好會在何時破滅。
我曾經以爲我引以爲傲的父親還可以教導我很久。可是在我還沒來得及變得足夠強大的時候,那個可以守護我的父親,卻永遠地消失了。
父親爲了打敗魔族,去了遙遠的南疆火之祭壇,之後瘋瘋癲癲地回來了,我一直都不相信,我看着那個父親,對母親說,那個瘋子不是我的父親。
你看那張沒有神采的臉,那根本就不是父親的臉。我不管他面對了什麼,我的父親,他怎麼會失敗?他是那個曾經教導我要成爲守護者的人啊!
可他自己怎麼會先失約了呢?
後來的一段日子,年幼的我整天纏着神志不清的父親,想盡辦法要讓他好起來。我告訴他他曾經告訴我的一切東西,卻總是換來他的無動於衷。無論我怎麼不信怎麼努力,終日目光呆滯的父親真的沒有再清醒過來。
直到魔族攻破了最後一道防線,一直來到王城腳下的時候。直到國王親自出徵,戰死在全城百姓面前的時候。直到魔族退去,新一代的戰士開始成長起來的時候。我的父親都沒有再好起來。
那個可以守護我們,可以守護全族的父親,真的永遠消失了……
父親的事一度讓我不知所措,但是之後我更加刻苦地訓練,也更加頻繁的受傷。
拼了命一般地,在我成長的那段日子。
有些夜晚裡,母親流着淚撫摸我身上的傷口,我卻笑着對她說:沒事的,這些傷口不痛,也不致命。
母親不會知道,真正致命的傷口,生長在看不見的地方。
父親往昔的面容,像刻在我心臟上的一道長而深的傷疤,每當我閒下來的時候,它就會潺潺的流血。每一次我看到終日呆坐在家中,目光呆滯的父親,恐懼的感覺便溢滿了我的身體。
後來我甚至不願意回家,因爲我不願意看到那樣的父親,我發現我漸漸地開始怨恨他了。
父親,如果連你都不能成爲守護者,那麼我這樣的努力,又有什麼意義?
【三】
日子一天一天,很多年就過去了,父親在老去,而我慢慢長大。
就在我已經慢慢地習慣了孤身奮戰,習慣了家裡那個終日呆滯無語的父親,以爲一輩子終將如此過完的時候,命運卻給我開了另一個玩笑。
有一天半夜裡,我偶然發現父親的牀鋪空了,於是急急地出去尋找。我找遍了附近可以找的地方,我很是奇怪,我癡傻的父親怎麼會三更半夜一個人跑出去?
直到我在王城外牆的一塊城垛上找到父親的時候,我看到他手裡捧着以前慣用的那把佩劍,顫抖着哭泣。
我以爲他只是神志不清偷跑出來的,我慢慢地扶起他,就像幼年訓練的時候他一次次扶起筋疲力盡的我一樣。
我說,父親我們回家去。
父親握住我的手,他的手依然是那樣的冰冷和僵硬,可是在淚水和雜亂的頭髮後面,那雙眼睛卻不再是平常那樣的呆滯。
而是一種沉痛的悲傷。
他說,銘鐵,你看我這把劍,當年它在我手中砍下了多少魔族人的頭顱。保護了多少戰士的生命。如今,它卻如此的鏽跡斑斑,你說,你的父親這幾年幹了什麼?
我吃驚道:父親,你,你在說什麼?你……清醒過來了麼?
父親的回答讓我更加吃驚。
銘鐵,這些年來我從來都是清醒的,只是那把劍,讓我不得不如此啊。再這樣下去,有一天,我或許真的會瘋的。
父親……
那一晚,父親在我懷裡哭得像一個受了委屈的小孩,我第一次發現父親是如此的蒼老,他的身體是那麼的輕,突兀的骨架硌得我生疼。我聽着他絮絮叨叨的爲我講述那一切,終於知道了,那個真相:
原來那一次父親雖然受了傷,但他最終還是破了劍陣,見到了那一個劍靈。他本是可以把劍帶出來的,只是他無法接受使用那把劍的條件。
那個劍靈給了他兩個選擇,是這樣的。
第一,是把劍帶出去,然後可以使用那把劍一成的力量,但是在一個月之內,所有對於他來說最親近最重要的人,都必須死去,直到那把劍認可了他持劍的資格,這樣他纔可以完全了成爲劍的持有者。否則,一個月之後,他會被那把劍的力量反噬,暴斃而亡。然後劍會重新回到祭壇,而他的靈魂,則會被這把劍永遠禁錮。
父親說到這裡,深深地顫抖了一下。
這真的太殘忍了。
怎樣的痛苦我都沒關係,可是那些對於我來說最重要的人,你,或者你母親,或者其他的誰都好,我怎麼可以失去你們?我是你們的守護者啊。同時我也是自私的,我不願犧牲自己的生命,因爲我捨不得你們。我想活着看着你長大,看着王城的百姓安居樂業,我希望這一切的發生,但我卻不願用自己的生命去交換。銘鐵,請原諒你父親的懦弱……
劍靈給的另一個選擇,是放下劍,轉身從原路返回,但是無塵劍的詛咒也會同時烙在他的身上,如果他將關於無塵劍的秘密對任何人提起,那麼他也將會在第二天太陽升起的時候暴斃而亡。
無塵劍,雖然力量強大,卻是一把徹頭徹尾的兇戾之劍。
我選擇了第二個,銘鐵,我頭也不回地轉身走了,就當做我從來沒有觸碰過那把劍。
走出祭壇之後,我不知道如何去向大家解釋,爲了生存下去我必須守住這個秘密,但是我怕國王問起,我也怕你問起,我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所以我便乾脆假裝神志不清。我原以爲這樣之後,我至少可以在你們身邊靜靜地看着你們平安地生活,至少我們還可以回到原來的樣子。
銘鐵,我是真的選錯了嗎?
“父親,父親!”
是的,銘鐵,我可能真的選錯了,戰士放下了劍,便是個廢人,這五年來我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覺,一閉上眼睛,我就看到那些魔族士兵在殘酷地殺害我們的族人的場景,他們原來是應該由我來守護的,而我卻什麼都沒有做。
我看到你拼了命強迫自己訓練,看到你受傷,看着你母親撫摸着你的傷口。心裡很痛苦,我明明還好好地活着,卻不能上陣殺敵,不能保護你,你是我最親近的兒子啊!
後來國王親自上陣,死在了戰場上。他下葬的那天我恨不得殺了自己。但是最後我卻什麼都沒有做,只是揹着你們偷偷地哭泣。國王爲了族人死在魔族的手裡,而他的侍衛兵長卻躲在家裡裝瘋賣傻。我到底在幹什麼?
如果我當時拔出那把劍,就算只是一個月,就算只是一成的力量,我也可以去做我該做的事情,不會像現在一樣後悔。
每天你的母親幫我梳頭、洗漱,我看着鏡子裡的自己的臉,我深深地感到噁心……
我曾經銳利的臉,如今怎麼成了這副麻木的樣子。
銘鐵,我是不是不該活着從個祭壇裡走出來的,即使我死在了祭壇裡面,我會永遠是那個讓你尊敬的父親,而不是現在這個樣子,銘鐵,你是不是很失望?
“父親,我……我不知道。”
父親擡手指着遠方,遠處的地平線上有零零散散的晨光透了出來……
銘鐵,我把這個秘密說出來了,在明天的太陽升起來之前,我便會死去,我現在看着這片土地,就會想起以前那個烽煙瀰漫的戰場,那些死去的戰士和平民,是我讓他們遭受這災難,如今我要去向他們請罪了。銘鐵,你不原諒我無所謂,你怎麼看低你父親都好,今後守護者的任務就交給你了,守護我們的族人,守護你自己。
記住,我們是守護者,我們要保護精靈族的萬民,直到永遠。
我做不到,你一定要做到。銘鐵!可以嗎?
“父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