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王城西面的刑場一片蕭殺,帶着血腥味的風吹到所有人的臉上,有一種粘糊糊的焦躁感。猩紅色的地面堆滿了首級,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臉上都是已經凝固的表情,兀自睜着驚恐或不甘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前方的某個方向。
另一邊,是許多無頭的屍體,雙手被反剪在背後,染血的脖頸抵在地面上,血從脖子上那個巨大的豁口流出,漫了一地。
而行刑臺上此刻跪倒的另一些人,俯伏在地上,瑟瑟發抖,每個人的身後都站着一個黑衣的魔法師,每個魔法師身前都漂浮着一個亮青色的咒術圖案,下一刻,只要這些魔法師催動咒術,風系魔法所變幻出來的風刃就會穿過他們身前的人的脖頸,乾淨利落地讓他們身首分離。
氣氛緊張而壓抑,所有人的嘴都緊緊地抿着,只有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在行刑臺的末端嚎啕大哭,小小的身軀在所有人中很不起眼,卻又顯眼。
這樣的生死,已經進行了幾天了,因爲需要斬殺的人太多,行刑的人由劊子手換成了魔法師,斬下的首級清掃了一遍又一遍,血濺在地上來不及清洗,便又有新的血堆疊着覆蓋在上面。屍體上染上了血,行刑的人身上染上了血,,連遠遠站在一邊的監斬官,身上都無可避免地濺上了星星點點的血珠。整個刑場似乎都是無窮無盡的紅。
這些紅色,不知要多少年纔會褪去了。
而此刻,在那些猙獰的紅色裡面卻有一抹突兀的白,像是在血污中開出來的一朵小小的百合花,搖曳着想蕩盡周圍的蕭殺之氣,卻又無能爲力。
“殤冰郡主,你快離開,讓我們繼續行刑吧,不然國王怪罪下來,我們就都完了。”監斬官的臉皺成一團,可憐巴巴地對行刑臺上說。
“我不!不可以讓你們再殺人了!”白衣白裙的殤冰郡主此刻單槍匹馬地站在行刑臺上,漲紅了臉,雙手用力地拽着一個正要行刑的魔法師的胳膊,“你給我停下來。”
而那個魔法師的身前跪着的,正是那個不停哭泣着的小女孩。
年輕的魔法師看着身邊不斷拖拽着他的手的少女,一時手足無措,只好可憐巴巴地用眼神詢問着臺下的監斬官。
但是,顯然監斬官自己也是拿不定主意,此時站在臺上的換了是別人,他定會毫不猶豫地命人把她抓下來,可是唯有殤冰郡主,他是斷斷不敢亂碰的。
這位殤冰郡主自從來到王城之後便常常出現在君王身側,甚至國王還常常放下國家大事陪她在王城各處閒逛,她是什麼樣的身份,所有人看在眼裡,都可以猜出個大概。現在得罪這個女孩,無異於給自己找死。
而殤冰並不知道衆人心中猶豫的是什麼。這個骨子裡帶着叛逆的郡主看見大家都怔怔看着她而遲遲不表態,便更加肆無忌憚起來,用力拉着那個魔法師的手臂,“你給我下來!下來啊!”
力氣的差距太大,被郡主拉拽着的那個魔法師身體依然紋絲不動,但是年輕的臉上卻不由得泛出了窘迫的酡紅。其他的魔法師都往他們的方向看來,身前的風系圖案凝在半空,不知如何是好。
而跪在地上的那一排待斬的人本以爲必死,此刻忽然出現了一個救星一般的人物,讓他們都從沉默中炸開了鍋,嘴裡求着饒,不斷地往地上磕頭。
頓時,本來按部就班的整個刑場因爲殤冰的存在而亂成一團。
“這是幹什麼?”一聲微怒的叱問,聲音並不大,卻讓在場的所有人都止住了嘴。
“王!”監斬官誠惶誠恐地跪下去了,隨着他的一跪,周圍的人迅速地呼啦呼啦跪倒成一片。而那個被殤冰拉着胳膊的年輕魔法師一陣窘迫,又不好下狠力甩開對方的手,只好側身單膝,以一種奇怪的姿勢跪了下去。
唯一站着的,只剩下殤冰了。
身着王袍的蒼遼擡頭看了看行刑臺上的少女,又看了看在場跪成一片的其他人,板起臉來低斥道:“你給我下來。”
殤冰放開了手,雙手叉腰挺起了胸脯,“我不下來。不要再讓你殺人了。”
“胡鬧!”蒼遼的語氣又加重了一點,“馬上給我下來。”
可是殤冰脖子一橫,移過身子把身邊的小女孩擋在身後,然後指着處於低處的君王大聲說:“我不要!你這些天殺了這麼多的人,就不怕報應嗎?爲什麼一定要殺人,難道你從小夢想着成爲國王,就是爲了殺人嗎?”
所有的話像一盆迎面而來的冷水,把蒼遼潑得僵在原地。
這幾句話,讓所有跪在地上的人心中都是陡然一驚,這個女孩竟然敢對國王說這樣的話,真的是有恃無恐麼?國王被她這樣呵斥,會不會勃然大怒?
而蒼遼沒有反應,他只是怔怔地看着行刑臺上逆着日光的那個女孩,她挺直了單薄的身體,把那個瑟瑟發抖的小女孩擋在身後,臉上的表情固執得可怕。
這個柔弱的女孩骨子裡強勢的一面,讓這個高高在上的王者也不由得動容。
這樣一個勇敢的殤冰,是他從來都沒有見過的。他一直以爲,他應該保護殤冰,就像當年在落霧森林裡的狼羣面前,把她擋在自己身後一樣。而原來,他一直印象中的殤冰在多年後已經悄悄改變,現在的她,也會爲了保護自己認爲對的東西而用自己單薄的身軀,使盡自己微薄的力量,咄咄逼人地攔在他的前面。
原來,這麼多年,什麼都變了。
現在的她,不再是當年那個只會縮在他後面的小郡主了。她需要他來保護,只有他自己纔會這麼一廂情願地覺得吧……
蒼遼忽然覺得很疲憊,殤冰臉上耀眼的表情,殤冰身後明亮的陽光,還有殤冰右手無名指上那個閃亮的戒指,一切發光的東西一起向他刺下來,讓他深深地閉上了眼睛。
許久,國王睜開眼,眼睛裡一片空蕩蕩,“來人,把她給我抓過來。”
聽到國王的命令,士兵們遲疑了一下,最終確認國王不是在開玩笑,於是上去了幾個人,小心翼翼地把那個不斷掙脫叫喊拳打腳踢的郡主拉了下來,拉到國王身邊。
“你跟我回去。”蒼遼拉住殤冰的手,不容爭辯地命令道,之後又轉頭對着監斬官說了淡淡的兩個字,“繼續。”
監斬官會意,對所有人做了一個手勢,於是漂浮在魔法師們身前的那些咒術圖案又一次順暢地旋轉起來。
“不!我不走!”殤冰用力地想掙脫蒼遼抓着她手臂的手,可是如何掙脫得開,看着那些青色的圖案漸漸發亮,少女的憤怒的聲音裡帶上了微微的哭腔,“你放開我,放開我……我恨你!”
已經拉着殤冰走了幾步國王聽到那句話,停住了。他詫異地回頭,看着身後不斷掙扎的少女。而殤冰則抓住機會,俯下身,狠狠地往蒼遼抓着她的手上咬了一口。
那一刻,他驚呆了。
他做了這麼多,登基之後他一刻不停的尋找;爲了除掉他養父,還她自由,他不惜用自己的身體去當誘餌;靈塔之上,他甚至願意拱手山河,博她一笑。他做了那麼多,最終換來了換來了此刻這張憤怒的臉,還有那一句乾脆無比的“我恨你”?
被咬到的手掌傳來疼痛,可是那些疼痛的感覺還沒傳到腦子裡,就被胸腔那些洶涌的失落感所淹沒。
我做了這麼多,都是爲了什麼?一股無力的感襲便了蒼遼全身,他手上一鬆,殤冰便趁機掙脫了他,往行刑的人羣那邊跑去。
年輕的王者木木地低頭,看着手上那兩排深深的齒印,齒印周圍被女孩柔軟的嘴脣覆蓋過的地方,還兀自帶着一絲溫熱。而那個白衣白裙的身影,卻頭也不回地往而他相反的方向奔去,和他拉開了好大一段距離。
那一襲白衣,那一個年幼時他曾偷偷發誓要用一生去保護的女孩。
我和她,終究是漸行漸遠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