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中的時候,邵勳收到了“蔡小郎君”自西河發來的奏疏。
據他所言,左國苑的一畝黑麥產量很是一般,和焉支山、漁陽國的差不太多。
邵勳看完便收了起來,然後看着少府呈遞上來的一種半固體的膏狀物事。
“此物既從肥油中取出,又與皂莢功效類似,便名‘肥皂’。”邵勳洗了洗手,說道。
其實到了草鹼這一步,發現肥皂已是必然。
孫熙之前反證的時候就已經往豬油裡倒過溶了草鹼的水,觀察到了這個現象,而今只不過是正式提出來罷了。
花費這麼多時間的原因是他又嘗試了牛油、羊油乃至胡麻油,都能發生此類現象。
後來他又舉一反三,考慮到有些鄉間百姓也用石灰水去脂,便覺得石灰水中也有鹼,於是嘗試着做同樣的事。但不知道怎麼回事,過了很長時間纔有一點點石頭樣的物事沉澱在罐子底部,非常堅硬,去污能力有,但很差。
邵勳倒很欣賞他這種窮究的精神。
此時工匠去脂,尿、草木灰、藥材、石灰水都用,但效果不一,孫熙此舉已經從單一反應摸到了一大類化學反應(皂化反應)的門檻,如果能系統總結的話意義重大。
可惜邵勳知識貧弱,他甚至很奇怪肥皂爲什麼是軟的,不應該啊!
難道肥皂有很多種?搞不清楚了。
“肥皂有了,而今缺的是油。”邵勳令人將此物收起,一邊朝芳洲亭走,一邊默默思考油料來源。
要想讓老百姓用得起,價格得下來,不然人家不如塗點草木灰洗頭。
聽起來有點地獄笑話,但古時候這麼做的人真不少。尤其是長時間不洗頭,頭髮跟羊身上採集的羊毛一樣,油脂很重,直接在頭上發生皂化反應了……
動物脂肪肯定靠邊站了,用那玩意做肥皂就真只有上層用得起,除非--捕鯨!
但鯨油拿來做肥皂虧你想得出,那玩意做成蠟燭簡直是極品。
如果是工業時代,更是頂級的潤滑油。他記得歷史上歐洲人大規模捕鯨,大多不取肉只要皮和脂肪。甚至如果時間緊急,皮也可以不要,只將脂肪割走。
比起動物脂肪,植物油是更現實的選擇。
最好是一種能耐貧瘠、能適應砂礫、山地環境且含油率很高的植物,簡而言之,最好不要和糧食作物搶地。
如果真有這種理想的油料作物,那麼原本不適合種糧食的荒地就可被利用起來,等於憑空多出來的財富。
邵勳想着想着,便來到了一座院子內。
“陛下,皇子在此。”見他來了,宮人們捧來了一嬰孩,輕聲說道。
邵勳輕輕接過,看着孩兒皺巴巴的小臉,欣慰地笑了。
石氏爲他生了一個兒子。
這是新一批司馬家貴婦們的第一個,接下來會挨個排隊生孩子,一個都跑不了。
而且貞明改元之後,羣臣又上疏請選天下士女,充實後宮。
邵勳沒有同意,最後只選了少數士族、勳貴、草原酋豪女子入宮,補充缺編的女官職位。
羣臣交口稱讚,皆以爲賢,只有邵勳自己知道,他
病得越來越厲害了……
“冊封石氏爲美人,普賜汴梁役戶、少府罪人、掖庭罪婦酪一段、酒一合、餅二張。”邵勳吩咐道。
很快便有人領命而去,着即辦理。
將兒子交還給乳孃後,邵勳不便入內見石氏,很快就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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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時分,田間地頭的收割大軍終於得到了喘息之機。
金烏西垂的景象從來沒有如同此刻這般美麗,少府力役徒們將最後一批工具收起,準備返回宿營地--所謂宿營地其實就是一片收割完畢的農田,臨時搭起帳篷供人居住罷了,方便幹活。
對這些收割大軍而言,只有夜晚是屬於他們的!
眼一睜,天一亮,無論什麼情況,都要立刻起身去幹活,稍有拖延,馬上就有如狼似虎的園丁衝過來,拿着鞭子劈頭蓋臉砸下。
園丁即園戶丁壯,他們以前是屯田軍,具備一定的軍事素養,手中有器械,可不是這些身嬌力弱的罪人可以抵抗的。
司馬衝回到宿營地後,幾乎要癱下了,連飯都不想吃。
右手虎口位置已經起了幾個水泡,那是握鐮刀割粟麥時留下的。
腰痠痛無比,那同樣是埋頭收割糧食導致的。
衣服裡似乎有穗芒,搞得身上奇癢無比。
裸露在外的肌膚被太陽灼傷,火辣辣地疼。
真不是人乾的!
一到秋收時節,不管你是挖河的、餵馬的、燒磚的,還是伐木的,都要來搶收糧食,少有例外。
司馬衝之前在跟人學着做毛筆,還算清閒。秋收令一下,立刻奔赴少府名下的農田,開始搶收糧食,而今已是第三天。
他不想幹了,他更想哭,誰來救我啊!
遠處的樹林邊轉出來了一支車隊,那是送晚飯的,營地這邊一陣騷動。
園丁們大聲呵斥,讓罪人們老實了下來。
車隊駛近後,慢慢停了下來。
片刻之後,一人跳下了牛車,拎着一個銅鑼,敲打一聲吸引衆人注意力後,中氣十足地大喊道:“石美人誕下二十二皇子,天子大悅,令賜下酒食……”
一邊說,一邊走。
他的嗓門很大,每到一處還反覆喊個好幾遍,然後纔去下一處。
“石美人……”司馬衝如遭雷殛,愣了許久。
“石美人”是哪個?莫不是……
司馬衝不敢想下去了,邵賊後宮定然有別的姓石的嬪妃。對了,一定是渤海石氏或樂陵石氏之人。阿孃今年都四十了,邵賊那麼多年輕的女人不去碰,偏要碰她?說不通的。
而就在此時,河對岸的土路上,一輛裝飾普通的馬車正向北慢慢走着。
周遭圍着數百名侍衛親軍的武士,頗爲惹眼。
路不好走,顛簸不平。
諸葛文彪一個不防,差點歪倒,幸被邵勳攬在懷中。
她輕輕掙扎了一下,沒掙開,便放棄了。
“庾元規五百里加急來報,旬日前蜀中居然下了大雪,朕頗爲驚詫。”邵勳說道:“汴梁雖然還是很熱,但保不齊哪日就變天了。今年再給你做一件皮裘,兩件換着
穿。”
“沒必要。”諸葛文彪說道。
馬車停下了。
邵勳掀開窗簾,靜靜看着河對岸。這整個露營地,都是他大型PLAY的一環。
“去年送沙狐皮裘,你也說沒必要,後來不收下了麼?”邵勳隨口說道。
諸葛文彪似是有些羞赧,口不擇言道:“你以爲你很懂我心思?”
邵勳收回目光,有些想笑。
諸葛文彪這話就不是女官對天子的口吻,但他不介意。
“上月我給程、郭二尚宮送蕉葛衫,你不也出現了麼?”邵勳又道。
諸葛文彪沉默片刻,道:“只是剛好下直路過。”
“天還是有些熱,一會給你送兩件蕉葛衫便是。縱然今年穿不上了,明年也可以穿。”邵勳說道。
諸葛文彪搖了搖頭,道:“你送別人就行了。”
童千斤嘴角抽搐地遠離了七八步,直到河畔才停下腳步,掃視四周。
山宜男已經懷孕了諸葛文彪離懷孕產子亦不遠矣。
諸葛恢也是沒骨氣的。
雖說老童無論怎樣都站天子這邊,但不妨礙他鄙視諸葛恢。你是中書監,如果真的強烈請求把女兒接回家,天子會駁你這個面子嗎?依老童的理解,天子會不高興,但有可能會給這個面子,讓諸葛文彪得以出宮,與家人團聚。
但諸葛恢沒這個膽子或者說利慾薰心,總之就什麼都沒做。不光沒做,連二女兒諸葛文豹都沒出嫁,因爲
上次天子問過她的名字,似乎很感興趣。
不過轉念一想,他也理解了。
降人不易,有點想法的降人更不易,就是苦了諸葛家的女兒們了。
馬車內隱隱傳來抽泣聲,還有男人的安慰聲,甚至還有什麼保證……
童千斤淡淡一笑。
跟在天子身邊這麼多年,他也學會了不少花招。
但他不會用因爲他缺乏使用這些花招的基礎:巨大的威望和權勢。
權勢大到嚇人的程度,女人就會半推半就,就會自己騙自己,他親眼見過一個又一個胡漢貴女臣服在這個面前。
常隆帶着百餘名兵士去到了河對岸,在夕陽中仔細檢查着每一處蘆葦蕩、灌木叢。
天空有大雁飛過,又一年的冬天即將來臨。
童千斤漫步徜徉着,將目光投向遠處的曠野。
府兵、民戶、豪族也在進行秋收。
秋收好啊,每一粒歸倉的糧食,似乎都在慢慢修復這個因爲連年戰爭而千瘡百孔的天下。
最早秋收完畢的豪族甚至開始南下了。
這是上半年派子弟去江南,花費一番工夫後取得莊宅的家族,秋收取走最後一筆財富,舉家南遷。
不遠處響起了馬蹄聲。
童千斤收回思緒,只見信使正拿着一份擬好的旨意放入盒中,翻身上馬,前往汴梁。
童千斤知道,這是天子在半路發出的一道旨意,由秘書郎王羲之擬寫:秋收之後,豫兗司冀青徐幽七州尚未度田的郡縣,一體清查。
北方大地的豪族田畝清查進入到了最後階段。
永嘉之後的田地清查完,接着便是永嘉之前的,這既是給了他們緩衝,讓他們有一定的餘裕在江南打好基礎,站穩腳跟,同時也是君臣之間的一種默契與妥協。
從今往後,北地豪族便如這大雁一般,紛紛飛往南方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