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之時,關中諸郡部分地區展開了夏收。
一粒粒黃澄澄的小麥被收割入倉,看着就讓人心情愉悅。待諸般事畢,百姓們還會按照自家喜好,或種黍豆,或種其他雜糧,或者乾脆休耕。
而此時的荊州、揚州部分地區,則已經收完小麥,給農田放水浸泡,準備把小田內的秧苗移栽入大田之中。
毫無疑問,江南百姓在農業中投入的勞動量是遠遠超過北方的。
在稻麥輪作試行多年的揚州江北地區,百姓幾乎每個月都不得閒,每個月都有許多農事。這導致他們漸漸耕作不了太多的田地,也無需耕作太多田地,因爲畝收增長迅速——同時這也意味着江南巨大的人口增長潛力,蓋因他們只要北方一半甚至更少的耕地,就能養活一家子。
稻麥輪作這種農業制度,如果花個幾十年時間慢慢普及到整個南方,爆發出來的威力將十分驚人。
或許,一兩百年後,南方人口將追上北方,由此帶來的變數和影響,邵勳也無法預料了。
在阿城龍驤府割了半畝麥子後,邵勳便捶着腰站了起來,然後把吳公邵雍趕到了地裡,讓他替自己繼續割麥子。
邵雍苦着個臉,不過看到母親投注過來的目光時,他趕忙低下頭,老老實實忙活了起來。
說來也怪,他不怎麼怕父親,卻怕母親。
當然,這沒什麼丟人的,父親也怕母親嘛,邵雍暗暗吐槽道。
“這把年紀了,逞什麼強?”裴靈雁替邵勳拍了拍身上的麥芒,道:“關西官吏現在也不敢偷奸耍滑,沒必要再留在此地了。”
邵勳來到了樹蔭下,親兵們又拿着蒲扇過來爲他扇風,頓覺涼快多了。
他突然想起了汲桑。
大熱天的,卻穿着名貴的皮裘,然後讓人使勁扇風。真的窮怕了,好不容易搶來的皮裘,真捨不得脫掉可謂抽象。
但就是這種抽象之人,卻能屠戮鄴城,禍害河北,造成的破壞比誰都大。
好在如今都被掃平了,西域又已經收復,當得起“金甌無缺”四個字,他很滿足。
“是啊,該回去了。”邵勳感慨一聲,道:“在人世走一遭,我已然完成了最低使命。”
“瞎說什麼話?”裴靈雁輕輕拍了他一下,道:“你在一天,哪怕什麼都不幹,對這個天下都是有好處的。”
邵勳灑脫一笑,道:“看運道了。”
黃彪在重病之前聽說頓頓吃肉,胃口很好,也能騎馬走幾十裡,但一場病過後,完全就是兩個人了,聽說病癒之後,現在也時常臥牀。
反倒是糜晃糜子恢很多年前就身體不太好了,時常纏綿病榻,但就這種病秧子身體,卻堅挺了很多年。
是非曲直,誰能說得清呢?
不過裴靈雁說得也沒錯。人在長期生活之中,會有情分,會有恩義,會有愛恨情仇等各種情緒,有時候一個位高權重的人明明已經退下,不再掌握權力,或者身體衰頹,無法有效行使權力,但人們就是會安安靜靜地等他死後,纔會做出可能會令他不悅的選擇。
邵勳他多活一天,都會讓這個天下多穩定一天,直到徹底穩定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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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章宮內,庾文君正和兒子、兒媳閒坐。
漢王邵渥去年冬月成婚,與荊公邵恭前後腳,妻出身廬江何氏,乃何充之女。很明顯,這是一次統戰聯姻,用來拉攏淮南地頭蛇的——邵恭娶妻續氏,出身馬邑郡。
邵渥對這個妻子感覺一般般,但他也知道自己沒有選擇,於是老實地接受了。
庾文君一開始對何氏也有些不滿意,她覺得該尋箇中原大族的,不過被邵勳好一通忽悠,看何氏愈發順眼了起來。
“這些粟特錦色彩濃烈、圖案奇異,又厚實精美,拿回去鋪在書房中便可。”庾文君指着正在裝箱的錦緞,說道:“可別鋪在正廳之中,要被人笑的。”
邵渥連連點頭。
在父母面前,他一向以乖巧的形象示人,從不敢有半分逾矩之處。更何況母親向來更重兄長,對他也就那樣,此番賞賜這麼多財貨下來,讓他有些感動。
“成婚之後,娘便放下了一樁心事。”庾文君說道:“過些時日就要隨你父回京了,少府丞一職雖不高,卻是爲自家做事,好好幫你兄長打理財計。”
邵渥又連連點頭。
其實他想“玩”個武職,畢竟跟父親常年練武,自覺技藝不錯。而且,侍衛親軍的將校們都說他弓馬嫺熟,刀槍亦有大成——就是不知道他們說的是不是真的,別是糊弄我的吧?
“你兄長常年修書,外間事務知之不詳,你也要幫幫他。”庾文君繼續說道。
邵渥還是連連點頭,但心中有些不樂意了。
從小到大什麼都是樑奴的,他就像活在六兄的陰影下一樣。不過這話不可能宣之於口,他只能暗中嘆氣了。
邵勳咳嗽了一聲,然後加重腳步,慢慢走了過來。
宮人、侍衛紛紛行禮。
庾文君高興地站起身,迎了上來:“夫君。”
被妻子這麼一看,邵勳有些想說的話便沒說出來,只向三人點了點頭。邵渥、何氏起身行禮。
邵勳招呼三人坐下,然後看向兒子,道:“去疾,你這個少府丞無餘事,但掌營建財計耳。去歲至今,數萬人治滹沱河,已大有成效。其中部分開支便是少府承擔,你算術不錯,管好這筆錢,勿令出錯。”
“好。”邵渥坐下後,反倒放鬆了許多,便問道:“阿爺,我是不是要去幷州?”
前些年他天天去父親那裡玩,經常在殿中睡午覺,醒來後就跟着一起練騎射,不知道多自在。看到父親時,他一點不覺得拘謹,反正比在母親面前輕鬆多了。
“今年去幷州,明年就去冀州。”邵勳說道:“滹沱河出太行入河北,既然整治了,便徹底一點。”
“兒知道了。”邵渥說道。
邵勳又瞟了眼何氏。此女已然懷孕了,這會落落大方地坐在那裡,既不拘謹,也不逾越。
唉,我看女人的眼光怎麼那麼準呢?邵勳有些自得地暗想。
“下個月就回洛陽吧。”邵勳笑了笑,道:“想必關西將吏都盼着我離開呢。元規估計也早想我走了。”
“夫君!”庾文君白了他一眼,道:“兄長很用心的,亦很有才幹。小時候我們幾個都跟他讀過書,絲毫不遜色那些名士大儒。”
邵勳不置可否,更不想在兒媳婦面前說大舅哥的不是。
當然,庾亮倒也不是菜到摳腳他的能力還是很不錯的,就是性子稍有些急躁,他這一生太順遂了,沒遇到什麼重大挫折,性子被歲月及繁重的庶務磨掉了很多浮躁,但殘留的仍然很多。
一家四口人共同用了一頓飯後,邵勳又收到了西域來的軍報。
楊勤將抓獲的疏勒王公貴族盡數貶爲奴婢,發往車師後國屯田。
疏勒王自請入朝,仍以其子爲王。
今年年底,西域諸國國王或王世子悉數入京,參加正旦朝會,以強化大梁朝對他們這些邊塞屬國的震懾。
邵勳看完後基本滿意,遂令西域大都護李柏入朝,擔任尚書右僕射。
原右僕射毛邦出任左僕射,樑芬則任尚書令、平章政事,太子太傅之職仍然兼領。
以宰相之身兼領東宮首席,不同的人自然有不同的解讀。
有人認爲這是天子對太子的信任,理由是宰相當東宮屬吏,這還不重視嗎?
有人則認爲這是天子加強對太子的控制,因爲太子太傅的身份更高了,權勢更重了,太子在他面前討價還價能力降低了。
邵勳管不了別人心裡怎麼想的,也不想管。又或者,他自己內心都很複雜,說不清楚吧。
楊勤接任第二任西域大都護,治龜茲鎮(今阿克蘇),直接管理龜茲鎮三千五百戍兵——目前只募齊了五百騎兵,三千步卒才得八百餘人。
直管之外,尚有督管,即焉耆、龜茲、疏勒、于闐、鄯善五國——這五國之下,還有封國,如溫宿、尉頭、危須、尉犁、莎車等等。
楊勤的首要工作是穩定西域局勢,而穩定的根基便是駐軍了。
沒有駐軍,什麼都玩不轉。一張紙的冊封而已,若不能讓他們心中畏懼,真以爲拿你當回事呢?
漢武帝這人固然窮兵黷武,搞得國家快要崩潰,但西域有事,他是真的上啊,而且是不計代價地上,上到不得不下輪臺罪己詔平息衆怒。
而也就是這種不計代價,打消了西域很多國家的僥倖心理,讓他們不得不臣服,因爲誰也不敢肯定漢朝大軍是不是再度殺回來。
龜茲鎮只是第一個。
邵勳要看看究竟花多長時間才能完成。龜茲鎮諸事完畢後,他準備設立於闐或疏勒鎮,尤其是後者。
楊勤軍報中提到,雪化之後,有萬餘大宛國兵馬翻山越嶺而來,見疏勒已平,遂遣使謝罪,奉上禮品。
邵勳看了直想笑。
這大宛國氣勢洶洶殺過來,一看老夥計疏勒國已經降了,心中恐慌,方纔罷兵,也是個不老實之輩。
聽聞其國王要遣世子來洛陽,屆時看看再說。
庾蔑亦已抵達疏勒,楊勤派新近升任右驍騎衛部曲將的拓跋思恭率三百騎護送其至大宛。
大宛國王隨行,態度恭順,場面做得還不錯。
五月十一,中常侍侯三遣人至長安。邵勳看到後,思慮良久,給四子虎頭寫了封信。
隨後便不再猶豫,安排人手留守長安,照顧一些不便出行的宮妃,自己提前回返洛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