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明元年十一月十二日,皚皚白雪之中,蹄聲陣陣。
左右驍騎衛、左金吾衛、左飛龍衛、左右羽林衛四萬餘府兵齊集汴梁,與五萬多禁軍步騎一齊展開了冬日會操。
一時間,聚集在汴梁附近的軍隊數量達到了十萬之衆。
這是器械齊全、士氣高昂且經歷了多年戰火考驗的十萬大軍,得之可橫行天下。
當然,十萬人不可能侷促在一處地方。他們是聚集在汴梁“附近”,而不只是汴梁,單獨一處可能也就最多兩三萬人。
饒是如此,也十分壯觀了。
冬日閒着無事居然有很多百姓不畏嚴寒,就爲了看一場熱鬧。
這還是會操,事實上兩軍交戰都有人圍觀--宇文忻與尉遲迥大戰時,“鄴城士女觀戰者數萬人”,宇文忻戰不利,決定先打觀衆,造成混亂,最後終於取勝。
宮中也有不少人出來圍觀,不過他們有固定的高臺,周邊還有侍衛親軍維持秩序。
一衆女眷中,風頭最勁的無疑是太子妃盧氏了。
她儀態萬千,氣度雍容,同時又很講分寸,身邊聚集了不少王公將相家的女眷。
與她相比,當今天子的女眷反倒被搶去了風頭。當然,這也和皇后、三夫人都沒來的原因有關。
王銀鈴帶着除遙喜外的二子一女,立於高臺之上。
元真看得很認真,死死盯着不斷變幻的軍令旗號,嘴裡唸唸有詞,彷彿是他在指揮千軍萬馬一般。
王氏看了一會就收回了目光。
大梁王師的老兵還在,戰鬥力十分強勁。
左右驍騎衛整整來了七千二百騎,衝殺起來氣勢驚人,真不知哪個部落能抵擋。
正面硬撼應該是沒戲的,只能儘量誘其深入,然後依靠草原廣袤的空間一點點消磨,但人家未必會給你這個機會。
她的興趣很快轉移到了邵勳的女人身上。
離她不遠處站着好幾個司馬氏婦人,最近有過一番來往,關係處得還可以。
“小奴,我們是本家哩。”王銀鈴輕移幾步,看着一面帶稚氣的少女,輕笑道。
王簡姬愣了一下,道:“王夫人,妾……妾是太原人。”
她發現自己居然有點怕這個女人。
她和石貴嬪太像了,煙視媚行,人未至,一股甜膩的肉風便已襲來。
天子應該很喜歡這樣的女人吧。
她低頭看着自己還沒怎麼長開的身體,微微有些自卑。
“太原王氏嘛。”王銀鈴笑道:“我家是廣寧王氏,以後要多多親近。”
生完孩子後首次露面的石氏用眼神示意了下,應氏立刻上前將王簡姬拉了回來。
王銀鈴不以爲意,笑了笑便走開了。
石氏感覺到了同類的氣息,但對方卻比自己年輕十一歲,唉。
不遠處有人在朝這邊窺視。
石氏扭頭望去,卻與諸葛文彪視線對上了。
石氏仿如觸電般,立刻收回了目光,便是在寒風中,臉也有些熱。
兒媳還沒怎樣作爲長輩的她卻已經生下一個孩子了。
與此同時,石氏心中也有些複雜難言的滋味。她雖自信容貌、身段不比兒媳差,但終究年紀大了,想到天子夜夜睡在文彪房中,石氏心裡又有些難受。
不過,石氏覺得還是應該拉攏諸葛文彪,不爲別的,就爲她們曾經的關係,畢竟這纔是她的真兒媳啊。
“……肥皂製備之術刊在十月萬象院輯文之中。孫熙領了三百匹絹就賣掉了,誰都可以用。”不遠處傳來了王氏說話的聲音。
靳氏姐妹、王、宣、劉、樊等嬪妃圍在劉野那身側,居然談起了貨殖之道。
“孫熙前後得了四百匹絹,賺得也太多了吧。”
“比起草鹼、肥皂,怕是算不得什麼。”
“妾昨日領了肥皂,燒好了水,天子卻又未來,最後只能自己洗了。確實是好物,洗得好乾淨。”
石氏聽得暗啐一聲,這些胡女可真是豪放,都說的什麼話,一點不含蓄。
不過她們真年輕啊,當年劉聰死時幾個皇后極少超過二十歲的,最小的甚至只有十四五歲,便是到了今日也才三十許人,唉。
“太子妃。”人羣很快停止了交談,行禮之聲四起。
石氏回過神來,見盧氏已行至不遠處,於是也帶着應、王二女行禮。
盧氏朝她回了一禮,目光只稍稍一停留便挪開了,然後展顏一笑,道:“天寒地凍,還是早些回去吧。”
“好。”王銀鈴先一笑,複道:“熱鬧也看了,還不如回黃女宮玩一局樗蒲。”
盧氏朝她看了一眼,道:“還不如多做些女紅。天子向重廁布,而今會織此物的卻沒幾個。長久下去,恐難爲天下表率。”
王氏暗暗驚訝。
那傢伙找了個好兒媳啊,知道朝廷的大政方向,並勸說後宮諸人做出表率,雖然她隱隱有點越界了,不過只是勸說的話問題不大。
唯一的遺憾就是容貌上比皇后身邊那位陳氏差了不少,只能說長相中上,算不得大美人。而且,別看她才十六歲,但性格外柔內剛,應該是有自己想法的。
就是不知道太子該怎麼處理這種棘手的局面了。
衆婦離去之後,遠處的操練仍在繼續。
邵勳一邊帶着太子檢閱部伍,一邊說些軍中的事情。
這是一次給太子露臉的機會,對他的成長至關重要。
邵勳防歸防,但既然立了太子,應該有的扶持卻也不會少。
他也在尋求一個居中平衡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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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宮之後,盧氏又乘輦直趨仙居殿。
“祖舅、祖姑。”面對太上皇、太上皇后時,盧氏大禮參拜。
“趕緊起來。”邵秀吩咐宮人將盧氏攙扶而起,然後命人搬來坐榻。
盧氏道謝之後,坐在邵母劉氏身旁,輕聲問道:“祖姑身體好些了麼?”
比起夏天那會,劉氏身體愈發衰弱,已然不太行了,但她依然擠出些笑容,道:“孫婦來得比孫兒還勤。生死自有天命,能活着看到你們成婚,已然心滿意足。”
盧氏雙眼微紅道:“祖姑莫要嚇我,孫婦還要承歡祖
姑膝下呢。”
劉氏伸出顫巍巍的手,輕輕握住了盧氏。
“孫婦可有難處?”劉氏說道:“昨日樑奴來此,我還叮囑他了。你放心,若他犯渾,皇后心軟的話,你大人公自有計較。”
“祖姑且放寬心,沒事的。”盧氏展顏笑道。
“今日樑奴去哪了?”
“和陛下檢閱會操營伍了。”盧氏說道。
“是,每年冬天都要會操的,我都忘了。”劉氏喃喃自語道。
“太子是該檢閱部伍,不然哪個軍頭認得他?”邵秀突然在一旁說道。
“祖舅說得是。國家雖有法度,亦需人情、恩義相系,如此乃安。”盧氏說道。
邵秀對這個孫媳刮目相看。
到底是幽州出來的,與河南這等文風鼎盛之地的士女大不一樣。估計平日裡接觸的多爲自幽州投奔盧諶之人,長期浸染之下,想法都不一樣了。
樑奴運氣不錯。
“我聽聞辛佐被罷職後,仍在太子府當門客,是不是真的?”邵秀又問道。
盧氏心念電轉。她不知道祖舅從哪聽到的這些事,但這是真的。
“辛氏跟隨太子許久。若一朝罷職,就驅趕離府,恐傷太子仁德之名。”盧氏說道。
“你是主母,不要事事不發一言。”邵秀說道。
盧氏應了一聲,又道:“妾勸太子將辛氏送往江南,贈田宅一區,卻尚未來得及施行。”
邵秀嘆了一聲,道:“確實,怎麼做都有人說。送往江南這個主意不差,在這件事上一罷了,你看着辦。”
“孫婦比你有分寸。”劉氏吃力地轉過頭,看向邵父,道:“你連幾口人的家都管不明白。孫婦是大家閨秀,她知道怎麼做。”
邵秀不說話了,只默默看着地面。
他越來越沉默寡言了。
從身體上來說,他比劉氏好很多,七十多歲還能勉強披甲,雖然只能披一會。
但從精神上來說,他又很依賴劉氏。眼見着劉氏病重,他的精氣神也慢慢垮塌了下來,似乎對世間沒有太多留戀了。
盧氏在仙居殿待到了午後,然後又去翠微堂看望族姑盧薰,傍晚時分則來到了甘露殿,向皇后庾文君請安。
既然決定入宮當太子妃,那就好好做,爲范陽盧氏更上一層樓奠定基礎。至於自己的想法,那都不重要。
庾皇后人很好,而且耳根子比較軟,作爲兒媳,每日晨昏定省是必需的。
盧氏在甘露殿待到月上柳梢,方纔乘輦離去,回了東宮麟趾殿。
良娣姚氏、孺子陳氏已經被皇后放還,見太子妃回宮,一齊上前見禮。
盧氏面露笑容,挽着二女一同入內,等待太子回宮。
不過,很快有宮人傳來消息,陛下、太子二人宿于軍營之中,明日率軍向西,進入嵩山、大伾山、成皋關一帶,演練軍陣、圍獵鳥獸,短期內並不會回宮。
盧氏揮手讓人退下,開始規劃接下來一段時間要做的事情。多爲東宮內部事務,與國事無關。
因晉有賈南風之事,鑑之前代,除非天子特許,大梁朝幾乎沒有後宮干政之事。
盧氏很清醒。作爲主母,打理太子在秦王時代置辦的產業是應有之意。
這些產業該如何與今上所重之事結合起來,討天子歡心,是她需要考慮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