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田無人,是何道理?”濛濛細雨之中,姚弋仲一步一滑地走在田埂上,嘴裡念念叨叨。
兒子姚襄跟在一旁,隨時準備攙扶。
他並沒有撈到幕職,沒人給他發俸祿,純粹是跟在父親身邊歷練的,順便在太子跟前混個臉熟,以後一旦被想起來,興許就是機會。
今天是四月初三,他們來到潁陰縣好幾天了,一直在丈量土地,清理戶口。
只不過,田還在,人卻沒多少了。
“父親有所不知,昔年南渡的荀氏族人不少,遍及揚州、荊州。這幾年又有部分荀氏子弟南下,建立莊園。將潁陰老宅的莊客送過江,短時間內養一養並不困難。親族之間相互借些糧食、種子、農具、耕牛,幾年後慢慢償還就是了。”姚襄扶住姚弋仲的手臂,躍過一條水渠,說道。
姚弋仲甩開了兒子,不滿道:“我還沒老呢。天子都沒我生的孩兒多,要你扶?今年再給你添點弟弟妹妹。”
姚襄啞然失笑。
前方響起了“哚哚”的聲音,姚襄擡頭望去,卻見一名小史帶着兩名軍士在釘木樁。
每一根木樁上都刻有字,代表着每一家田地的分界。
潁陰荀氏帶走了大部分人,留下了一些家口較多——其實是老弱婦孺較多——或身體不夠強壯的民戶。他們都被分了地,一個個喜氣洋洋,千恩萬謝。
剩下的地怎麼辦呢?呵呵,有地還怕沒人?鄰近的左驍騎衛、左金吾衛大把人想過來,甚至稍遠一些的右驍騎衛、左飛龍衛、左右羽林衛也有人想過來。沒辦法家裡人太多,能到潁川分地就偷着笑吧。
“地契收好,總四十六畝又二十步,可傳諸子孫後代。”小史登記完畢後,地契一式兩份,一份交予民家,一份帶回去上交到錄事參軍溫毅那裡彙總,同時也順便爲太子宣揚一下名聲,只聽他繼續說道:“此乃覆田勸農使、太子瑾的恩德,莫要忘了。”
“太子大恩,沒齒難忘。”得了地的民家按照旁人教導,大聲喊道。
“太子大恩,沒齒難忘。”聲音一陣連着一陣,傳出去很遠。
姚弋仲停下腳步,默默看着,最後在兒子面前感慨了一句:“天子給了殿下施恩的機會,真是不錯。這把年紀了,控制住猜忌可不容易。”
“父親你就少說兩句吧。”姚襄左右看了看,勸道。
姚弋仲哂笑一聲不說話了。
又走了一陣後,前方道旁出現了一支車隊,在泥濘中冒雨前行。
正中一輛車上,某中年男子掀開了車簾,四下掃視,與姚弋仲視線對上後,笑着拱了拱手,但沒有下車,而是繼續前行。
姚襄不認識此人,暗暗猜測應是荀家的某人。
姚弋仲也沒說話,對其點了點頭,算是打過招呼了。
身爲左司馬的他爲何來到潁陰?不就是害怕出意外麼?太子有東宮二衛,他也帶了五百南安羌兵過來,自掏腰包,朝廷只需供給飯食即可。這麼多人壓在這裡,荀氏在軍事層面是翻不起大浪的。
至於政治層面的後果,姚老羌管不着,那是天子和太子的事情,他們很顯然已經準備承受這個後果了。
“繼續清點,加快點,殿下每晚都要查閱。”姚弋仲揮了揮手,繼續往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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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潁陰的度田清理工作一直持續到了四月底。
這一天,長史庾亮自河東返回,面見太子。
“大舅,河東如何了?”正聽着溫毅彙報的太子見了,起身上前,將庾亮迎了進來。
“已然完畢。”庾亮坐了下來,說道:“自太守以下,官吏無不配合。就連裴氏都自己散了,裴、柳、薛、衛、賈、董、喬、王、劉等族在河東有地的,要麼按佔田法來,不能的則自謀生路,自尋去處?”
“怎麼散的?”邵瑾也坐了下來,問道。
“這幾家還是能留一部分人在河東的,老宅也都能保下,剩下的分作兩撥,一撥南下,一撥西行。”庾亮說道:“以裴氏爲例,一支留下,大概兩千餘人。一支西行高昌,千五百餘口。還有一批南下,人比較多,不下五千。”
“裴家就這麼點人了?”邵瑾有些驚訝:“還不如蜀薛人多。”
“我聞裴氏在六年前已經派過一批人南下了,應是落腳丹陽了。”庾亮說道:“四年前又派了第二批,落腳臨海郡了,當時似是與柳家一起去的。再者,裴家人沒有薛家多很正常,人家能執河東牛耳,靠的不是人多、兵多。”
邵瑾聽完點頭道:“原來如此。西行的裴氏族人去了高昌,應能讓三兄輕鬆許多。”
庾亮一窒,都不知該怎麼接,只能說道:“聽聞裴氏還在鼓動河東士民去高昌,如果成行,金滿、蒲類二鎮兩千戍兵應該不難尋到。”
“金滿、蒲類二鎮戍兵已經齊了。”邵瑾說道:“今歲應已在開荒。”
庾亮一愣,這事他倒沒關心過。不過也不是什麼大事,即便拖家帶口,也就兩千家罷了,事實上過去的多半是單身漢。
“趙王手腳挺麻利的嘛。”庾亮笑道:“前番往西域運糧,在伊吾存了三十餘萬斛,一直未解送龜茲,想必就是給趙王留下的。”
邵瑾點了點頭,道:“三兄若能在高昌站穩腳跟,對朝廷而言是大喜事。西域之患,不在南,而在北。”
庾亮更是無話可說,外甥城府更深了,他都看不出來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
不過不重要,他本人其實不太看重西域,於是轉移了話題,問道:“潁川如何了?”
“有大舅親筆手書,各家都比較痛快。已點出四十餘萬口人,四萬四千餘頃地。”說到這裡時,邵瑾亦有些不敢置信,比河南府、魏郡戶口都多,僅次於陳留,幾乎是天下戶口第二多的郡國了,非常嚇人。
庾亮看了外甥一眼,暗道最後一點老底子都被挖出來了。你父就比你清楚,他一點不會驚訝,要不然也不會把潁川放到最後面了。
不過,這一次是真的把潁川士人大大地得罪了一番。便是安排了江南土地給他們,也不會所有人都滿意的。
但話又說回來了,庾亮自己就是潁川士人,他太清楚大家的德性了。過個十年二十年,一個個又都忘了,或者說不是忘了,而是接受現實了。到最後,還是得老老實實擠破頭地想做官。
“我聽聞有人找上門來過?”庾亮又問道。
提及這事,邵瑾臉上的笑容漸漸淡了下去。
片刻之後,他擺了擺手,道:“他們好大的本事。孤甫至綠柳園,便有人找上門來,身邊爲他們說話的人一大堆,實在——”
庾亮沉默。
以前太子和潁川士人你好我好大家好,自然沒問題。現在直接來度田,涉及到利益問題了,氣氛自然就沒那麼融洽了。
同時他也有些無奈早就一一寫信甚至上門拜訪過,到頭來還是有一大堆人跑到太子面前。
聰明點的直接大義凜然,表示配合大政方針;不那麼聰明的就哭訴賣慘,指望激起太子的同情心;最不聰明的人會試圖討價還價。
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潁川士人的種種舉動,其實並沒有起到很好的效果。
甚至別說太子了,就連庾亮都有些怒其不爭。
要想挽回在太子心目中的印象,只能後面再想辦法了。
“潁川度完田後,殿下移師何處?”庾亮問道。
邵瑾收回思緒,道:“仍回綠柳園,清查豫州諸郡戶口、田籍。陛下說了,晉武帝泰始以來的土地都要稽查。此事做不好——”
他看向庾亮,輕聲道:“後果恐很嚴重。”
庾亮嘆了口氣,道:“茲事體大,得慢慢來。殿下是持節覆田勸農使,當令主簿草擬文書,發往豫州諸郡,令刺史、太守、縣令乃至府兵部曲督一體協助。”
邵瑾點了點頭,道:“清查下來,也就府兵的田籍最爲清楚,按章納稅,甚少偷奸耍滑。豪民藏匿戶口、虛報田產、不納賦役者多矣。”
庾亮聽得有些尷尬。
太子站在自己的立場上,對不納賦役之人有惡感很正常,問題是庾家其實也藏匿戶口和田產了。
外甥來此查了一個月,不可能不清楚。但他並未提起這件事,倒讓庾亮有些捉摸不透了。
妹夫和外甥這對父子啊……
“清查田戶,首在用人。不知一月下來,可有僚佐入得殿下之眼?”庾亮又問道。
邵瑾似乎沒注意到大舅內心是什麼想法,臉上笑容重現,道:“祭酒毛修,清峻幹練,有乃父之風。錄事參軍溫毅,任事勤謹,滴水不漏,十分難得。門令史謝安,高風亮節,氣度萬千,不拘泥於俗務,然立意深遠,直指人心。從事中郎王支,爲人樸實,往往言之有物。”
庾亮聽得心中一咯噔。
短短一兩個月,就有這麼多人得太子青睞……
他仔細咀嚼了下這些名字。
溫毅雖然不是河南人,但卻是他看着長大的。
謝安雖然落籍會稽,但終究是陳郡人,離潁川很近。
這兩人以後可多多拉攏。
至於毛修、王支,就不太瞭解了,前者是武學生一系的,後者是烏桓出身,他下意識有些不喜,但想到之前宋纖說的那番話,又嘆了口氣。
將來要做宰相甚至是政事堂首相的人,不能太有畛域之見,抽空見見這兩個晚輩,看他們識趣不識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