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3章 窮山惡水
深秋的寒意隨着海風滲入衣衫。
江海交匯處,渾濁的浿水裹挾着上游的泥沙,在列口附近與灰黃色的波濤激烈交匯,形成一片獨特的水域。
岸邊的蘆葦已經枯黃,看着頗爲蕭瑟。
空氣中瀰漫着濃重的鹹腥味,不僅僅是因爲大海,還有岸邊烽燧外懸掛着的密密麻麻的鹹魚。
烽燧是新修建的,頂上站着幾名孩童,一邊晾曬着海貨,一邊燃起了柴草。
興許是下過雨,烽燧內外濃煙滾滾,孩童們咳嗽着鑽了出來,大口呼吸着新鮮空氣。
遠處傳來了沉悶的角聲,正在收割野草的男男女女們收拾起工具,將乾草捆紮好,然後驅趕着馬車、牛車,向莊園內行去。
他們並沒有顯得很急,因爲登陸不是那麼簡單的事情。即便來的真是敵人,他們也要花費半天工夫才能上岸。
零零散散的馬蹄聲響起。
二十餘騎自莊園內衝出,飛快駛向了海岸。
公允地說,列口並非什麼良港,直接原因便是多灘塗、淺水,水下還有嶙峋礁石。因此,莊園方面修建了幾座長長的木質棧橋深入水中,以利船隻停靠。
這會棧橋上已經聚集了數十人,皆爲精壯男子。
他們穿着粗布麻衣,赤着腳,手裡拿着籃子、木盆,驚疑不定地看向海中。
領頭之人趕來一輛牛車,招呼衆人過來領取大盾、步弓、長槍、木棓、環首刀之類的器械。
很顯然,這數十人之前正在海灘上挖掘貝類、海蠣,被匆忙召集到了此處,監視即將登陸的船隊——即便他們掛着熟悉的旗幟,船型也似中原的,但萬事不可掉以輕心。
好在來的真是自己人。
在海中漂泊了一會後,一艘船隻收起了大部分帆,然後放下了一艘小艇,載着十餘人,奮力划向棧橋。
他們的身影在海中非常渺小,如同一枚可憐的落葉,時而被海浪拋起,再重重落下。
棧橋上的人稍稍鬆了口氣,應該是自己人。
也不知過了多久,小艇離棧橋已經很近了,衆人看得十分清楚,領頭的乃王府右常侍曹憲的錄事曹泰,於是扔了一股纜繩過去。
小艇上的人一把接過,將其系在船頭。
船上、棧橋上的人一齊使勁,將小艇拉了過來,並牢牢固定住。
曹泰最先被接上岸,當腳踩在吱嘎作響的木板上,看着遠處起伏不定、草木稀疏的低矮丘陵,頓時鬆了口氣。
與曹憲不同,作爲東萊曹氏的遠支子弟,他已經把家人都搬來了列口,並一口氣拿下了數頃田地,奠定了家族幾代人的基業——如果不被外人奪取的話。
是,這裡看起來確實有點荒涼。
尤其是深秋時節,山上灰黃駁雜,山下空空蕩蕩,但這裡的地是能長出糧食的,不比東萊差多少,這就夠了。
“這下一口氣來了快兩千人了,快準備熱水、吃食。”曹泰揮了揮手,吩咐道。
棧橋上一壯漢越衆而出,行禮道:“曹錄事,還是老規矩嗎?”
曹泰點了點頭,道:“當然是老規矩。”
說話之時,他看了看不遠處的一排房屋。
傳聞這是漢代營房的舊址,也有人說是曹魏時代興建的。他們剛來的時候,已經破敗不堪了,唯石基猶存,上部的夯土已然坍塌,雜草叢生,無聲訴說着早已湮沒的往事。
他們將其改造了一番,作爲新移民的臨時駐地——這是天子要求的,稱之爲“檢疫營”。
任何新移民都要在檢疫營待夠時間,確定沒有發病之後,方可編入莊園之中,成爲齊王的莊客——說是莊客,其實將來都要授田編戶的。
收回目光之後,曹泰又擡頭看了看,道:“快點!天這麼陰,搞不好要下雨。”
“是。”棧橋上的衆人齊聲應道,然後準備接應物資、軍民上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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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憲到二十四日早晨才上岸。
作爲此地身份最高之人,他直接住進了莊園內。
走過一段彎彎曲曲的土路時,他看到了另一處雜亂的營地,下意識停下了腳步。
不知何時,這裡營建出了大量的土坯房和半地穴式居所。屋頂覆蓋着茅草或蘆葦,有人影在其間走動,炊煙細弱,看着有些慘。
當曹憲靠近時,營地中的青壯男子便用警惕、麻木的眼神看向他。
幾個面黃肌瘦、衣衫襤褸的孩童躲在一堵矮牆後,時不時擡起頭來,怯生生地張望一番。
女人揹着咿呀亂叫的嬰孩,時不時哄上兩聲,語言拗口難懂,聽不真切。
一位鬚髮皆白的老者,穿着漿洗得發白、款式古老的漢式深衣,拄着木杖,靜靜看着新一批到來的移民。
他的嘴裡在念叨着什麼,渾濁的眼睛直直看向西邊,似在感慨,又似在嘆息。 “這是什麼人?”曹憲忍不住問道。
陪同的莊園管事稟報道:“從上游跑來的百姓,說是投奔大王。”
“可曾查清底細?”
“說是漢末發配過來的刑徒之後,百餘年來與土人雜居,官話都沒幾個人會說了。”
曹憲愣了愣,魏晉以來對樂浪、帶方二郡可真是漠不關心啊。
不過也不怪他們。
遼澤阻礙之下,遼東、玄菟都難聯繫,更別說樂浪、帶方了,簡直形同飛地——昔年高句麗南下佔領二郡,慕容鮮卑雖屢敗高句麗,但也沒試圖控制這兩處,而是把願意離開的豪族帶走了,並在昌黎、遼東二郡置僑縣。
離得這麼近的慕容鮮卑都覺得很難控制樂浪、帶方,中原王朝與之相比,有優勢的一面,也有劣勢的一面,控制其實並不容易。
樂浪、帶方二郡,其實就是一塊“飛地”。
“今年以來,府君可曾派人來過?”曹憲一邊朝莊園行去,一邊問道。
“就本月來過一次,送了五萬斛糧和一批器械。我看了,糧是新的,器械是舊的,多不堪用。”
“他哪來的糧?”
聽曹憲這麼問,管事苦笑了下,道:“聽聞是從豪族那裡籌集來的。”
“他們那麼痛快?”曹憲有些驚訝。
“確實拖拖拉拉,有人乾脆沒給。”管事說道:“僕在郡中有相熟的吏員,據他們所說,豪帥、土酋素來不把太守放在眼中。說自後漢以來,殺他們便如殺一隻雞,若非天子數年前攻滅慕容鮮卑,大概這五萬斛糧都不會給。我聞有些酋帥與高句麗、百濟勾勾搭搭,暗中往來,府君乾脆只當不知道,更助漲了他們的兇焰。”
曹憲嘆了口氣,情勢很複雜了。
中原很多士人都說天子攻打慕容鮮卑沒必要,可他們卻不知,這場耗費巨大的戰爭極大震動了平州諸郡、宇文鮮卑、高句麗、扶余以及生活在這片遼闊區域內的各種部落。
尤其是他強令高句麗交出佔據多年的樂浪、帶方二郡,高釗、高武兄弟最終也沒敢多話,完整交了出來。
這場戰爭可謂是力挽狂瀾、撥亂反正之戰,影響可不是表面上那麼簡單。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每過一年,戰爭的影響力就會消退一分。這會還好,震懾猶在,只是稍稍減弱了些,可再過十年、二十年呢?那可就不一定了。
“百濟可有動靜?”曹憲已經到了莊園門口,問道。
“無有,不過聽說操練兵馬甚急。”管事答道。
“參見曹常侍。”尚在莊園內的官員、部曲之長列隊於門樓外,躬身行禮。
曹憲回了一禮,然後大踏步入內,並無二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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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憲坐定之後,第一件事就是查賬。
今年秋收之後,列口莊園共收得三萬餘斛糧食,考慮到新來了不少人,連吃都不夠,於是纔有了帶方郡送來五萬斛糧之舉。
糧食之外,畜牧業也乏善可陳,至今只養得羊千餘口、牛百隻、馬百匹,外加豬二百餘口。
皮子、藥材、沙金、海貨之類倒是不少,價值數萬貫的樣子,但說實話連一艘船都放不滿。也就是說,即將返航的船隊將不得不空跑——既不夠安全,也很浪費。
曹憲還抽空查看了下邸店。
這個莊園完全是按中土模式構建的,其中一個重要特點就是“閉門成市”。發展至今,部分土豪、酋帥也將商品拿來此地寄售,蓋因這是唯一一個對外貿易的窗口。
曹憲在這看到的都是亂七八糟、粗製濫造的商品。
比如一種被稱爲“班布”的物事,據說是倭國最頂級的布匹,當年卑彌呼女王進獻曹魏的貢品,其實也就和中原的粗布質量差不多,小老百姓穿着很正常,富戶就看不太上了。
一打聽,這些班布竟然是樂浪、帶方二郡東部山裡的部落酋帥去倭國搶來的!
與班佈擺在一起的珠子、青玉同樣產自倭國,卻有價值太多了,只不過製作的工藝差了些,白白浪費了材料,殊爲可惜。
最讓人無語的是,據邸舍店主介紹,濊貊部落乘船前往倭國,搶回來了不少女人,他們還沒享用,落雪前若不向他們開價,人家就自用了。
店主更是繪聲繪色地說這些倭女“被髮屈紒”、“衣如單被”,十分奇特,買回去嚐個新鮮也是好的。
曹憲看了十分煩躁。
大王賺錢的需求一年比一年強烈,提出的要求一年比一年高,但樂浪、帶方二郡真沒太多東西可賣的。
既沒有遼東國那麼多的馬,也沒有高昌國的西域奇珍,境內豪族、酋帥囂張跋扈,自說自話,農田溝渠淤塞、田埂殘破,更離中原十萬八千里,精窮精窮的。
這大概是最差勁的一個封國了。
嘆了口氣後,曹憲無法,只能下令儘快收集貨物,送往海邊,並且寫了幾封信,着船隊帶回漂渝津。
這個地方,或許將花費他們幾代人的努力來慢慢改造了,如果沒被捲入什麼戰爭的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