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五日,大朝會一結束,邵勳便來到了西苑繼續躺着。
不過,少府監蔡承很快來到了此處,邵勳不得不坐了起來。
入內行禮之後,蔡承看到了躺在躺椅上的王惠風,於是又行一禮。
“蔡公見諒,妾體弱至此,竟無能起身。”王惠風輕聲說道。
“王婕妤言重了。”蔡承回道。
邵勳示意他坐下,然後說道:“卿寫的奏疏,朕看過了,而今想再聽你說一遍。”
“陛下,少府去歲收支相抵,收還略小於支。”蔡承說道:“諸苑囿所出糧豆、牲畜、竹木、布帛之類,已很難增長。若想有進益還得從貨殖上着手。”
“蔗糖?”邵勳問道。
“陛下,蔗糖已經賣到頂了。”說到這裡,蔡承簡單解釋了一番。
邵勳聽完後,有些恍然。
之前他只簡單地以爲價錢越低,買的人越多。大部分情況下,這一點沒錯。但有個小小的問題,低到什麼程度呢?
對數量最多、最底層的農民來說,蔗糖是奢侈品,一般而言他們不會買的。
一斤從兩千文降到一千文不會買,降到八百文,仍然不會買,就算降到五百文,還是不會買。他們覺得沒必要花這個錢,就這麼簡單。
這就是儘可能自給自足的小農經濟啊!
無端地,邵勳想到了後世晚清時期,英國人在印度建立了許多機器紡織工廠,然後雄心勃勃進軍中國棉布市場,卻慘遭失敗,根本賣不了多少。
後來他們發現,小農經濟模式下,中國農民喜歡自己紡紗織布,而在這個過程中,勞動力成本和時間成本是不被農民算在內的,他們只計算棉花原材料成本,甚至只計算種植成本。
如此一比較,你印度工廠的棉布有什麼優勢?更別說洋布過於輕薄,只適合城市人穿用,而農村需要的是厚實耐磨的棉布——事實上洋布確實主要在幾個開埠的城市銷售。
真正摧毀鄉村手工業棉紡市場,讓洋布大肆傾銷,還得益於後來的戰爭——厘金制度對商業的摧殘是毀滅性的。
再回到此時的蔗糖市場,消費人羣其實早就固定了:士族豪強、官員將校以及一部分願意花錢的府兵。
除非你把蔗糖價格做到令人難以置信的低價,才能打破藩籬,產生奇妙的質變,迎來下一次爆發。
“除此之外,可還有別的原因?”邵勳問道。
“有。”蔡承說道:“而今北運之蔗糖,謂之‘石蜜’(塊狀粗糖),交州本地則還有‘蔗飴’(糖漿),其間頗多雜物。有些富貴人家,嘗過新鮮後,便又轉回蜂蜜。沒那麼多錢的,則買飴(麥芽糖)、棗糖。或許還有臣不瞭解的甜物,譬如高昌之刺蜜,世間之大,無奇不有,臣難以盡知。”
邵勳點了點頭,問道:“你可有解法?”
“有。”蔡承毫不猶豫地說道。
“說來聽聽。”邵勳道。
他對製糖業也不是沒有一點了解。
長期翻閱少府公函後,他知道此時的甘蔗出糖率低得可怕,既有品種原因,也有技術原因。
但他真不知道該怎麼提高榨糖技術,懸賞後幾年了也沒下文,或許有些進步真的需要運氣,需要靈光一現。
另外,現在的蔗糖雜質多也是真的,比後世的紅糖都遠遠不如。
如何過濾,需要哪些技術,他也很好奇。
“交州傳言,天竺有國名‘摩揭陀’(今印度比哈爾邦),擅長製糖,能得較爲純淨的沙糖。”蔡承說完,補充了句:“臣本不信,後在洛陽見得西域胡商,言及康居、波斯亦有此法,始信之。”
“哦?”邵勳從一堆信件中取出一份,仔細看了看後,沉吟片刻,道:“朕知道了。”
信件是庾蔑從大宛寫過來的,其中提及他在康居曾招募了許多工匠,卻不知有無製糖匠了。沒有的也沒關係,讓天工院想想辦法,誰能研究出新的製糖之法,就予以重賞。
或許不太容易,因爲少府一直沒搞出來,但羣策羣力嘛,正好也讓天下人看看,研究這些東西是有用的,有極大的利益。
庾蔑的信中還提及了事關康居的一些事情,比如獪胡本在康居東北邊緣地帶放牧,多年來逐步南侵,很多城邦或爲其征服,或爲其暗中控制,康居王南逃,以避鋒芒。
又提及波斯與大秦屢相征戰,互有勝負,國力消耗極大,故無力東侵,只採取懷柔附庸之策。他建議與波斯爭奪康居諸城,宣揚大梁國威。
邵勳沒有給他任何回覆。
這會不是漢時了,他也沒有漢武帝那種讓國家戶口減半的決心。再說了,這會的百姓也沒漢時那麼能忍,更容易造反。
西域,慢慢經營就是,不能急。
不過他也沒完全否定庾蔑的想法。 庾元度提及前番在館驛遭襲,很可能是波斯人所爲,並進一步分析,波斯人難以派遣大軍過來,故只能這麼“小偷小摸”,利用在當地經營多年,人脈深厚的優勢,搞一些暗殺之類的上不得檯面的勾當。
但康居人或許被壓榨得太狠了,顯然有相當一部分人對波斯不滿,故與大梁暗通款曲,甚至願意保護使團,這是可以着力之處。
邵勳思量許久,始終沒有想好下一步該怎麼做。不過這會聽到蔡承提及的製糖之法,便準備寫信給庾蔑,讓他儘可能多蒐羅種子、工匠、書籍甚至是牲畜——是的,牲畜也有用,可豐富基因資源。
收回思緒後,他看向蔡承,道:“今日來此,不僅僅是爲了談論如何製糖吧?”
“陛下明鑑。”蔡承先恭維了一句,然後說道:“近年林邑賊匪日漸猖獗,不斷越境屯墾,深入者達數十里之遙。範文此人海貿起家,極擅舟師,時或有船隻航行於交趾外海,意圖不軌。臣擔心,再如此下去,蔗糖、香料、大木及南海奇珍皆難以北運,少府痛失財源,妨害了陛下大計。”
邵勳捶了一下案几,有些不高興地站起身。
“交州土兵堪戰否?”他問道。
“不甚能戰。”蔡承說道:“多爲老實巴交之田舍夫,有事徵發,無事則罷散,器械多有不全,操練更無法度陛下若依賴交人,恐要失望。”
“朕就不明白了,交州人和臨邑人難道不一樣嗎?”邵勳奇道:“怎相差如此之大?”
“確實不太一樣。”蔡承苦笑道:“其實臣也沒見過,只是聽去過交州的人提及,林邑人更黑一些,長相也有所區別。”
邵勳無語。這麼黑的主母,範文也下得去吊?
“你常年處理交州事務,朕信你。”邵勳說道:“孫和南下後,可有改觀?”
“這卻不知也。”蔡承心下一動,回道。
陛下就是這個習慣,有時候問一個人這件事,往往會旁敲側擊另一個人那一件事——並非不知曉,只是想多方印證。
不過蔡承確實不知孫和去了交趾如何了,只依稀聽聞第一件事就是清查武庫,發現器械鏽蝕不堪用者甚多,複查糧庫,賬目也是一塌糊塗——這個就是交通問題了,在貞明中第一次海運交州稅糧至建鄴前,交州賦稅大多自收自支,可不就是一塌糊塗?
昔年東吳任用的交州刺史,可一直是宛陵陶氏之人,入晉之後,依然是這家。長期經營之下,形同獨立王國,賬目能對就有鬼了。
“罷了。”邵勳說道:“再給孫德清一些時日,若還沒改觀……爾母婢,怎麼總有賊子覬覦朕的土地?”
“陛下,國家大了是這樣總有力不能及之處。”蔡承說道:“但交州確實緊要,已成少府最大財源,萬不能有失。”
“此事太子知曉嗎?”邵勳問道。
“太子聰慧,應有所感。”蔡承回道。
“你爲何替他說話。知就是知,不知就是不知。”邵勳笑了笑,道:“不過,去歲他提及運大木北上之事,確有幾分道理。此事雖然交給廣州度支校尉做了,但少府也不能置身事外,該運就運,多增加幾分財力也是好的。”
“是。”蔡承應道。
“今歲再準備一筆錢——”邵勳想了想,說道:“往列口多運些糧草、器械。”
蔡承臉色一垮,不過還是應下了。
他今天明明是來談開源節流之事的,沒想到又要填一個大窟窿。
邵勳看到他的臉色,哈哈大笑。
“幸好念柳有本事,沒讓朕過於操心,省了好多錢。”邵勳說道:“這省下來的資財,就用於列口吧。”
“陛下,這是要跨海的。”蔡承提醒道。
“無妨。”邵勳擺了擺手,道:“太子在度田,抓到的不法之徒甚多。孫和在交州清查府庫,定罪者也不少。船工有的是,就這麼辦吧,朕這邊無事了。”
蔡承無奈,行禮告退。
片刻之後,王惠風輕嘆一聲,道:“陛下,你越來越像……”
“像什麼?”邵勳回過頭來,問道。
王惠風不答。
“可是晚年昏聵的暴君?”邵勳問道:“滿朝上下,無人可制,獨夫之心,日益驕固?”
王惠風勉強笑了笑,道:“沒那麼嚴重。”
“他人誹我、謗我,於我何傷耶?”邵勳搖頭道:“時至今日,我只想把這個天下更好地整合起來,做到哪一步算哪一步。”
說完,他給王惠風端來一碗茶水,放在她手邊,然後坐了下來,開始寫信。
回到少府的蔡承同樣寫起了信,並遣人快馬發到漂渝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