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風殿、麗春臺、龍鱗殿、露華亭—.
一樣樣建築,都是在位期間慢慢攢起來的。邵勳看得津津有味,時常駐足欣賞,彷彿在欣賞他的豐功偉績一般。
羊獻容安靜地跟在他身後,百無聊賴地看着,彷彿在宮裡住了大半輩子,早就看膩了這些似的。
「宜男呢?」邵勳停下腳步,問道。
羊獻容眼一瞪,胸膛起伏兩下,最終也沒說話。
邵勳輕笑一聲,拉起羊獻容的手,行走在林間小路之上。
「一定是我最危難的時候你出現得太頻繁了,讓我如此忍讓。」羊獻容掙了一下沒掙開後,便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面,口中猶自嘟着。
邵勳彷彿沒聽見一般,繼續走着。
羊獻容慢慢安靜了下來,漸漸把手挽住邵勳的臂膀,也不說話,就這麼走着。
「你身體倒是好。」邵勳又毫無顧忌地說了句作死的話。
羊獻容居然沒有生氣,而是瞟了他一眼,冷笑兩下,卻依然挽着邵勳的手臂,只道:「氣死我對你有什麼好處。」
前邊出現一個涼亭,邵勳拉着羊獻容坐了進去,感受着山風,聽着蟬鳴,倒也愜意。
「當年旱災過後,我讓人在廣成澤築了好幾座涼亭,離田莊很近,便想着有朝一日能坐在這裡,欣賞田園風光。」邵勳說道:「那時候我也沒把握一定能打贏所有人,故總想着一旦戰事不利,便退守襄城、廣成澤,以待天時。」
「廣成宮怎麼辦?」羊獻容突然問道。
嗯?邵勳先是有些不解,繼而反應了過來,笑道:「你都不問綠柳園?」
羊獻容終於不再緊繃着臉了,道:「綠柳園也不能被毀掉。」
邵勳笑得更厲害了。
「你是不是很得意,邵全忠?」羊獻容氣道。
邵勳訝然,很久沒人喊他這個字號了,更別說出自女人之口了。
「早知道當初在太極殿時,我就不幫你說話了。」羊獻容說道:「就讓你跪在我面前,跪到死。」
「反正跪了很多回了。」邵勳無所謂道,
羊獻容有些遭不住,卻還在用眼角餘光觀察邵勳。
邵勳緊緊抓住了她的手,道:「謝了。」
羊獻容也不問爲什麼謝她,只是嘴角微微帶笑,情緒似乎上來了許多。
「你近來信佛了?」沉默片刻後,邵勳問道。
「嗯。和宮中新來的白氏接觸了下,發覺或許有用。」羊獻容說道。
「有什麼用?」邵勳無奈道:「你家不是信天師道的麼?」
羊獻容不答,情緒又低落了下去。
邵勳拍了拍羊獻容的手,道:「興許我只是遨遊世間,爲昊天上帝所召,做一些事情罷了。你別忘記我是太白星精下凡。」
「我知道你是。」羊獻容輕聲說道。
邵勳一愣,這是鬧哪出?
「你知道什麼?」邵勳看了她一眼,問道。
「你曾經寫了很多詩,後來都團成一團扔掉了。」羊獻容說道:「我再去找,發現你已經燒掉了。」
「哪一次?」邵勳驚道。
羊獻容答非所問:「那些詩用韻有些奇怪。」
邵勳無言以對。
羊獻容逼視了他一會,見邵勳沒什麼話說,便垂下了頭,道:「其實佛法我也沒甚興趣,或許修得不好才更妙。修得好了,就擺脫輪迴了。」
邵勳沉默得彷彿一尊雕塑。平平淡淡的話語,最是讓人惆悵。
「來汴梁後,秋天還練兵麼?」羊獻容擡起頭,問道。
「練。」邵勳立刻說道:「真以爲我拉不開硬弓了?去年是讓着那羣兔崽子。」
羊獻容掩嘴一笑,道:「你和他們爭什麼呢?又或者想做給誰看?方纔還問宜男,可你多久沒來找她了?終日在諸葛姐妹身上流連。」
邵勳笑着起身,道:「走吧,回麗春臺。以後就住那了。」
羊獻容起身相伴。
彼時夕陽西下,紅霞滿天。
邵勳擡起頭看了許久,笑道:「不意晚霞亦如此絢爛。」
「你方纔沒注意到麼?」羊獻容問道。
邵勳撫了撫羊獻容的臉,道:「需要你提醒。」
羊獻容冷笑一聲,扭過了頭去。
「其實——」邵勳輕聲說道。
羊獻容耳朵豎了起來。
「其實我真是太白星精下凡。」邵勳哈哈一笑,道。
羊獻容愣了一下。
邵勳開玩笑道:「其實得道飛昇之士居於西天,誕下子嗣後,很多並無天賦,故只能如凡人一般男耕女織,我就是那個凡人啊。」
說罷,飄然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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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下旬的時候,邵勳在麗春臺接見了楚王府文學酈懷。
「昔年王府動盪,辭官者不在少數,卿仍不離不棄,何也?」邵勳手裡掂着一枚果子,緩緩出聲問道。
「忠臣不事二主。」酈懷答道。
邵勳沉吟片刻,道:「姑且算是這個理由吧。」
說完,他轉身坐了下來,道:「說吧,何事?」
「大王前陣子自鍵爲南下,遍歷諸郡。其間頗多陽奉陰違者,故請益兵二千。」酈懷侃侃而談:「蠻人素來畏威而不懷德,不行天誅之事,恐難服從。」
邵勳先沒有回答他的話,而是問道:「吾兒將這些兵士安頓於何處?可是萬壽縣(今甕安附近)?」
「暫未至萬壽。」酈懷答道:「正打算於三談之地找尋田土,分給兵士。但土地不相連,恐要用些手段。」
所謂「三談之地」,指的是談指、談樂、廣談三縣。其中,談指、廣談前代就有,分別位於今羅甸、紫雲、冊亨一線,以及貴陽、安順、普定,縣域面積都比較大。
談樂縣是大梁朝新設的,大致位於今鎮寧及六盤水部分地區。
而羣郡的治所又在東面的萬壽(甕安),管理起來委實不便。
邵勳聽聞之後,暗道灌郎也不是沒有眼光。修路間隙,竟然注意到了三談之地一一其實還有一個夾在中間的夜郎縣(今關嶺、普安一帶)一一看來他把握到了的關鍵所在。
「兩千兵而已,不難招募。」邵勳說道:「修路之時,蠻可算恭順?」
「還算恭順,當地蠻丁多服諸葛武侯。」酈懷回道:「甚至有那愚味之輩,還問武侯是否健在。」
說到這裡,他有些晞噓。
這麼多年過去了,毅然決然「五月渡瀘、深入不毛」的諸葛亮的大名依舊在土人中間傳唱着一一當然,還有東路軍統帥馬忠的名諱。
這個遺澤,還能吃多久呢一一和西域一樣,曾經被馴養的野獸一步步划向重新野化的深淵。
「好,朕同意了。錢糧器械由兵部、少府出,人員你等自行招募。」邵勳說道:「務必要小心啊。」
「遵命。」酈懷大喜。
邵勳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問道:「卿至朱提、樣啊,可能適應?」
酈懷想了想,道:「臣至啊時,初還好,並無異狀。可有一日卻突然病倒,躺了好幾天纔好轉過來。」酈懷說道:「後至三談巡視,但見高處天氣涼爽,住着頗爲舒服。唯春日早晚有些陰冷,需得點火盆驅寒。」
他沒敢說楚王其實也病過一次。南下以來似乎鉚着一股勁的他終於也堅持不住,渾身無力,額頭髮燙,兩天後才稍稍恢復。
北人去那邊,真是拿命拼。以後若正式封建了,一定得將王都建於相對涼爽的高處,不然真的難受。
「卿也不容易。」邵勳感慨了一聲,道:「就這麼辦吧。讓我兒勿要多想,把路修好了,把威望建立起來,比什麼都重要。」
酈懷應了聲是。
片刻之後,見邵勳沒話說了,便告辭離去。
邵勳坐回案几後,將酈懷的奏疏抽了出來,再度看了一遍。
四位平章政事都已經附上批註,基本一致通過,但態度又有微妙的差異。
樑芬建議「就地募勇」,即於柯境內招募熟習水土之夷漢壯勇,其糧餉由益州支給。
王雀兒認爲可招募府兵餘丁,並增撥錢帛、農具、醫藥,助楚王撫慰夷夏。
溫嬌認爲可賜少府園戶兩千,「令其攜家卷徙羣柯屯成,既可充親衛,亦實邊睡。」
王豐覺得可以囚犯充軍,舉家發往柯,同時「遣良吏、輸鹽鐵、通互市,結好謝、趙諸姓,夷夏歸心,何憂不治?」
基本上都代表了各自的立場和態度,但最終決定還得邵勳來下。
邵勳沒有猶豫,他的辦法是多管齊下,即府兵餘丁、禁軍子弟、少府園戶、三巴蠻兵乃至柯土人都是可以招募的對象,以兩千爲限額,完成便是了。
反正蜀中的錢糧是真的很難用到外地,路上耗費極大。考慮到自李成滅亡之後,蜀地已經承平很多年了,稅糧堆積如山一一至少賬面上是這樣沒錯一一不用在此處等着發黴變爛呢?
錢糧沒有問題,真正花費時日和精力的是募兵。
若是唐代就好了,武夫們只要給錢糧賞賜,哪都去。黔中道就被河南蔡州兵控制,人家根本不覺得遠。
可惜這會的風氣不一樣。
邵勳嘆了口氣,合上奏疏後置於一邊,待會自有官員取走送往中書,然後給酈懷一個臨時使職,讓他可以名正言順募兵。
做完這一切後,他離開了麗春臺,自往翠微堂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