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年前回了一趟汴梁,年後又很快離開了,讓庾文君抱怨不已。
邵勳安慰她最遲三四月間就會回京了,皇后這才稍稍放下了點心。
臘月間,她在宮中聽聞樑奴渡江南下抵達建鄴,然後在那坐鎮了半個月,接見了好一批官員。那個時候,她簡直快要嚇死了,不住埋怨太子爲何這麼不聽話,非要到處亂竄。
邵勳也有些擔心,不過他不會表露出來,只說南下者多了,也沒見個個出事。再者,只是待在建鄴城中而已,又不是荒郊野外,還是大雪紛飛的冬天,說不定比河南還冷,有什麼可擔心的——海豹皮在江南銷量超過河南,已經很說明問題了。
隆化四年(345)的正月過得老沒意思了,一直到二月下旬,邵勳都在麗春臺內閒居。
一方面是實在沒什麼事,另一方面則是他得了一次比較嚴重的感冒。
老實說,他這輩子很少得感冒。即便偶爾早上起來有些不適,練過武、吃過早飯後症狀很快就消失了,但這一次沒有消退,斷斷續續綿延十天左右,才最終好轉。
病中的他閒着沒事就翻看戰報和信件。
去年十二月初的時候,交州刺史孫和率戰輔兵二萬餘人歷經大小十餘戰,破三城,推進至林邑國都典衝城外。
信裡提到斬首一萬八千餘級、俘虜七千餘人,繳獲財物若干,甚至包括大象數十頭,說要運幾頭回北地,讓洛汴百姓看看新鮮。
老實說,邵勳不確定這個俘斬數字有沒有殺良冒功,大抵是有的吧。那幫老殺才就指着這個發財機會呢,下手肯定是極狠的。
第二封戰報的落款日期是隆化四年正月初。
時隔月餘,大軍一直在圍城。
典衝漢舊縣,後被林邑人增築加固,已有八丈高,十分堅固。
城中積儲甚多,又聚集了大量兵力,攻之不易。
期間,林邑王範文數次組織兵馬出城,皆被擊退,城中士氣愈發低落。
於是他們改變策略,選送美女、金銀請降,爲孫和拒絕。
按照之前的節奏,第三封戰報大抵要到三月才能送達,不過昨天邵勳提前十餘日收到了交趾行營的捷報。
仔細看完之後,十分無語。
範文這廝還是比較勇猛的,曾親自率軍出城夜襲,不過負傷而歸,然後——他死了。
範文之子範佛在親衛死士的護衛下,趁夜遁逃,不知所蹤,將滿城文武留在風中凌亂——說是去扶南國搬救兵了,但也就是嘴上說說而已,扶南國真不至於傻乎乎摻和進來。
樑軍於正月十五前後涌入典衝城,詳情戰報上沒說,只重點提及繳獲金銀“無算”。
一般而言,繳獲多少就是多少。比如之前征討龜茲,繳獲“金八十一錠”、“銀四百六十九錠”,數據清清楚楚。
孫和說不清楚,只有兩個可能,一是被哄搶了,難以追回,二是真不好統計。
邵勳猜測真實情況介於兩者之間。
哄搶是有的,黑眼珠見不得白花花的銀子,將士們忍受蛇蟲瘴癘,萬里迢迢,不撈好處說不過去,而且荊州兵本來就不是老部隊,約束不住很正常,邵勳能理解——唐初李靖破頡利可汗,牙帳內的財寶就被軍士們哄搶一空,李世民爲此訓責了李靖,不過最終並沒有懲罰他。
不好統計也是真的。
林邑人未必會像龜茲那樣把金銀鑄成五十兩一錠,說不定奇形怪狀,有的可能還與工藝品混在一起,一時間難以計算,這是有可能的。
看完最新戰報後,邵勳的病差不多就好了。
他打算等監軍的奏報一起送達後再下旨善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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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初的時候,邵勳來到了龍鱗殿。
一公一母兩隻獅子懶洋洋的躺在籠子裡,看見邵勳過來時,這種猛獸竟然瑟縮了一下。
邵勳哂笑一聲,無他,獅子也怕惡人。
這倆獅子是疏勒國送來的,據說是國王的心愛之物。
邵勳一開始有些新鮮。
這可是古代啊,我也能在“動物園”看獅子?
後來覺得沒意思,少府還要花費大價錢爲這倆畜生過冬,不如殺掉吃肉算了——他真沒吃過獅子肉。
不過孩兒們喜歡看,就算了,讓這倆貨逃得一命。
疏勒、大宛兩國今年正旦送了不少玉器、金銀過來,十分恭順。
而這兩個國家也是大梁朝在西域擴張的極限了,且只是名義上的臣服,連駐軍都沒有,隨時可以反叛,只要他們敢。
于闐鎮的設立在穩步推行之中,目前已有軍士一千五百餘人,今年還會增發一兩千兵,進一步增強於闐鎮的實力。
西域就這樣了。
高昌國三郡還在深入整合之中,不過已然走上正軌。在金錢的滋潤下,很多矛盾迎刃而解。
念柳特地寫信回來,他以車師後國的王宮爲夏宮,無需重新營建,省下來的錢糧可撥給長兄,爲他在樂浪打好基礎。
邵勳感慨萬千,於二月底正式下詔,以齊王邵璋爲樂浪國主,領樂浪、帶方二郡,都平壤。
樂浪國其實也不需要新建王都。
樂浪郡下轄六縣,治朝鮮縣,所謂平壤其實是高句麗人在郡治旁邊增築的城池,與縣城互爲犄角,但更加堅固。高句麗人一度是有經營樂浪的意圖的,奈何他們與慕容鮮卑糾纏不休,錯過了時機,故始終沒能好好消化這兩個郡。
現在沒機會了,平壤城變成了樂浪國都城,金刀領有二郡十三縣,賬面上查出來十萬出頭的戶口,以蠻夷居多——從血統上來說未必,但曹魏時渡海佔領樂浪、帶方,就見到當地多蠻夷君長,興許是蠻化的漢人吧。
邵勳在“動物園”內站了許久,直到獅子已經很老實時他纔回過神來。
樂嵐姬帶着齊王妃劉氏在不遠處招手,於是他便走了過去。
劉氏輕輕行了一禮,然後低着頭。
邵勳心中快慰。
這兒媳現在像是鬥敗了的公雞一樣,可當年卻不是省油的燈。
“天還有些寒,別出來亂轉。”邵勳幫樂嵐姬理了理衣領,說道。
“前些時日,還不知誰照顧誰呢。”樂嵐姬輕笑道。
邵勳無奈:“還說這事?讓你不要來,你偏要來,萬一得了風寒,可怎麼辦?”
“這不是沒得嘛。”樂嵐姬說道:“金刀寫信回來,說近期會回一趟京,採買些物事,可能還需要船。”
“放心。”邵勳擺了擺手,道:“我心裡有數,今年就準備好。他的屬吏去樂浪了嗎?”
“大部去了,半數在平壤,半數在列口。”樂嵐姬說道:“而今正在搬取軍士、將吏家人。入夏後會暫緩一下,秋天會繼續搬取。”
邵勳點了點頭,道:“今明兩年,最重要的便是此事了。”
樂嵐姬嗯了一聲,沒再說什麼。
劉氏老老實實地跟在樂嵐姬身後,半句都不敢插嘴。
邵勳瞟了她一眼,暗道繼樂浪王氏後,金刀又納了當地豪族張氏女爲夫人,看樣子把兒媳打擊得夠嗆——張氏名氣沒有樂浪王氏大,亦非士族,但卻是武力豪強,曾經在二郡淪陷後對抗過高句麗人的統治,值得拉攏。
“你先退下吧。”邵勳朝兒媳擺了擺手,說道:“明日少府和度支會撥錢三萬貫、絹六萬匹,你爲王府主母,拿好這筆錢,看缺什麼就派人採買。四月汴梁開坊市,屆時會有很多貨物,價錢也比較便宜,不要錯過這個機會。”
“是。”劉氏乖巧地應了一聲。
“錢絹若不夠——”邵勳頓了頓,又道:“再來找我。”
“謝大人公。”劉氏沒有稱呼陛下,而是換了個親近的叫法,還是比較聰明的。
樂嵐姬站在一旁看着,笑而不語。
片刻之後,劉氏行禮告退後,她才忍不住說道:“和兒媳較什麼勁?”
邵勳也笑了,道:“我這輩子沒吃過什麼大虧,可好不容易把金刀培養了出來,結果——”
“好啦。”樂嵐姬挽住了他的手臂,說道:“我都沒怪你,你還對兒媳耿耿於懷。”
邵勳微微一頓。
樂嵐姬見沒拉動男人,便轉過頭來看向他,笑問道:“你也會怕?”
邵勳沒有掩飾自己的內心,點了點頭。
樂嵐姬輕嘆一聲,道:“你這人有時候過於有情,有時候又過於無情。這就是天上人嗎?”
邵勳愣住了。
樂嵐姬看向遠方,聲音很輕,卻又很重:“早年你只有我,無論大小事,都會問我的意見。我當時便很驚訝,不過你太寵我了,寵到沒有男人、丈夫應有的威儀。”
“你從不過問我的信件。若有遊藝要出門,你從不阻攔。你難道不清楚,這便是在士人家中,也是‘夫綱不振’?”
“我做了什麼事,你總是說辛苦了。你自己都記不清說了我多少次好看、美麗了吧?情情愛愛之類的話,隨口就來,我雖然很歡喜,卻也有些奇怪。”
說到最後,她深深看了邵勳一眼,道:“我知道你有大秘密,我也不問。”
樂嵐姬輕輕上前,用邵勳方纔的動作,爲他理了理衣領,道:“可你要保重好自己。”
邵勳沉默許久,嗯了一聲。
“我們就這樣一起走下去,看着兒孫們各自過着自己的日子,好不好?”樂嵐姬聲音有些發顫。
“好。”邵勳應了一聲。
樂嵐姬笑了,道:“真想去天上看看。”
“看什麼?”
“看到你在就行了。”
邵勳感覺自己的感冒還沒好,竟有些喘不過氣來。
“明天讓香蒲回來吧,好久沒見到她了。”許久之後,他輕舒了口氣,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