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秋八月不期而至,浩浩蕩蕩的船隊經北豐、平郭停靠卸貨後,於八月初十抵達了旅順。
他們在中途避了一次風。
情況很邪乎,本來航行得好好的,突然之間就狂風大作,而且風向變幻不定,不得已之下,他們在平郭縣附近的港漢內停留了整整一天時間。
慌亂之中,有兩艘船陷入了淤泥之中擱淺,一直到晚上漲潮時才勉強開了出來。
這個時候,船工們不停地抱怨如果是吃水淺的江船斷不至於如此,更提及如果在附近發生海戰,萬一被人誘進淺水區域,怕不是要讓人創下「小船贏大船」的奇蹟。
不過他們的抱怨無效。
懂行的人都知道,如果不是吃水較深、抗風浪能力強的尖底海船,之前那次可能就要了老命了。而且,雖然經歷了險情,但老手都覺得自己的船似乎可以嘗試下橫渡遼海,而不是沿着海岸線走一一當然,早晚會這麼搞的,目前這些船工還略顯稚嫩,得熟練一些才能嘗試更高難度的航程。
十五艘船隻的靠港並沒有在旅順引起多大的轟動。
卸貨期間,曹憲在這座城市內外逛了一圈。
他發現了一個特點,旅順城和旅順浦兒乎變成了兩座獨立的城市。
不知道是不是因爲早年佈局的缺陷,旅順城牆外就有許多緊鄰着的農田區塊,這會粟麥金黃,
農人們正忙着收割。
更讓人覺得誇張的是,農人們是從城內出來收割糧食的,收穫就地處理,然後裝上馬車,拉回城內。
也就是說,他們平時住在城裡,需要種田的時候就出城。
唔,頗有先秦之風啊!
不過他也知道,作爲燕王治下最早的墾荒區域,這個佈局很難更改了。緣城開墾的農田很難變成宅院、商鋪、集市,城內的民戶也沒法奪走,至少短時間內不能。
聰明的做法便是在靠近海浦的地方設立邸舍、倉庫、食肆乃至各種商鋪,然後再用城牆圈起來。或者乾脆不圈了,似乎也沒什麼大的問題,畢竟魏晉時洛陽城大部分區域都在城外,如辟雍、
太學乃至各種公卿將相的府邸並沒有城牆保護。
旅順似乎就是這麼做的。
城外大宅一座連着一座,應該是本地貴人居住的一一或許稱不上豪宅,但一定足夠「大」,如果忽略此地的各種不便的話,住起來還是挺舒服的。
呢,似乎也沒那麼不便啊曹憲吸了吸鼻子,不遠處傳來了一陣香味,他下意識走了過去,見到了一個食肆。
店主操着一口彆扭的官話,熱情招呼道:「來吃點餅,還有醬、酒。」
曹憲指着那些熱氣騰騰的蒸籠,問道:「此蒸餅耶?」
「五月收的新麥,好吃。」店主十分熱情,試圖上前拉人。
曹憲的隨從躍了上去,手握刀鞘。
店主只後退了一步,似乎並不怎麼害怕。
遼東這個地方,大街小巷公然挎刀持弓的人太多了,官府似乎不怎麼管,也懶得管。
「唉,無需如此。」曹憲似乎感覺不好意思,於是入內坐了下來,道:「給我等一人來兩個蒸餅,肉醬、酒也來上一些。」
店主高興地離開了,沒過一會,便端來了一大盆肉醬,道:「此乃兔肉醬,官人可嘗一些。」
「吾聞高句麗人喜食兔肉醬,莫非你便是。」曹憲問道。
「官人好眼力,我便是高句麗人。」
「燕王大破高句麗,兵進丸都,你怎麼看?」
「官人莫要這麼問。」店主有些不高興了,道:「我家自天祖那一輩便居於玄,雖爲高句麗人,可與高句麗國沒有半分關係,相反還屢遭其劫掠,恨死他們了。到我祖父那一輩,實在過不下去了,便南下遼東,居於新昌。及至晉末,我父帶着全家南奔平郭。二慕容對戰時,我又帶着家人南下旅順,躬耕自食。託大王的福,得於旅順開一食肆,日子比祖上卻好了太多了。」
「爲避戰亂,幾代人之內竟然三遷。」曹憲感慨了一句,抓起蒸餅咬了一口,讚道:「不錯。」
「新麥自然好吃。」店主大笑道。
「方纔你說五月收的新麥,難道旅順可種越冬小麥?」曹憲問道。
「旅順、北豐都可以。」店主肯定地答道:「平郭就難說了,興許可以,興許不行。據我所知,平郭人不種冬小麥,只種春小麥或粟。近兩年有人嘗試着種秋後種黑麥,此物確實可以過冬,
十分耐寒,但畝收低,更兼難吃,一般都拿來餵馬。」
曹憲笑了笑,道:「再難吃,災荒時也能救命。」
「是這個理。」店主不否認,只說道:「不過只要家境不差,一般都食粟麥。」
「可有人種稻?我看遼東河溪縱橫,湖泊水澤甚多。」曹憲問道。
店主想了許久,最終搖了搖頭,道:「未曾見過。」
水稻這玩意,理論上很多地方都能種,但除了氣候之外,你還得考慮種植習慣。有些地方確實能種,但若沒有人爲干預,幾百年都不會有人嘗試。
「也是。」曹憲嘆了口氣,道:「天越來越冷了。我從河洛北上至鄴城,昔年種稻之地多改爲麥田,越來越少了。」
鄴城西邊有曹操時代修建的堤堰,更有漳水流經,曹魏時廣種水稻,品質上佳,遂有「信清流之稻」的美譽,被作爲「御稻」上貢許昌、洛陽。
不知道是不是因爲幾次極端天氣的打擊,鄴城稻田急劇減少,已很難尋找了。
遼東比鄴城還冷,當不敢輕易嘗試,除非培育出能抵禦寒冷的稻種一一興許已經有了,但還沒找到。
小廝端來了幾個酒壺。
曹憲招呼衆人飲酒,然後又看向店主,問道:「我見旅順百姓公然挎刀持弓,四處行走,衆不以爲異,難道官府不管嗎?」
「管這個?」店主有些茫然,下意識說道:「挎刀持弓又如何?只要不造反,官府才懶得管呢。便是兩人捉刀廝殺,只要不殃及無辜,管他作甚?傷了就去找人醫治,死了自埋地裡去,無妨的。」
「若有不法之徒入室傷人呢?」曹憲問道「那就拿你的刀與他拼了。」店主理所當然地說道:「浦口黃鐵匠曾遇賊,此人年五十,自披甲執刃,堵住大門,二子蹲房樑上,拈弓搭箭,連殺三賊。天明後報官,查驗一番後便無事了。」
曹憲無語。這地方真他媽野得邪乎,官府真的什麼都不管啊!
「吃點兔肉醬。」店主見曹憲只吃餅,便招呼道。
曹憲點了點頭,拿餅蘸了蘸醬,吃了一口後,臉色微變。
不是難吃,而是味道很怪,彷彿帶着點半腐爛的味道,還鹹得讓人震驚,彷彿旅順鹽不要錢似的。
店主仔細注意着他的表情,見曹憲不太喜歡,微微有些失望,道:「可惜黃豆醬賣完了。
巖、西安平的黃豆很有名,製成的大醬乃美味。」
「巖才幾年,黃豆就出名了?」曹憲給自己倒了一杯酒,笑問道。
店主連忙說道:「官人有所不知,巖城沒建起來時,當地的黃豆就很有名。」
曹憲點了點頭,隨口問道:「巖如何了?」
「沒去過。」店主搖了搖頭,道:「不過你看官人們多在旅順置宅,就知道那地方如何了。說實話,若非有東西、南北兩條大道經郵巖,王都絕不會設於彼處。」
「帕巖既當要道,設王都很正常啊。」曹憲說道。
他記得昌黎通樂浪的東西大驛道就經巖。在遼東境內,這條大道串起了襄平、新昌、安市、
汶、巖、西安平六縣,直通平壤城,可謂遼東國境內最重要的驛道。
「官人們也就在巖上直罷了。」店主嘟了一句。
曹憲笑了笑,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發覺酒別具風味,便問道:「此酒何名?」
「自家去山上採雜果釀的。」店主笑道:「深山老林之中果子甚多,也沒人和你搶,隨便摘。
大的自己吃,小的就拿來釀酒。」
曹憲的隨從們也喝了酒,紛紛稱讚。
店主見了滿面紅光,又讓人拿來了一些野果,道:「過了這個時節就沒了,路上吃吧,不收錢。」
曹憲也不客氣,直接收下了,又道:「煩請店家多準備些蒸餅,一會送到船上去。」
店主精神一振,看來是大買賣,立刻點頭如搗蒜,道:「好說,卻不知要多少?」
「一千枚總是要的。」曹憲笑道。
店主愣住了。他家是小店,真做不了這麼多。
曹憲看出來了,笑道:「能做多少是多少。我還在此逗留五日,煩請每日都送。」
店主點了點頭,旋又爲難道:「只能送四日。四日後,我便要關了這店,去山裡操練了。」
曹憲有些驚訝:「市人也要操練?」
「年十五以上、六十以下,都得操練。」店主嘆了口氣,道:「還好不用出遠門,就在附近山裡,興許還能分點獵物。」
「燕王要求的?」
「這卻不知了。反正每年王府郎中令都會帶人巡視,躲不掉的。」
「這般勤苦,高句麗又有何懼?」曹憲感嘆道。
「什麼高句麗?怕不是要打慕容仁。」店主曬笑道。
「你怎知曉?」曹憲奇道。
「很多人都這麼說。」店主說道:「這廝去年沒上貢。往年最遲七月中,慕容仁就遣使帶着駿馬、皮子、藥材南下旅順,登船前往洛陽朝賀了。聽說去年沒來,藉口是遭災了。旅順傳言他要造反了。」
曹憲不置可否。
他知道慕容仁這廝大概是有些跋扈的,心裡也有點不服氣,但你若說他有膽子造反,卻不是事實。
慕容仁就是腦子不清楚,合該命裡有一劫,用完飯後,曹憲讓人拿來絹帛,不料店主卻面有難色。
「竟不收絹帛?」曹憲訝然「絹帛不容易花出去。」店主嘆道:「可有銅錢?本朝的錢沒有,永嘉通寶亦可,五鐵錢也收。」
曹憲無奈,讓人取來銀錢,道:「此乃波斯銀錢,我在洛陽所得,你可敢收?」
店主接過一枚看了看,道:「只要是金銀,我都敢收。」
曹憲失笑。
也就遼東沒人較真,不然憑你不用法幣,反倒用域外銀錢這種事,免不得杖打十下。
另外,他也看出來了,遼東不喜用絹帛易物。
這倒可以理解。因爲絹帛除了富貴人家之外,遼東少有需求。若說賣給商人吧,估計也不怎麼賣得出去。對於小本經營的食肆店主,他更願意收銅錢。
隨從們留下來與店主扯波斯銀錢的價值以及該出多少枚銀錢,曹憲則揹着雙手,來到了店外。
看着大街上形形色色的人羣,他突然有些羨慕。
樂浪、帶方二郡,大概沒有任何一座城市可與旅順媲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