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十月了,襄陽習家池內的荷花已然枯菱許久,景緻蕩然無存。
池畔有一高樓,可俯瞰囊陽左近的城池、山川、湖泊、村落、農田,端地是絕勝之地。
太子邵瑾在習家池住了差不多半個月了,終日不是批閱文書,就是查看檔籍,或與上門求見的荊州大族耆老會面。
十月十五日,他收到了傳自交州的第一份戰報:林邑知大梁異動,遂先發制人,包圍日南郡治盧容(今越南順化),交州土兵數千人南下,戰不利,退屯壽泠水,未能解圍。
看完之後,邵瑾立刻召集長史庾亮、左右司馬姚弋仲、垣喜、主簿盧偃、記室參軍棗庸、兵曹邵資六人議事,從事中郎謝安、邵紀、法曹參軍邵琳等人列席旁聽一一桓溫還在天水,未及趕來。
邵瑾將戰報給衆人傳閱了下,然後開了個頭,讓衆人議一議如何對付林邑王範文一一雖然不能直接插手指揮,但你不能什麼都不管,至少要隨時關注戰況,展開討論,乃至書信孫和,間接發揮影響力。
會議開始後,庾亮當仁不讓,躍躍欲試,
妹夫現在很少找他談論軍政大事了,還好能在外甥這裡找補一點。
只見他清了清嗓子,率先說道:「此事何難?交州土兵非不能戰,而是不願戰一一」
話說一半,沒下文了。
邵瑾立刻看向舅舅,示意他繼續。
庾亮這才繼續說道:「我聞交州之兵多來自豪強,而領兵之人卻爲州郡武官,如此上下相疑,
如何能戰。若授豪強官爵,令其集結家兵部曲,與範氏交兵,必不至於如此艱難。」
你別說,亮子這番話是有點道理的。
兵不識將,將不識兵的情況下,你怎麼打?交州土兵平時在家種地,偶爾集結操練一下,戰鬥力本就很一般,而他們又與土豪、蠻酋有人身依附關係,和你朝廷官員根本不熟,被郡縣武官拉起來就去打仗,亂糟糟的,只要前鋒稍微吃不住勁,後軍馬上就是「我軍敗了」,搞成這樣不奇怪。
但這樣是有後果的—
太子邵瑾就沒立刻答應,而是看向左司馬姚弋仲。
姚弋仲沉吟片刻,說道:「長史所言不無道理,然大軍陸續南下,尚未與賊兵接戰,就做這做那,委實不妥。不若再等等。」
邵瑾微微頜首。
「殿下,臣以爲當遣使南下查問一番。」右司馬垣喜建議道。
「監軍到哪了?」邵瑾點了點頭,問道。
他對垣喜印象還是不錯的。
此人出身寒微,但爲人剛直,忠貞不二,哪怕忠的是父親,但不影響邵瑾對他的欣賞。更別說垣將軍早年戰於宜陽,曾經有過肉祖衝鋒的壯舉,在軍中名聲很大,
「阮監軍應已至交趾。」垣喜說道。
監軍是太子邵瑾派過去的,名叫阮敷,一聽姓氏就知道是士族子弟,不過祖上移居汝南,算不得陳留阮氏了。
阮敷是庾亮介紹進來的,「根正苗紅」的汝穎土人,在覆田勸農使幕府內可不多見。
阮敷的職務是「參軍」,聽起來不小,但在參軍日益署曹的當下,名頭面前不帶個前綴,顯然是沒有太多職掌的,要麼管理各種雜事,要麼就是純粹的顧問。
阮敷是後者,因此在挑選監軍的時候,就把他這個沒有任何分管任務的參軍調過去了,擔任交趾行營監軍。
「那就派一員令史、數名小史南下,徑赴交趾。」邵瑾說完思考了下,又道:「但找監軍問詢即可,莫要驚擾孫使君。」
說完,看了看大家,問道:「諸君還有何策?可暢所欲言。」
表面上是對着所有人說話,但他的目光最後停留在謝安身上,
謝安沒有遲疑,起身說道:「解圍僅一時之計,殿下掛帥此戰,當圖長治久安,以彰聖德。如此,僕有三策。」
「其一日分化瓦解。林邑國部族林立,可遣敢死辯士浮海登陸,密通其豪酋,許以財帛官爵,
誘其內叛。」
「其二日安撫軍心。命後方州縣加運糧草、醫藥,防治疾病。並調撥錢糧,對傷殘、死難將土予以撫卹。」
「其三日親筆慰諭。殿下可手擬《諭將士書》,言‘孤與爾等同食共勞」,並遣使攜金帛勞軍「有此三策,平賊易也。」
邵瑾有些驚喜。謝安石每每言之有物,真不同凡響!
平心而論,他獻的這些計策都無關具體戰術,看似有些空泛。但指明方向已然非常不簡單,大不了派熟悉庶務的人具體操辦就是了。
「安石真有大才。」邵瑾讚道,然後伸手示意他坐下。
雖然父親讓他不要插手戰爭,胡亂指揮,但你若真的什麼都不做,只在後方純純掛名,父親肯定不會滿意的。所以,度要把握好。
遣使攜書信、金帛南下,並制定撫卹政策一一一般而言,世兵很難有撫卹,更別說連世兵都不是的豪強農兵了一一這些事情對他而言恰到好處,既顯示了主帥的存在,又沒有干涉具體的戰爭指揮,可以說是他當下能做的極限了。
謝安之後,邵瑾又問了幾個人。
能說的前面都說得差不多了,只有棗庸提出「齋戒禱祀」被採納了進去一一於襄陽設壇,祭天地、宗廟,祈克敵,示天命在大梁。
聽起來有點兒戲,但很多人是信這一套的。
祭祀時還可以玩弄一些小手段,搞點吉兆出來,讓使者傳到交州前線,多少可以激勵一點土氣。
覆田勸農使幕府執行力還是比較強的,說幹就幹。
當天下午,祭壇設了起來,書信寫好了,金帛也準備得差不多了,撫卹金額更是反覆斟酌,定下了標準,就只有遣使勸降的事情比較難辦,只能到交州後再想辦法了******
十一月上旬,太子部瑾基本結束了在荊州北部的巡視,準備前往壽春。
持續三年的度田,已然接近尾聲,而今就剩揚州江北部分區域沒完成了。
後面還有梁州、益州兩地的度田,但邵瑾不會親身過去了,只會派遣幕僚具體負責。
回想起過去三年的歲月,真的恍然一夢。
其間多少艱難險阻,都被一一克服了。
他見識到了人們掩藏在心底最深處的貪婪、狠辣、陰毒乃至各種不可理喻。
他認識到了國家的根基是什麼。因此,今年朝廷於東莞郡置邳鄉,於東萊郡置文登、東牟,於北海郡置寒亭總計四個龍驟府時,他下令將在弋陽、江夏、廬江三地抓獲的五水蠻悉數調撥過去,
充當府兵部曲。
他更看到了一批批通過試經的太學生、國子學生乃至武學生充當基層官吏,與士人、豪強同臺競技的巨大好處一一毫無疑問,這是有利於邵氏這種根基不夠深厚的家族的統治的。
一樁樁、一件件,讓他受到了很大的衝擊。退潮之後,沉澱下來的東西將會成爲他將來治理天下的基石與座標,彌足珍貴。
十一月中,覆田勸農使幕府抵達汝南郡,稍事停留數日。
在此,邵瑾批註了部分發過來的奏疏。大部分無需他做決定,只需要附上自己的意見就行了,
隨後自有人收集起來,送往汴梁宮中,由天子審閱。
唯一讓他印象深刻的便是鎮軍將軍劉靈了。
他見過這個人,在父親面前像是憨厚的大狗熊,在他面前就稍稍有些桀驁了。
這種不知所謂的人死了最好,不然將來他還不知道該如何處置呢。
找由頭治罪會被人說刻薄寡恩,什麼都不管的話,這種人又實在討厭,現在死了剛剛好。
離開汝南之前,他文收到消息:廣州世兵、蠻丁數千人抵達日南時,盧容城已破,死者六千餘人。大軍與林邑兵交戰,破其先鋒,斬首千餘,賊軍退而結營,與盧容城互爲椅角之勢,試圖頑抗。
看完之後,邵瑾心情有些複雜。
盧容城丟失其實和他沒關係,與孫和有那麼一點關係,但主要原因還是範文傾巢而來,搶先動手。
但也有好的一方面,廣州世兵就比較能戰,荊州兵出身的他們首戰就擊破了之前一直非常囂張的林邑兵,聽說繳獲了不少鎧甲,應非泛泛之輩。
目前,各路大軍還在彙集之中,並未完全展開。待一切齊備之後,當可一路向南,讓賊人嚐嚐國破家亡的滋味。
除此之外,他還收到了監軍阮敷送來的信件,其中提及入冬之後,交州便沒那麼溼熱了,雨水也少,利於部隊進軍。
海面上的風浪似乎也不大,孫和有意派遣水師南下,樣攻林邑腹地,即奇正相合、水陸夾攻之策。理由是林邑國主力盡在日南,後方較爲空虛。
邵瑾照例沒有干涉,只是組織僚屬們開了一次會,討論了這個方略一一也僅僅只是討論而已。
十一月底,覆田勸農使幕府大部人員抵達壽春。
邵瑾住進了環境清幽的少府淮南苑,分批召見地方官員、耆老。
與此同時,他將最近一段時間內匯攏的田畝、戶籍裝上車,發往汴梁,交給邵勳審閱,並於汴梁、洛陽兩地存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