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郡崔氏的某個莊宅內,邵勳仔細欣賞着他家的苑囿。
入眼所見是一片松林,長在稍高的地面上,崔家人稱之爲山,但清河處在大平原上,哪來的山,就是片高地罷了。
“山”上有幾間院舍,看起來比較古樸,這是爲了滿足崔氏子弟“隱居以求其志”的心理需求。
“山”下則是大片的竹海,石徑深入其中,隱約可見涼亭。
夏日風起之時,竹聲濤濤,坐於涼亭之中,可“鎮己以靜其躁”。
稍遠處則碧波盪漾,岸邊拴着小船,湖中栽滿了荷花,還養了魚。
妙哉,士人“親魚鳥”、“樂林草”的志趣真不是蓋的。
嗯,邵勳問過,人家崔氏拿出了晉泰始年間的地契。也就是說,這個莊園歷史比較悠久了,不在度田範圍之內。
等哪天開始清理永嘉之前的土地,纔會討論這個莊園的去留。
不過考慮到魏晉是和平禪代的,曹魏時的士族與司馬晉時期大同小異,手握曹魏地契的豪族也不少,邵勳又不是沒見過。
要想真正清理一遍,還得再下苦功。
邵勳在前頭走來走去,趙王、蜀公、漢王、宋公、涼城郡公以及侍中劉閏中、給事中桓溫、散騎常侍段末波、秘書郎王羲之緊隨其後,而在四人後面,又有鴻臚寺丞荀序及慕容鮮卑使者慕容評、皇甫真二人。
邵勳走到湖沼邊的時候停了下來,轉身看着慕容評,道:“使者帶來了五十匹駿馬,甚合朕意。不過令兄若止這點誠意,怕是不夠。”
慕容評聞言,立刻上前幾步,道:“家兄願自去晉廷冊封之王號,向大梁稱藩。”
“還有呢?”邵勳問道。
“用大梁年號,歲修職貢。”
“還有呢?”
“願以子爲質。”
“還有呢?”
慕容評一怔,道:“可遵奉大國號令,征討不從。”
邵勳聽完冷笑一聲。全是表面功夫,糊弄人呢。
“慕容皝可願入朝?”邵勳問道:“若入朝,朕可授其衛將軍,世享富貴也。”
慕容評心下一驚,道:“我主夙夜憂思,惟恐不稱藩職。今蒙天子垂恩,賜以衛將軍之重號,敢不稽首以謝?”
“那就是願意了?”邵勳追問道。
慕容評無奈,只能說道:“然邊塞諸夷未賓,高句麗寇邊未息。我主旦夕巡邊,創痕遍體,實恐病軀難奉天顏。”
“哦?真病了?”邵勳臉上滿是玩味的笑容。
慕容評含糊道:“願以世子儁入侍代父效犬馬之勞。”
邵勳大笑道:“慕容皝真是做大事的料子,世子說捨棄就捨棄了。”
“陛下何出此言?”慕容評低下頭,說道:“我主恭謹事奉大國,陛下又是寬厚仁德之人,世子便如沙漠汗一般,定然無事。”
給事中桓溫見到邵勳眼色,上前行了一禮,道:“衛將軍之重,非臥鎮邊陲者可虛領。卿主若誠心奉詔,當效竇融故事,單車來朝。陛下寬仁,可遣太醫入衛將軍府詳加診治。如此君臣相得,豈不美哉?”
皇甫真聞言,亦行一禮,道:“我主之所以不敢暫離鞍馬,實爲陛下守此東門。今遼東諸夷角立,高句麗窟穴未毀,若效竇公故事,是使天子東藩潰於蟻穴也。”
“無妨。”邵勳說道:“遼東軍務朕自遣大將代之,民事則由平州刺史打理。慕容皝徑入朝可也。”
說到這裡,他也不想磨嘴皮子了,直接說道:“使者可速回。朕以三月爲期,六月底之前入朝,則朕自罷兵也。若不入朝,便是叛逆。叛逆是何下場,卿當自知。”
說到這裡,他對荀序示意了一下。
荀序領命,對慕容評、皇甫真二人說道:“使者請隨我來。”
二人無奈,隨荀序而去,很快來到了一處獨立的小院內。
院中立着一人赫然便是揚武將軍慕容翰。
荀序對二人一笑,掩上院門,悄然離去。
慕容評有些吃驚,失聲道:“阿幹!”
慕容翰看了他一眼,嘆道:“見了你,我便知三弟心中怕了。”
慕容評無語,皇甫真則悄悄打量着慕容翰,發現他竟然比出逃那年胖了……
“事情進展到哪一步了?”慕容翰問道:“我聽聞千年(慕容仁)敗而不潰,還在遼東?”
“是。”慕容評回道:“樑兵渡海而來,屯於城下,大戰之時,矢如雨下,諸軍莫敢逼,令千年逃回平郭。”
“這一招踏冰而擊着實出人意料,若我在平郭,臨戰時有人倒戈,軍心動搖之下,怕是也要慘敗。”慕容翰說道:“三弟既沒能擊敗千年,便知天命已失,再打下去,不會有好結果。”
“大兄你竟這麼看?”慕容評驚訝道:“數百里遼澤,泥淖難行,只需稍稍拖延數月,入秋之後,樑人便要退兵,不是不可以守的。”
慕容翰擡眼看了他一下,反問道:“既信心如此之足,爲何還來此地?”
慕容評不能對。
“都督此言差矣。”皇甫真說道:“燕王(慕容皝)也只是不忍生靈塗炭,故欲消弭一場兵災罷了。”
“事已至此,有些空話就不用多說了。”慕容翰皺了皺眉不悅道。
皇甫真苦笑一聲,不再多言。
慕容評則壓低了聲音,小聲道:“大兄可願回到棘城?若有機會出逃,三兄願既往不咎。”
有那麼一瞬間,慕容翰有些心動。
不過他很快嘆道:“我兩個兒子還在汴梁。再者,回去又能怎樣?到了這會,連宇文氏都沒能攻滅,與高句麗的仇怨也不小,遼東還有千年舉兵相抗,沒機會的。”
慕容評感覺有些奇怪,忍不住問道:“大兄你的顧慮怎這般多?樑國的兵很厲害嗎?”
慕容翰不知該怎麼解釋,只能用他們聽得懂的話說道:“你覺得宇文氏的兵如何?”
“不怎麼樣。”慕容評說道。
“那麼這麼多年爲何沒能滅掉宇文十二部?”
“不願死傷太多,故徐徐分化,去其枝幹,剪其羽翼,再一擊而勝。”
“這不就對了?”慕容翰說道:“宇文部還能出動數萬騎,拓跋氏多半也要出兵,我不敢說宇文、拓跋之兵誰更厲害,但大體是差不多的,這麼多兵壓過來,縱然打贏了,要死傷多少人?與他們戰完,諸部疲敝,傷亡不輕,復與養精蓄銳已久的樑兵血戰,又有幾分勝算?”
慕容評張口結舌。
慕容鮮卑和宇文鮮卑即便不是仇深似海,離之卻也不遠。之所以沒滅掉宇文鮮卑,不是慕容氏心善,而是出於多方面權衡。
宇文氏不是死人,雖然屢戰屢敗,可也屢敗屢戰啊!
不正面沖垮他們幾次,人家不會輕易潰逃的,而只要衝殺,無論勝負,都有死傷。
有時候還抓不到什麼俘虜,人家提前跑了,白白死傷不少人馬。
就算宇文氏不跑了,四面八方和你開戰,幾仗下來弄死你萬把人也不是沒有可能。然後你俘虜了他的民衆,可一時間難以消化,樑兵又殺上門來了……
“大兄,按你這麼說,豈非死定了?”慕容評沮喪道。
“樑帝怎麼說?許三弟稱臣了嗎?”慕容翰問道。
“樑帝可能覺得三兄不好控制,一定要他入朝。”慕容評說道。
“這就沒辦法了。”慕容翰搖頭道。
慕容評欲言又止。
他其實想問問,如果樑帝讓大兄去招撫遼西、徒河的部衆,大兄願不願意?
父親在世時,大兄鎮徒河(今錦州)多年,擁衆數千帳,後來轉鎮襄平,但老關係還在,若樑帝讓他出面招撫,怎麼辦?
但他終究沒有問,沒意義。
他現在主要思考着方纔大兄說的事,四面合圍的情況下,能不能頂住?
其實,大兄有句話是對的,三兄其實也沒太多信心,不然就不會派他過來交涉了。
再往深裡想,沒信心的又豈止三兄一人?昌黎那些部族首領有信心嗎?漢人豪族有信心嗎?
別搞得大軍一至,降者如雲,那可就完蛋了。
正午時分,慕容評、皇甫真二人被荀序請走,準備明天遣人護送他們回昌黎。
慕容翰則來到了湖畔。
放眼望去,樑帝邵勳正與石美人在湖畔亭中說笑。
大戰將至,他還這般閒適,這是對慕容鮮卑何等的蔑視。
邵勳看到慕容翰來了後,立刻笑道:“元邕,可曾招撫令弟來降?”
慕容翰有些苦笑,道:“臣會再嘗試一下。”
“其實————”邵勳說道:“朕亦知曉,沒了慕容鮮卑,也會有別的什麼部族冒起。朕實非一定要置慕容氏於死地。若能解甲來降,入朝爲官,朕亦不吝官爵賞賜。昨日見到押運糧草至此的苻洪了吧?”
“見到了。”
“他家部落被朕遷到了枋頭,已然不少年頭了,朕也沒拿他們怎麼樣。”邵勳說道:“若慕容氏願降,朕亦可內遷一部,反正天下荒地多着呢,如何?”
“陛下之意……”慕容翰遲疑道。
“元邕是聰明人,豈不知朕意?”邵勳笑道。
慕容翰沉默片刻,道:“臣願盡力招降慕容氏族人。”
邵勳擺了擺手,道:“還沒到時候。總得先打幾仗,打掉一些人的僥倖心理,你再出面,方有成效。下去吧,會有你用武之地的。”
“臣遵命。”慕容翰緩緩告退。
邵勳在原地站了一會,然後一拍石氏的屁股,道:“朕下午要外出行獵,你去帳篷等着。”
石氏哀怨地看了他一眼,應了聲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