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在雍州如火如荼展開度田的時候,洛陽宮中則開始整理各色器具、檔籍,一車車發往汴梁。
一個國家有兩個都城就是這樣。哪怕大部分資料兩地都有——算是備份——但還是有很多東西需要攜帶,遷徙起來非常麻煩。
不過多京制也有好處。
都城所在的郡一般稱作府,級別上高半格——高一格的也不鮮見——朝廷在此控制比較深入,能極大抑制地方勢力的滋長。
唐代有西都長安、東都洛陽、北都晉陽,到了五代就更多了,承自五代的北宋甚至有四個都城,汴梁只是東都而已。
五代的地方分離主義有多離譜無需贅言,朝廷通過多都制來控制樞紐或富庶之地也是出於無奈。
大梁朝腹心之地還沒那麼強的分離主義,之所以設兩都,純粹是汴梁的水陸樞紐的位置太重要了,鄴城都不如它。且在南方開發大大加速的情況下,汴梁的價值還在進一步凸顯——說難聽點,洛陽也就是政治地位高,經濟上會被汴梁甩得越來越遠。
消息傳到汴梁後,各方立刻動了起來,不但宮人們開始忙活,陳留郡、開封、浚儀二縣、少府甚至左金吾衛都抽調人手,灑掃庭院、清理雜草、修繕屋宇、平整地面等等。
連沙海都得到了擴張:陳留府從汴河引水而至,令近年來逐漸縮減的沙海湖面首次擴大——他們甚至往裡面倒了不少魚。
作爲平丘龍驤府部曲督,馮八尺帶了三百人過來幫忙,主要任務是維持秩序,不令生亂。讓他們幹雜活是不可能的,這輩子都不可能,實在要乾的話,部曲是做啥的?
“馮將軍。”
“傅駙馬。”
聽到“駙馬”二字,浚儀縣主簿傅矜臉色有些不自然,喊主簿就行了,駙馬這官職沒有任何職掌,總覺得有些不對味——傅矜出身北地傅氏,以門蔭入仕,尚廬陵公主邵羽(母荊氏),今年二月剛剛成婚。
“馮將軍,你們不是帶三百人過來麼?怎來了六百?”傅矜指着在不遠處列隊的軍士,詫異道:“可有調令?”
馮八尺立刻說道:“放心,府兵無令不得離開軍府的命令我還是知道的。此六百人皆有左金吾衛調令,三百人至沙海值戍,三百人乘船南下,前往建鄴。”
傅矜一下子就明白了:左金吾衛抽調了三百兵南下,征討林邑國。
“此去萬里,路上花費不小吧?”傅矜說道。
“是不小,但還支撐得住。”馮八尺說道:“前幾年徵西域也不近,最遠的甚至是從荊州出發的左神武衛。其實也沒虧,搶的東西太多了,最次的都混了十幾貫錢。有人立了功,還從危須國帶了一個紅髮胡女回來,我在洛陽見過。那個稀奇啊!嘿,那廝自己捨不得用,直接在洛陽發賣,競價者極多,竟賣出了百餘貫身價。”
一百多貫買一個女奴?競價上頭了吧?不知道要怎樣才能賺回來,興許永遠賺不回來。
傅矜搖了搖頭,同時也有些小羨慕,他這輩子是不可能納妾了,除非公主同意——其實就算公主同意,可能性也不大,皇帝能同意嗎?
正所謂有得必有失,很多人都說下一任浚儀令必然是他,縣乃至府一級的佐官都沒信心和他競爭,這就是現實的好處。
“林邑國怕是搶不到如許多的財物。”傅矜又道。
馮八尺瞥了他一眼,覺得這個駙馬除了臉長得俊、身材勻稱之外,當真沒甚特異之處。
“主簿有所不知。”馮八尺說道:“林邑國珍寶極多。國中有金坑、銀坑、銅坑數十,更兼諸國海商皆匯於彼處,累世珍藏不知其數,怕是不比西域諸國差。”
“哦?竟有此事?”傅矜詫異道。
他是關西人,在他印象中,西域胡商是比較富裕的,但南海海商也那麼富裕嗎?說實話,他這輩子都沒看到過一個南海海商,如果馮八尺所言爲真,那攻打林邑國確實值得幹。
再者,這些年確實有很多交州貨物運到北地,其中不少還挺受歡迎,比如風靡一時的蔗糖,至今仍暢銷的香料,乃至士人談論越來越多的紫檀木。
這麼一看,林邑國估計真不窮。
當然,馮八尺那廝其實也不是很清楚。
這會聽到傅矜追問,他遲疑了一下,神色有些赧然,半晌後才道:“我也是聽別人說的。不過便是假的又如何?也就我年紀大了,不宜再出徵,不然怎麼着也得南下廣州,爲天子拼殺一場,將林邑賊子的頭顱砍下來做京觀。”
傅矜無語。殺就殺了,喜歡做京觀是什麼毛病?
“聽你這麼說,林邑應是比較富庶的。只是那邊溼熱難耐,入冬後得速戰速決。”傅矜到底出身大家,很快就點出了關鍵:“依我看,打贏後搬空府庫,再索取一筆錢糧撤軍算了。林邑遭此痛擊,數十年內應不敢再犯大梁疆土。”
“何不佔了那鳥國?”馮八尺不同意,只聽他說道:“無需多,數千人屯於林邑各處足矣。”
傅矜搖了搖頭,道:“林邑人只要想反抗,你就必須屯駐大軍。而這一屯駐,不知道要死多少人。馮將軍固然身強力壯,可你敢說去了那邊不會生病?”
馮八尺不敢保證,但依然搖了搖頭,道:“可都打下來了……”“該放手就放手。幾千大軍,要不了一年就得躺下一半。若賊人利用通曉地理的優勢四處襲擾,不和你正面廝殺,你待如何。”傅矜說道:“這和交州不同。自漢以來,中原正朔已據有交州數百年,郡縣豪強、蠻夷洞主們沒那麼想着要造反,這才能勉強維持。便如馬兒,有的已經習慣被人騎,有的是野馬,性情暴烈,沒那麼容易屈服。”
馮八尺正待說些什麼,卻聽不遠處傳來一陣歡呼。
二人尋聲望去,只見一軍校高舉右手,三百人齊聲大呼,興高采烈。
仔細聽了一下,隱隱傳來“珍珠”、“香料”、“珊瑚”、“紫檀”等詞。
馮、傅二人對視一眼,盡皆大笑。
馮八尺笑得尤爲開心,末了還笑罵兩句:“兔崽子們就想着財貨,跟我當年一樣。”
傅矜則嘆道:“哪還有點王師風範。”
馮八尺不想理他了,轉身去了他處。
王師風範?你要不要聽聽說的什麼話?萬里迢迢衝過去,頂着瘴癘、蛇蟲,奮勇廝殺,還沒一文錢軍餉,你到底在想什麼?
馮八尺敢斷定,若林邑王不跑的話,他的下場不會比當年的劉禪好多少。
迂腐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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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底,就在樑宮諸殿清掃得差不多了之時,先頭部隊自洛陽開至。
曾經冷冷清清的汴梁裡坊一下子熱鬧了起來,到處充滿了生氣。
是的,實行裡坊制的汴梁城就是如此。比如宮城南邊正中的尚善坊,就全是達官貴人。
故少府少監曹嶷、光祿卿王玄、故護夷長史蘇恕延、覆田勸農長史庾亮、故樑國少府監庾敳、故太保潘滔等人都在此安家,即便很多人已經故去,但家宅仍由其家人住着。
當天子在洛陽時,這些高門大宅往往正門緊閉,只有少許子侄帶着僮僕在此住着,有事外出往往也不走正門,交際更是幾乎沒有,總之突出冷清二字。
現在不一樣了。
天子即將再度抵達汴梁,這些高門大戶很快就會住滿了人,是人就有吃穿用度,汴梁城的繁榮局面將更上一層樓。
馮八尺在此幫忙到了六月初一,又遇到了左羽林衛昨亭龍驤府南下的三百兵。
攀談一番後得知,原來是太子下達的命令。他挑哪一部衛士南下,京城的諸衛官衙就派人過來傳令,並下發調兵虎符。
馮八尺若有所思,連府兵的調動也經由太子之手了,難道陛下已經老病臥牀不起?
腦補甚多的他有些唏噓。
想當年汲郡城下,天子坐於高處,指揮若定,衆將士奮勇拼殺,數度衝上城頭,將賊人殺了個七零八落。戰後當場兌現賞賜,他得了妻子韓氏,立升別部司馬,家族從此崛起。
這件事,馮八尺一輩子記在心裡,並時常和子孫們談起,讓他們知恩圖報。
如果能有機會見到陛下,即便自己也已經頭髮花白,無法長久廝殺了,但他仍然願意爲陛下守夜,謹防賊人加害。
那叫什麼來着?對,隔絕中外。誰敢隔絕中外,加害陛下,老馮就殺他全家。
腦補到最後,馮八尺又嘆了口氣,竟然還有些惆悵。
回家的路上,百餘上黨騎兵呼嘯而行,意氣風發的模樣與先一步南下的左金吾衛府兵一模一樣,眼裡都是對戰功的渴望,對財貨的貪婪。
馮八尺回望了下只剩一點輪廓的汴梁城,暗道家裡那幾個年歲還小的孩子乾脆一併送出去出任府兵,既可開枝散葉,又能有立功之機。
六月初六,汴梁西邊的八角龍驤府外停滿了大車小車,過路的兵馬一眼望不到頭。
所有人都知道,天子駕臨東都,並且將在這待上幾年,卻不知隆化這個年號能用到什麼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