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思炫猶如一隻肥羊到了狼窩,每隻狼都想獨吞,勢必要先打一架,再來確定這隻肥羊的歸屬權。據說黑風寨的周寨主都放出話來了,手下誰能找到藏寶圖獻給他,會賞一個金剛的位置坐着,並一起分享財富,可見此事假不了。
朱思炫是個半大的少年,地位鉅變催促着他一夜長大了,打小跟着親爹胡鬧,時常在外頭賣包子,人情世故、民間疾苦都是曉得的,不是什麼傻白甜。自打到了黑山縣,他就覺得本地人看他的眼神很不對——類似飢餓的人看見肉包子的樣子,恨不得把自己活剮了,但又不知道是那裡不對,便想了個法子試探一下。
郡王府狗年馬月纔會建好,黑山縣縣令租了一個富戶兩進的小院,將一行人安排在此處住下。無論天晴還是颳風下雪,幾乎沒有斷過盯梢的人,各路人馬強行租下小院周圍的屋子,連草屋窩棚都不放過,那麼多雙眼睛盯着,在暗處較量,肥羊的毛都沒碰着,已經有幾個山寨開始火拼了。
臘月初八那天,除了熬一鍋雜豆粥,稍微有些家底的人家都開始開了油鍋炸麻花等吃食,空中瀰漫着油脂醉人的香氣。朱思炫命廚娘熬了一大鍋臘八粥,還親手發麪,蒸了肉包子,並一些炸果子等擡上了桌子,朱思炫裹緊了貂皮大氅,在兩個侍衛的陪同下走出了臨時“郡王府”,在附近的旁邊的一個草屋門口停住,敲了敲四處漏風的柴門,叫道:“今日是臘八,我的郡王府本來要在門口施粥的,不過天太冷,粥桶擡出來就結成冰,吃着肚子裡不舒服,你們跟我去王府吃吧。”
草屋裡頭靠着發抖取暖的全是一羣來這裡踩點刺探情報的土匪,分別來自不同的山頭。朱思炫看着他們衣衫襤褸、蓬頭丐面的樣子,還以爲他們是乞丐,這個草屋是乞丐聚集的冷鋪呢。以前親爹還是皇上的時候,每年臘八舉行完祭祀典禮,慶豐帝就帶着兒子穿着便服去城裡各個冷鋪施粥送饅頭,自從父皇去南邊垂釣之後,這項活動便取消了,他堂堂東宮太子,出宮都不得自由,太后去世,除了送葬出殯,他就被軟禁在東宮不出,直到就藩黑山縣的聖旨下來,才走出紫禁城。
如今又是一年臘八時,周圍的內侍、宮女、嬤嬤、侍衛全部都是安泰帝佈置的人,朱思炫孤單空虛寂寞冷,想起了過去和親爹的美好時光,便“重操舊業”,請這羣“乞丐”喝臘八粥。
肥羊居然親自送上門了!衆探子面面相覷,霎時有些不知所措。兩個侍衛也沒想到朱思炫會有如此舉動,連忙勸道:“王爺,此舉不妥,這人多嘴雜,恐怕——”
“呸!王爺來請俺們,你們操啥心啊,兄弟們,王爺親自來請,俺們不能不給王爺面子,走,同去同去!”一個土匪趕緊跳出來,第一個雙手交叉將手插進袖筒裡取暖,冒着腰往郡王府而去,其餘土匪們也緩過神來,誰會錯過進王府刺探情報的機會呢,都跑的比兔子還快。
一羣人一哄而上,喝着燙嘴的熱粥、啃着香噴噴的肉包子、還嚼着嘎嘣脆的炸麻花,眼睛咕嚕嚕的到處轉。朱思炫斯斯文文的喝着臘八粥,看着這羣“乞丐”,想着南宮裡的親爹不知如何了,心裡一陣酸楚,並沒有注意爭搶肉包子的羣丐在說些什麼。
“這肉包子是乾淨的,沒有摻髒肉(人肉)。”
“你咋知道?”
“髒肉酸,放再多的大蔥都蓋不住那股子噁心味。”
“喲,你倒在行,以前幹過人市的行當?”
“幹個屁,要不是窮得連髒肉都吃不起了,老子纔不幹栓柱(入夥)別樑子(打劫)的勾當……”
在門口看守的侍衛都是從京城來的,雖聽不懂東北土匪的黑話,但是也瞧出這些人並非普通的叫花子,頓時心生警惕,互相使了個眼色,一個繼續在原地守着,另一個去值房叫了其他侍衛一起過來。
肚裡子有了食,話也多起來了,一個老土匪擠到朱思炫身邊套近乎,身邊伺候的太監忍無可忍,趕緊攔在跟前說道:“大膽刁民!郡王面前,休得放肆!”
朱思炫被這陣咆哮聲驚醒了,說道:“今日是臘八,大家都免禮平身罷,不用拘禮。這位老人年紀大了,是個長者,賜座。”
老土匪受寵若驚,他坐在朱思炫的下手處,緊張的不知道手腳往哪裡放了,乾脆如猴子一樣蹲在椅子上,雙手插進袖筒裡,和朱思炫拉起家常來了,“你這個娃兒長的真俊,就像觀音娘娘蓮臺座旁邊的蓮花童子似的,就是瘦了些,我說,我看你家裡的擺設,應該是能頓頓吃雞的人家,咋就是不長肉呢?聽我一句話,每晚睡前喝一碗肉湯,連喝一個月,保管這臉就像發麪饅頭似的漲起來了。”
說老實話,和這羣骯髒粗魯的乞丐在一個屋子裡,朱思炫反而放鬆下來了,點頭笑道:“老伯說的
是,身體最重要了,我叫廚娘每天熬一鍋雞湯溫在爐子裡。”
老土匪嘿嘿笑道:“這娃真聽話,東北那麼冷,你爹孃放心你一個人到這裡來啊。”
他們肯定不放心,不過這也是沒有法子的,他們都自身難保呢。朱思炫指着伺候的太監,還有門口的侍衛避重就輕的說道:“無妨的,有他們陪我呢。冬天雖冷,房裡有火炕,挺暖和的。”
老土匪惦記着藏寶圖,試探問道:“俺們東北也不是盡這樣的下雪的,也有好東西,東北有三寶,人蔘、貂皮、烏拉草,人蔘貂皮都是富貴人才能享用的,唯有這烏拉草窮人富人都能穿,把烏拉草塞進草鞋裡,冬天腳上不長凍瘡。你家有啥好東西,和老伯嘮一嘮。”
一聽這話,衆土匪都停止吸溜臘八粥了,都盯着朱思炫。朱思炫笑道:“我的郡王府還沒開始建,這屋子裡的東西都不是我的。聽工部的大臣們說,等春暖花開,泥土解凍時就開始動工修建郡王府了,到時候需要很多人出力挖土打地基,你們都過來找份活幹,工地管飯,月結工錢,到了明年冬天,就不用在街頭乞討爲生了。”
衆土匪互相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就這幅心慈手軟的模樣,被人騙了都還倒給人數錢,難怪被他堂叔搶了皇位,不欺負你欺負誰呀,活該!
心雖如此想的,嘴裡卻很誠實:粥熬的厚、包子肉多、麻花炸的脆,瞧在這頓飽飯的份上,以後逮着你了,不會給你吃苦頭,乖乖把藏寶圖交出來就行了。
老土匪嘿嘿乾笑,說道:“好啊,我這把老骨頭要是能熬過這個冬天,就去工地裡幹活——郡王府在那裡開工?”
“這個嘛——”朱思炫憨憨一笑,說道:“我也不知道,工部的大臣要先看風水、量土地、繪圖紙,等開工的時候會到處張貼告示,你們去應徵就行了。”
老土匪期待的說道:“那敢情好,不過那時應徵的人多,輪不到我們怎麼辦?”
“是啊是啊!萬一當官的不要我們怎麼辦?”一羣土匪開始起鬨了。
朱思炫想了想,說道:“那我寫一個字條吧,再按上私章,你們拿這條去報名,就是字據了。”朱思炫說道做到,當場命內侍取來筆墨信箋,揮毫潑墨,挨個問衆土匪姓甚名誰,在信箋上寫下類似“陳二狗”、“劉重八”之類的名字,蓋上自己的私章,送給每一個在這裡喝臘八粥的土匪。
老土匪小心翼翼的吹着信箋上未乾的墨跡,旁邊一個土匪說起了渾話,“這老鱉孫裝樣!對待你家婆娘都沒這麼吹過!”
老土匪用手扇着風,說道:“郡王的字寫的真好看,比鎮上的秀才還好,我好好留着,指不定那日能買個大價錢呢。”
朱思炫看着旁邊的老乞丐把名字都拿反了,也不點破,只是笑笑,繼續低頭寫剩下的奇葩名字。幾乎每個名字背後都有一段故事,比如老土匪叫做“稻生”的,是他娘在稻田割谷時生下的;叫做“香火”的,是家裡唯一的男丁,還有一對孿生兄弟叫做“天知”、“地知”的,並非爹孃肚中有墨水,取了文雅名字,是因娘是娼家,爹是誰只有天知地知了……
朱思炫的臘八節就和一羣乞丐過了,難得的是和這羣人在一起,他是兩年多來第一次有了發自內心的笑。粥桶見底、肉包子吃乾淨了、連麻花都連吃帶拿偷偷揣進口袋裡,衆土匪回到窩棚裡,依舊冷如冰窖,不過肚子吃飽了,也不覺得冷,同夥們擠在一起悄聲議論這個只有在戲文裡纔會出現的人物:
“不是說皇上都是龍變的嗎?怎麼皇子和咱們都是兩隻眼睛一個鼻子的模樣?和正常人差不多啊。”
“拉倒吧!你那醜樣也好和人家比?郡王那皮嫩的,比大姑娘生的還好看。白蛇傳裡白娘子還是條蛇呢,生出來許士林不照樣是個人,還考上狀元。龍比蛇厲害多了,他生個兒子成人形,有啥奇怪的。”
“可是他爹被他堂叔從皇位上趕下來了,他叔成了龍,他爹被紅毛番的炮火轟斷了兩隻龍角,成變了蛟,所以他不是龍子了。”
“你傻啊!成了蛟精也比蛇精厲害啊!”
“對!人家再咋地也比尋常人有本錢。他身上肯定有藏寶圖!你們尋思尋思,他中途去一趟廁所,旁邊那個閹人還有門口的侍衛也緊緊跟着不放,也不怕廁所臭,肯定是擔心丟了藏寶圖!”
“就是!那種重要的東西,肯定是貼身藏在褲襠裡啊!”
“我說,咱們總是這樣耗着不是辦法,我看守衛的護衛也不多,旁邊太監的力氣還沒有娘們大,不如合夥一起衝進去,把他搶過來,脫了褲子再放他走,拿到藏寶圖就成。”
“呸!這藏寶圖是我們黑風寨的!你們跟着瞎湊啥熱鬧!”
“藏寶圖寫你們黑風寨名字了?道上規矩,誰搶到就是誰的!”
老土匪將朱思炫寫的字條貼身藏在懷裡,吼了一句,“都他媽閉嘴!晚上的吵出那麼大動靜,脫褲子放屁,生怕別人不知道咱們是幹嘛的?那些護衛手裡有□□!”
子夜,一彎新月升起來了,照着雪夜如同白晝,不知是誰在外頭大呼,“失火了!王府失火了!”
老土匪等人猛地驚醒,在外頭踩點睡覺都不脫衣服的,聞言一羣土匪就往外衝,果然是睡前喝粥吃肉包子的王府起火了,老土匪寶刀不老,反應最快,叫道:“不好!藏寶圖會燒成灰的,兄弟們先衝進去,把郡王從火裡搶出來!”
這時周圍隱蔽的土匪們傾巢出動,紛紛往火力衝,東北的冬夜水都成了冰,無法潑水救火,只能憑藉蠻力將一牀厚被子頂在頭上向大火發起衝鋒。其實這火是王府的侍衛們監守自盜,想要將朱思炫關在臥房裡燒死。沒想到火剛剛燒起來,一羣人就闖進了王府救人,侍衛人數少,只有二十餘人,阻攔不住幾百羣匪的衝擊,鳴槍都不管用,反而被土匪們捅了暗刀,放了冷箭,倒在雪地裡。
羣匪將朱思炫裹在一牀被子裡扛出來,冬季乾燥,天矇矇亮時,大火將“郡王府”燒成了灰燼,朱思炫裹在被子裡不出來,抖抖索索道:“我——我的褲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