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今竹的身影消失在水榭盡頭,曹核才抖抖簌簌的上了岸,寶藍色緙絲直裰喝飽了水,又被岸邊亂石草木划着,這件貴重的衣服算是毀了,不過曹核也不在意這個,他雖長在鄉野,但也是錦衣玉食養大的。
秋風襲來,曹核連打了三個噴嚏,遠遠聽見撫養他長大的老嬤嬤說道:“聽到打噴嚏的聲音了,定是在那大樹後面。”
救兵來了!曹核從大樹後面探出頭去,叫道:“嬤嬤,我在這裡呢,快把衣服拿過來吧。”
那嬤嬤果然捧着衣服過去了,可是她身後卻跟着一個衣着華貴、氣質不凡的貴婦,曹覈定睛一瞧,“臨安長公主?”
曹核忙又藏到大樹後面,急忙說道:“小子衣冠不整,不便拜見臨安長公主,還請長公主贖罪!”
這臨安長公主是慶豐帝的異母姐姐,下嫁給了廣平侯的幺子顧三爺,公主府是建在京城的,但據說這臨安長公主的身體不太好,不堪忍受京城風沙氣候,每年倒有一多半時間是住在金陵城,爲此慶豐帝還特地賜給了一棟金陵城城中的一處行宮,就在漢王府隔壁,重新修繕後成了新的長公主府,臨安長公主和一雙兒女居住在此,駙馬顧三爺平日住在廣平侯府,若是長公主宣召,或者顧三爺遞了帖子找長公主說話,得女官容許了,這夫妻才能一家團圓了。傳聞說臨安長公主和婆婆廣平侯夫人不太和睦,長公主很少帶着兒女去廣平侯府,也只有節慶時去侯府喝杯酒,應景而已。橫豎憑藉長公主之尊,是不需要對公婆低頭的,世間規矩,到了皇家這裡許多都行不通。
曹核以前還是個五歲的小孩子,住在松江上海縣鄉下,一次和管家嬤嬤們出門遊玩,去錢塘江觀潮時,曾經偶遇到同去觀潮的臨安長公主,他肆無忌憚、天真可愛的童言童語居然很得長公主的喜歡,觀潮完畢,又帶着他去遊了西湖,很是開心,當時他對尊卑還沒有什麼概念,只是覺得長公主是個和氣美麗的婦人而已,那時他剛剛識字啓蒙,離別時就說回家寫信給長公主,以後再約着一起出去玩,沒想到長公主居然也答應了,每年都接他出遊過,直到後來長大略通了人事,再見到長公主就拘謹許多,來往便少了,九歲那年曹銓接他來金陵,他時常以晚輩身份去長公主府裡請安問好。
臨安長公主捂嘴笑道:“越大越多規矩了,不如小時候可愛,誰要你行禮來着,快快換了乾衣服,小心着涼。”
懷義以前在宮中也是個很得力的太監,如今到了金陵,公公堆裡他的地位僅次於守備太監懷恩,懷義管着金陵銀作局,時常拿些內造的東西孝敬臨安長公主,這次成親,爲了婚禮隆重有面子,懷義也斗膽寫寫喜帖請臨安長公主喝喜酒,臨安長公主居然很給他面子,親自來送賀禮、喝喜酒。
——只是這裡是前院,長公主怎麼會出現在這裡?而且還跟着送衣服的嬤嬤一起來?曹核心裡滿是疑惑,但不好問的,躲在大樹後面飛快的換上乾淨的衣服。頂着一頭溼漉漉的亂髮來走出來給長公主請安。
曹核是跪着的,長公主拿着帕子順勢給他擦着頭髮,說道:“這秋風涼,溼着頭髮被吹着會頭疼的,趕緊擦乾了,戴上方巾,快要開席了,懷義的人到處找你入席呢。怎麼這麼不小心掉進水裡了?別是淘氣又下去摸魚吧,我記得是你七歲的時候吧,去稻田學人家捉螃蟹,手指被都螃蟹夾了一塊肉去,大半年才長回來,你——”
“娘?”曹核突然跪着抱着長公主的腰,“你是我親孃對不對?從小到大,夫人們中你對我是最好的,我在金陵打架闖禍了,你也幫忙收拾過亂攤子。我今日知道祖父其實就是親爹,而你——以前我和爹爹出去遊玩時,好幾次都偶遇到你,沒有那麼多巧合,你和爹爹並非不喜歡我,而是因我是見不得光的私生子,你已經有了駙馬,也有兩個子女,你們難以面對天下悠悠之口,所以故意在我身世上設了許多迷霧,就是爲了擔心被人看穿對不對?”
長公主的身體僵硬,拿着帕子的手也停在曹核頭上,許久說道:“曹銓把事情都告訴你了?”
這麼說,我的猜疑就是對的了!曹核心裡涌起一股酸氣,又開始哇哇哭道:“娘!你真是我親孃啊!嗚嗚。”
之後曹核一直抱着臨安長公主哭泣,說話也抽抽噎噎語不成句,長公主也棄了帕子,抱着曹核虎頭虎腦的腦袋哭道:“兒子啊,娘對不住你,不能和你相認,自從你出來孃胎,就被嬤嬤們偷偷抱出去養着了,你爹也不方便認你,萬一被捅破,他官位不保······”
原來曹銓中了武進士後,負責保護當時還沒大婚搬出皇宮開府的皇長子,也就是現在的慶豐帝,所以當時長公主還是臨安公主時,在宮中就和當時曹銓相識了,兩人都有朦朦的愛慕之意,但臨安公主年滿十七時,先帝給她挑選駙馬,相中了廣平侯家的幺兒顧三爺,並賜婚敕造公主府,婚後臨安公主生下長子,那時邊關告急,顧三爺主動請纓奔赴沙場,足足三年纔回來。
這三年裡,皇長子已經大婚在京城開府了,曹銓也自然跟着在王府當差,一次偶遇後,曹銓和臨安公主舊情復燃,秘密生下私生子曹核,同年先帝駕崩,皇長子繼位,年號慶豐,封了唯一的姐姐臨安公主爲長公主,曹銓將此事告訴了慶豐帝,慶豐帝當時是大怒的,但後來也接受了此事,此乃皇家大丑聞,偏偏又發生在先帝駕崩、他繼位的關鍵時刻,萬一被捅破,實乃一件大【麻煩事,何況那時慶豐帝根基未穩,皇家爆出如此大丑聞,肯定對他不利,恰好那時他也需要在重要的南直隸地區安插心腹,便要曹銓帶着襁褓裡的曹核遠赴金陵。
這曹銓和臨安長公主一直藕斷絲連,曹銓非詔不得入京,見一面實屬不易,長公主後來乾脆藉口身體不適,需要去江南溫潤之地調養,便來到金陵,與曹銓秘密私會。其實她和曹銓的孩子不止曹核一個,臨安長公主算了日子,連之後生的小郡主都應該姓曹,只是那時她剛停了癸水,便召顧駙馬去公主府相聚,遮掩過去了,而且後來生的是一個小郡主,相貌隨母親,旁人瞧不出來。這事做的神不知鬼不覺,長公主給駙馬連戴了兩頂綠帽子。
曹核長大了,不可能永遠在鄉下虛度時光,而曹銓此生也並不打算娶妻了,需要曹核繼承香火——慶豐帝也暗示過了,他打算過些年給曹銓一個世襲罔替的爵位,將來這爵位橫豎都落在曹核頭上,也算是做舅舅給外甥的禮物。
曹核到了金陵,臨安長公主就更有機會接近這個兒子了,她對曹核如此看重,曹核也是心存疑慮,不是沒有想過原因,今日偷聽了父親的話,他越想越不對頭,回憶起小時候和父親在外出遊時,好幾次偶遇長公主,那長公主和父親似乎是老相識呢,莫非——
果然還是被曹核賭對了,母子相認,相擁而泣。一旁的老嬤嬤也是頻頻擦淚,她是宮裡頭的老人了,跟隨公主出宮,將這個秘密深埋在心底,在鄉野之地撫養曹核長大,其中耗費多少心力,可想而知。
沈今竹回到宴席上,她和一羣都是十來歲的小少年們坐一桌,兩邊都是麒麟兄弟,席上空着一個桌位,論理應該是曹核的座位,可是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始終不見曹核蹤影,她有些慌張,難道曹大人派去的送衣服的嬤嬤還沒找到曹核,會不會在水裡出什麼事情啊!
沈今竹有些坐立不安,便跑去問曹大人的隨從,那隨從道了謝,說曹核早就從水裡出來了,好像着涼,嬤嬤們就送他先回家了,沈今竹方不再提心吊膽。
回到宴席上,汪祿麒沒好氣的低聲道:“你居然那麼在乎曹核桃的死活,你忘了他是怎麼欺負李魚的了?”
沈今竹不方便說,反駁道:“好像你我沒有欺負過李魚似的,夫子罰的書,都是李魚替你抄的。以前夫子要我作詩,也是李魚代筆,寫好送到瞻園去。”
汪祿麒說道:“那不一樣啊,我們是兄弟,互相玩笑打打鬧鬧,笑笑也就過去了,這曹核桃兇名在外,別看上次他認賭服輸了,以後肯定還會找李魚麻煩的。”
“以後估計不會吧。”沈今竹說道:“我都不計前嫌,幫了他那麼大忙了,他還要去欺負我四弟?”
很少說話的二哥汪祿麟突然說道:“那可未必,曹核是鄉下來的橫小子,就怕別人瞧不起他,恨別人瞧他的笑話,今日你雖說幫了他,但也親眼目睹他的狼狽樣子,這種人啊,會感恩的少,打擊報復的多,你要小心。”
汪祿麒說道:“對對,二弟說的很對,這種人心眼太小了,我們依然不能掉以輕心。”
“我大部分時間都在內宅,他還能尋進去不成?早被他老子打板子了。”沈今竹倒覺得無所謂,從剛纔曹核知道自己女子身份後那副都不敢直視窘迫的模樣,就知道以後不會有什麼後話了,想想也對,這曹核雖然在金陵城橫行霸道,以欺凌弱小、拉幫結派來提高地位,掩飾自卑,維護自尊,但從來沒有聽說他欺負小姑娘、流連煙花之地、或者奪人【妻女之事呢——不對,這是因爲他還太小的緣故吧!
吃罷中午的酒席,魏國公召來一身男裝的沈今竹說話,隱去了關鍵內容,只是告訴她瞻園已經搗毀刺客的巢穴,元兇已除,定無後患,以後他們叔侄就安全了云云,沈今竹假裝震驚,而後拜託魏國公將此事告知還在東園躲藏的沈三叔知道,魏國公說早就派人快馬去了東園,這會子沈三叔應該已經回到他的拂柳山莊了云云。沈今竹暗道:這魏國公如此急切的告訴我們叔侄刺客已除,恐怕是爲了穩住沈佩蘭和徐柏,擔心他們母子兩個打金書鐵卷救人的主意,現在不僅沈三叔知道此事,恐怕魏國公也派人去瞻園通知了二姑姑和表哥。
給沈今竹交代完畢,魏國公就向懷義告辭離開了,今日他來的目的已經達到,懸心三年終於水落石出,並不打算留到晚上觀禮拜堂儀式。懷義笑眯眯的親自送了魏國公出門,他覺得魏國公能親自來,已經是夠給面子了,他要娶的新娘畢竟曾經是魏國公的表侄兒媳婦,觀禮她再嫁,未免有些刺眼了。
魏國公一行,果然就如曹銓的大哥預料的那樣——名利雙收,即除掉了心腹大患,也被在場的貴賓們讚頌寬宏大量,肚裡能撐船,有容人之量云云。
黃昏時,懷義騎着白馬,喜滋滋的將花轎迎回來了,衆人在喜堂上觀禮,暗歎這懷義有本事,將人家侯門婦、侯門女都全都拐帶回來了。而且看這對母女的模樣,竟然都是心甘情願的,這太監當的也太值了,買大送小,在場的賓客居然有不少人暗自羨慕懷義的,等懷義在新房揭了新娘蓋頭,返回喜宴給賓客敬酒時,果然有人故意想灌他。
懷義請的兩個擋酒的貴賓,一個是錦衣衛同知汪福海,一個是應天府尹,這汪福海最善機變,酒桌推板換盞的功夫一流,酒量也大,應付喜宴綽綽有餘;而應天府尹就不行了,年紀大,平日裡得罪的人也不少,簡直是用生命在給懷義擋酒,酒至半酣,懷義還站着舉杯呢,應天府尹首先倒地不起了。
而新房裡,被揭開蓋頭的新娘何氏看見女兒賢惠笑盈盈的端着她最愛的腐乳肉末木樨羹(木樨就是雞蛋,但是太監最忌諱雞蛋二字,所以都叫木樨了)進來,頓時傻了眼,“賢——賢惠,你怎麼在這裡?曹國公府許你來?”
“累了一天,餓了吧?娘先吃些木樨羹,我親手做的呢,平生第一次下廚房,您一定要全都吃完。”懷賢惠笑道:“娘,李七爺爲了一個姨娘對親生女兒惡語相向,還打一巴掌,你是沒瞧見他的兇樣,那賤人若真的生個兒子,再挑唆幾句,將來我被親生父親活活打死都有可能呢,這樣的父親要他做甚?”
“娘,那天我終於體會到了您提出和離時的絕望了,國公府虛有其名,其實家族早就從根裡頭爛掉了,後繼無人,盡是些敗家子蛀蟲,照這樣下去,曹國公府說不定那天就被奪爵了呢,那時我還做什麼國公府的小姐?還不如趁早就隨你走了呢。”
難怪上花轎時,懷義低聲說在新房裡會有一份大禮等着,保管她喜歡,原來這大禮就是賢惠!何氏褪去華麗的鳳冠霞帔,全部都是內造的,和外頭喜鋪裡賣的截然不同,有一種尊貴的皇家氣勢,當然是懷義從銀作局弄到的,那時懷義說,哪怕是王妃出嫁呢,也就這一身鳳冠霞被了。
何氏含淚憤然說道:“豈有此理!居然爲了一個妾如此對你!你是我親生的,也是我養大的,我都沒動過一個手指頭,他倒是一巴掌呼在你臉上!這樣的爛人,何不被雷劈死呢。”
“都已經過去了,挨一巴掌也好,提前把我打醒,對國公府死心絕望,纔想到和娘一起脫離苦海,重新開始生活,我現在跟着爹爹姓懷啦。”賢惠看着鳳冠上鮮豔的點翠、成色極好的寶石,霞帔上華美精湛的繡工,很是羨慕,說道:“將來我出嫁時,您就把這套鳳冠霞被給我裝扮起來吧,真好看。”
事已至此,何氏也開始慢慢接受她帶着拖油瓶改嫁的現狀,她一邊吃着乳腐木樨羹,一邊說道:“我只有你這麼一個女兒,改嫁給懷義,將來肯定不會再有孩子,我們的一切都是你的,這鳳冠霞帔算什麼?只是爲娘提醒你,做太監的女兒,富貴都能佔全了,但是也會被人歧視、笑話,將來說親也十分不容易,你真想清楚了?”
賢惠好奇的將何氏的鳳冠戴在自己頭上,對鏡自照,毫不在乎的說道:“難道繼續當曹國公府的十小姐就不被歧視、不被笑話了?難道將來說親就容易了?既然都是如此,還不如給太監做女兒呢,有親孃您罩着,我的日子只會比以前更好過,這兩年爹被那個賤人迷得都忘記自己有個女兒,聽人說,他整天吃着藥要和賤人生兒子,屁都沒生出來——”
何氏打斷道:“你一個女孩家的,誰把這些吃藥生兒子的髒話傳給你聽?真是沒規矩!”
懷賢惠說道:“娘,國公府那個亂象你見的少了?你走之後,這兩年越發不堪,拔灰的拔灰、出牆的出牆,府裡烏煙瘴氣,祖父——曹國公不是一直沉迷得道成仙麼?不知聽了那個道觀的挑唆,說要參什麼歡喜禪,還要陰陽雙補,每晚都有一雙男女侍寢——”
何氏聽的噁心,“行了!別說了!姑娘家不知害臊,這種話聽了就該遠遠走開!免得髒了耳朵。”
懷賢惠冷笑道:“曹國公府一攤污泥,在那都能髒了鞋,我能躲到那裡去?國公爺荒淫無恥,只想着成仙;國公夫人只曉得斂財維持空架子;伯父們都和爹爹一樣,每天摟着小妾喝酒;嬸嬸們整日偷心鬥角,想着主持中饋好撈私房錢;李家的族學前幾年就關門了,那些堂兄堂弟們都回來讀書,個頂個的淘氣,夫子一年氣走好幾個,今年初夏氣走最後一個,到如今還沒請新的夫子教學,他們沒有夫子管束,整天在外遊手好閒,小小年紀就吃喝嫖賭的胡混。府裡下人們風言風語的傳話,無人管束他們,府裡烏煙瘴氣,和那臭水溝差不多。”
“我的那些堂姐堂妹,唉,也有幾個好的,看的明白了,便在深閨閉門不出,免得髒了自己名聲;那些牙尖嘴利、眼皮子淺的,整日爲了一件新衣衫、一件首飾鬧的不可開交,瞧着我那裡每月都有您和外祖送來的新首飾、新式樣的衣衫,平日穿戴的最光鮮,還合起夥來哄騙我的東西,哼哼,也不瞧瞧我是什麼人?哪怕沒有母親護着呢,她們也休想欺到我頭上去!我是豁的出去鬧開的,她們卻是即想做表子,也要立牌坊,反正到最後我鬧得她們灰頭土臉的走了,再也不敢打我的主意,連這點體面都不要了,還說什麼侯門女,我看是鄉下地主家的土包子千金還差不多。”
懷賢惠是什麼人?從小在曹國公府那個泥地裡受薰陶,性子若不潑辣些,恐怕會被人欺負死!三年前在雞鳴寺和吳訥相罵打架,對方是個有些功夫底子的男孩,她都能彪悍的活生生把吳訥的脖子咬下一塊肉去,論撕x的功夫,早就制霸曹國公府,金陵城罕逢敵手了。
何氏聽了,揪心的疼,她拉着女兒的手說道:“我的兒,你受苦了,她們合起夥來欺負你,這事你怎麼不告訴我?我若是知道你在國公府處境如此艱難,定想法子把你接到獅子山外祖家去。”
懷賢惠無所謂的說道:“那時我是姓李的,即使去外祖家避一避,也避得了一時,避不了一世啊,總得要回去的,她們都是欺軟怕硬的主,回去之後會欺負的我更狠呢,我照樣要吃苦頭,還不如豁出去鬧一場,震懾住她們這羣不要臉的小表砸,以後就不敢輕舉妄動啦。”
何氏問道:“你祖母——曹國公夫人她不管管麼?你也是她的親孫女啊。”
提起祖母,懷賢惠眼裡終於有了一絲痛色,但很快恢復如常:“她總是很忙,總是沒時間聽我說話,下人們要我在外頭等着傳話,我等的不耐煩了,就闖進正院哭訴,她正喂着雀兒呢,嫌我吵着她的鳥兒了,要我小聲點,免得鳥兒學着我的聲音,髒了口了,這鳥兒就不值錢了。”
“又說姐妹相處,對那些堂妹,我要愛護謙讓;對待那些堂姐,更要有敬重之心,總之呢,我要學孔融讓梨,好的全給別人,自己只留下挑剩下的。哼,她們的母親一起主持中饋,公中的東西到了我那裡,可不都是她們先挑剩下的麼?那些全都是我外祖和您送來的,是我自己的東西,也要巴巴的任她們奪了去?曹國公夫人不是偏心,她心裡根本沒有我的一席之地,恐怕我倒黴被人欺負,她才痛快呢!母親,您說說,這樣的家族,就是熬着日子等着府裡一屋子腌臢事被捅出來奪爵罷了!還留戀什麼?在翻船之前先跳下來,總比和大船一起沉到海底強。”
何氏聽了,唏噓不已,嘆道:“唉,出來也好,這三年來,我也看透一些事情了,人的名聲固然重要,但是若爲名聲所累,把自己一生都賠進去,那不值得的。那些古板的人們都說,女子拋夫改嫁,天堂無路,將來肯定是要下地獄的,判官一查生死簿,嫁過兩個丈夫,便動刑把改嫁的女子劈成兩半,一個丈夫一半,永世不得超生,受身體分離之苦。我想着啊,不超生就不超生吧,若來世再託生爲女子,一生悲喜由他人,還不如就在地獄受身體分離之苦呢。”
懷賢惠趕緊說道:“娘,你何必聽那些愚夫愚婦胡亂瞎說?什麼天堂地獄的,這愚夫愚婦自詡死後昇天堂,若天堂全都是這些自私惡毒的蠢貨!有什麼意思?和這些蠢貨爲鄰,我寧可去地獄陪着母親呢,只要我們母女在一起,天堂地獄都無所謂的。什麼劈兩半分給兩個死鬼丈夫?如按照這個邏輯,那世上男子死後多半要去地獄,受那車裂五馬分屍之刑,頭分給嫡妻、胳膊腿分給姨娘、通房丫鬟撿剩下的腸子,像曹國公那樣的,還有再把軀幹剁吧剁吧好多份,分給男妾孌童,再——”
何氏聽的目瞪口呆,趕緊捂住女兒的嘴,說道:“我的小祖宗啊,別再這樣胡說八道了,我們母女從此與曹國公府再無瓜葛,你就別瞎想了,越想越怨氣沖天,到此爲止吧,以後我們關門閉戶過自己的小日子,管那些人作天作地作死自己呢。”
懷賢惠方放下怨氣不提,展顏笑道:“娘,我雖覺得新爹爹十分好呢,我纔來不到兩天,他就曉得我的喜好了,愛穿大紅的衣衫、愛戴鮮亮的首飾、帶餡的麪食,只吃肉的、綠豆湯等甜湯都不擱糖,最喜歡打雙陸棋子,便在園子裡每個院子都放了一套雙陸棋供我玩耍,他還知道您最喜歡吃腐乳木樨肉末羹,囑咐我洗手做羹湯,向廚房的女人學手藝,親手給您蒸一碗,討您的歡喜呢。您想想,我們母女在曹國公府這些年,爹爹可知道這些?”
“這木樨羹原來是懷義要你做的。”何氏手裡的瓷勺子停在碗上面,一時百感交集:當年她在曹國公府時,最愛此物,可是前夫李七爺最厭惡腐乳的味道,每每飯桌上有此物,他沒有膽子發火,每次都是氣得拂袖而去,到書房單獨用飯,何嘗想過她的感受?女兒說的對,他心中只有青春貌美的姨娘、只有還沒出生的兒子,至於自己和女兒的感受,早就拋到九霄雲外去了吧。罷了罷了,現在連女兒都到了自己身邊,不用再去想曹國公府那些腌臢事,從頭開始過日子吧。
何氏母女團聚,心中算是徹底放下國公府的煩心事,但又按耐不住內心的八卦欲【望,低聲問道:“你方纔說拔灰的拔灰,出牆的出牆,到底是誰啊?”
懷賢惠對着何氏耳語了幾句,何氏大驚,“我的天!你二嫂去年才進了門啊,居然就和你大伯有了首尾?你大嫂紅杏出牆?她是嫡長孫媳婦呢,誰那麼大膽子?”
懷賢惠低聲道:“千真萬確,二嫂和大伯,我是遠遠的親眼瞧見過;至於大嫂和誰,我也不知道,她一年倒有十個月在孃家過,大哥也懶得去接她回國公府,下人們都風言風語說定是外頭有人了。”
“還有,我和娘說件奇事,這事若是被捅開了,恐怕曹國公府唯一的依仗——魏國公太夫人都要徹底死心丟開了。”懷賢惠神神秘秘的遞給何氏一個禮單,又命丫鬟拿來一個翡翠玉白菜擺件來,笑的很是詭異,“娘,您仔細看這翡翠底下刻的小字。”
“賀愛女賢君芳辰?”何氏想了想,又仔細看看禮單,問道:“這是你堂姐李賢君的東西?怎麼是臨安長公主府裡送來的賀禮?當年李賢君父母雙亡,她的姑祖母魏國公太夫人將她接到瞻園養着,除了房契地契金銀細軟是跟着她去了瞻園,其他古董字畫玉器擺件等物,裝了十幾個箱籠呢,都是被她的堂伯父曹國公運到國公府裡庫房裡,那時我還是國公府的新媳婦,聽說有好多值錢的物件呢,當年李賢君的祖父是被親哥哥老國公爺猜忌,氣的出走國公府,什麼都沒要府裡的,在外頭經商爲生,所以李賢君這一支的財物都是私產,沒有李家的族產,但是論血緣和俗禮,瞻園可以接李賢君常住,但是那些財物還是應該由同族最親的堂叔曹國公保管。”
“魏國公太夫人從來就不相信孃家的人品,當年李賢君的這些東西入庫房的時候,都是貼了曹國公府和魏國公府兩家的封條,每個箱籠都是兩把鎖,一個是曹國公府的,一個是魏國公府的,清單也是抄了兩份,約定將來李賢君說親時,瞻園派人過來清點嫁妝,兩把鑰匙一起開,兩個單子一起對,這翡翠玉白菜應該就是在箱籠裡頭,怎麼跑到臨安長公主府上去了?還送到了我們這裡?”
“娘,你其實猜出來了對不對?”懷賢惠壞笑道:“這隻能說明李賢君的嫁妝早就被曹國公夫人竊取了呀!金陵城之間人情來往,禮物送來送去,就到了咱們家裡。您仔細看這翡翠玉白菜原先是個有個檀木底座便於擺放的,遮蓋住了下面的標記,曹國公夫人以爲神不知鬼不覺偷拿出去做人情無人知曉,這翡翠玉白菜作爲人情這幾年在金陵豪門之間被兜兜轉的轉送,漸漸底座鬆動了,臨安長公主來賀喜時就是送的這個,下人們拿着入庫造冊,這翡翠玉白菜恰好從底座上掉下來,傷了一小片葉子,如今這園子爹爹已經交給我管家了,那下人嚇得拿着白菜找我祈求恕罪,我仔細一瞧,哎喲,砸得好、砸的妙啊,砸出個大寶貝來了!這東西若使用得當,可以爲我們母女報仇雪恨呢。”
何氏說道:“你要把這個送到瞻園李賢君那裡去?”
懷賢惠搖頭笑道:“這事不能做的太刻意了,好像我們存心要整死曹國公府似的,我們出走國公府本來有一二分的理,若是被說出去,恐怕要處於衆矢之的了,給爹爹無端添麻煩。但今日也是老天要亡曹國公府,這滿園子的賓客,竟然讓我瞧見一個可以和李賢君說話的人來!我就略施小計,找了這個人當槍使。”
“是誰啊?瞻園的人居然不避諱我麼?”何氏問道。
懷賢惠笑道:“說起來,她也不算瞻園的人,她是烏衣巷沈家的四小姐,以前在幾個宴會上見過她,她因父母都不在身邊,祖母又老邁了,瞻園四夫人便將她接到身邊教養,聽說是個爽快性子,和李賢君、徐碧若、吳敏三個關係好的像親姐妹似的,她一個寄居的表小姐,倒是可以在瞻園橫着走,無人敢惹她。”
“也不知什麼原因,她今日居然穿着男裝,以汪大人乾兒子的身份赴宴,還和爹爹嘻嘻哈哈打招呼寒暄,真是見了鬼了,爹爹和她好像還是多年的老朋友,聊的那個開心呢。中午午宴她喝了些酒,頭暈目眩想要歇中覺,我便要丫鬟給她安排了一個房間午睡,就把這個翡翠玉白菜放在她枕頭旁邊,她是個好奇心重的,肯定瞧見這底下的小字了,依她的性子,肯定會回去告訴李賢君。”
“我兒果然進益了!”何氏頓時覺得吾家有女初長成,女兒不再是以前那樣不動腦子、到處橫衝直撞,傷了別人,也弄得自己遍體凌傷;只會用殺敵一萬,自損八千那種硬碰硬的法子。
懷賢惠眼裡滿是戾氣,狠狠的說道:“娘,您多年受的委屈、外祖家被訛詐的銀子、我這兩年憋屈的生活,外加臉上的一巴掌,統統都要曹國公府連本帶利的討回來!”
且說沈今竹懸心的事情已經了結,從此以後不再擔驚受怕的過日子,心情大快,中午便多喝了幾杯桃花酒,這桃花酒甜絲絲的,入喉清爽宜人不醉人,但是後勁很足,酒後走路都搖搖晃晃的,便美美的在北園歇了午覺,等她幽幽轉醒時,瞧見枕邊的翡翠玉白菜精緻可愛,便拿在手裡把玩,果然發現底部的哪行小字!
沈今竹是什麼人?她在酒席上就聽說了懷賢惠認新爹的風聲,再聯想素日聽到曹國公府的壞名聲、還有李賢君每次提到堂叔家時那種無奈複雜的眼神,便猜出八【九不離十了,暗想明知這是懷賢惠玩的一手借刀殺人遊戲,但也不得不回去提醒李賢君,小心曹國公府算計她的嫁妝。
但轉念一想,她昨天剛罵了瞻園老祖宗徐達是癩頭黿,和徐楓一頓大吵,連夜負氣出走東園,這會子又要回瞻園——好像太沒面子呢,難道要向徐楓低頭麼?
沈今竹糾結於此,在喜堂觀禮也心不在焉,後來和汪大人一家人辭別懷義時,瞻園鳳鳴院的一等大丫鬟纓絡和冰糖兩個居然找到北園來了!
纓絡和冰糖一左一右裹挾着沈今竹,生怕她跑掉似的,勸道:“表小姐,我們回去吧,五少爺和八少爺在外頭接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