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是一羣剛從戰場上退下來的殘兵遊勇, 包了前面的一節車廂,在車上閒得沒事兒幹,就狐假虎威的到處找茬。秀絨還沒醒過神來, 揉着眼睛問, 這是要幹啥?琴生說, 快起來, 日本人要例行檢查。
秀絨驚醒, 七手八腳地將行李打開。日本兵用刺刀將箱裡的衣服挨個跳起來看看,又胡亂扔到一邊,原本整齊的衣服都被翻了個亂七八糟, 可惜他們一無所獲。車上的人們雖然害怕,但是心裡卻也有幾分底氣。戰爭已經進入尾聲, 接連有好消息傳來, 大夥兒都知道日本人氣數將盡了, 現在無非是最後的發瘋罷了。
一個頭上打着繃帶,手上還打着石膏的日本兵, 指着秀絨的衣箱,用蹩腳的中國話發問道:“這是什麼?”
琴生擋在秀絨前面,搶先回答說:“這是戲裝,太君,是戲裝!”
“西裝?是西裝更得打開, 我們就愛穿西裝!”石膏兵敲着衣箱說。
琴生解釋道:“不是西裝, 是舞臺上演戲穿的戲裝, 太君, 您不能穿……”
“八格!”石膏兵二話沒說提起槍來就給了琴生一槍托, 琴生的鼻子流血了,車廂裡頓時亂作一團:“打開!”石膏兵叫囂着。
“哥, 你就給他們打開吧,咱們這些東西,又不是違禁品,怕什麼!”秀絨憤憤地說。
衣箱打開了,盔頭、褶(xue二聲)子、鳳蟒、水衣、腰包、彩褲和彩鞋,一層一層碼得整整齊齊。火車上有懂戲的人見了,眼睛都直了,嘖嘖稱讚:“姑娘,您這身行頭真齊整、真規矩啊!”
可惜這些好看的手工戲裝,在這些野蠻人的眼中,比一堆破衣爛衫還不值錢。石膏兵要拿刺刀去挑衣服,秀絨立刻用手護住,陪笑說,太君,我們登臺還指着這些戲裝,請您高擡貴手!
秀絨的話引起了石膏夫人兵興趣,他扔開了衣服,這時另外一個日本兵趁秀絨不備,狠狠踢了她一腳,將她踹得跪倒在地,隨後用手將她的腦袋按在衣箱上,石膏兵上前握起秀絨的下巴,臉上帶着玩味的笑意,貼着她的耳朵說:“嘖嘖,中國的女子比衣服還漂亮!”
其他人一看不好,一哄而上跟日本兵撕扯起來,就在這時只聽“砰”得一聲,不知是誰的槍走了火,衆人紛紛抱頭四下躲避,車內頓時亂成一團。日本兵隨即借題發揮,說秀絨他們私帶軍火上車,要拉下去徹查。
正在這千鈞一髮的時刻,沈燕林帶着兩名隨從軍官,從車廂的另一頭匆匆趕來。隨從驅趕着人羣說,鐵道部次長來了,大家讓讓。
沈燕林擠了進來,看見琴生他們都很狼狽地蹲在地上,而秀絨則跪在地上,兩手被一個日本人硬架在身後,頭被迫按在衣箱上,下巴攥在石膏兵的手裡,形容很是痛苦。
“我是沈燕林,我以鐵道部次長兼交通部次長的身份命令你們,即可放人!”沈燕林一臉正色道。
其中一個日本兵頗不以爲意,仍舊叫囂着:“你憑什麼!你們整個中國都在我們大東亞共榮圈裡,你們的所有東西,包括人,都是我們的!”
沈燕林微微一笑,命隨從打開收音機,隨即何應欽莊嚴的講話傳遍了火車的每一個角落:“敬告全國同胞及全世界人士,中國戰區日本投降簽字儀式已於9日上午9時在南京順利完成,這是中國歷史上最有意義的一個日子,這是八年抗戰的結果,中國將走上和平建設大道,開創中華民族復興的偉業!”
車內安靜極了,每個人都屏氣凝神仔細聆聽着,生怕挺漏了一個字眼。廣播結束了,車廂裡先是極其安靜,而後瞬間爆發出雷鳴般的掌聲和歡呼聲,那些剛剛還耀武揚威的日本兵,頓時像泄了氣的皮球,癱軟在地。
秀絨問沈燕林,您不是說要晚幾天才離開北京嗎,怎麼現在會在車上。
沈燕林溫柔地說,直覺告訴我,你一定會去上海。兵荒馬亂的,我害怕你有事,提早一天走,路上還想着能不能跟你搭同班火車。沒想到真得趕上了。
秀絨聞言很感動。
這次去上海,秀絨也幸得由沈燕林牽頭指引,才免去了她初來乍到的不住所措。在沈燕林的引領下,她正式下拜帖給上海第一霸主杜月笙。此時正值抗戰勝利,杜月笙從重慶返滬,開始收割舊部,重振旗鼓。他當然不會親自過問秀絨這個初出茅廬黃毛丫頭的事情,但是拜帖是一定要有。每一個到上海的伶人都要去拜會杜月笙,這已經成爲梨園行的一個共識,俗話說“強龍壓不過地頭蛇”,大夥兒來上海就是想賺錢,誰都不想找不痛快。秀絨遞這個拜帖,說明她是懂規矩的,不是一馬二虎的。
之後便是排戲碼、寫水牌①、登廣告、賣票,大夥兒都是頭次來上海,都卯足了勁兒想打個頭炮,開個好頭兒。正當大家緊張籌備的時候,從丹桂第一臺的經理Mr.Right那裡傳來消息,秀絨的師父王先生也此時正在上海,在天蟾舞臺演出。這一突如其來的消息,令原本成竹在胸的秀絨有些氣餒:她原想王先生年事已高,料定他不會再復出舞臺。沒想到,抗戰勝利後他竟然再度出山,還與自己一起同在上海。她想起了自己曾經翹過師父的班底,踢走琴師,重組班社的事情。她心虛,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師父。
而此時丹桂第一臺的經理Mr.Right先生正與秀絨商量讓她多貼戲,貼拿手好戲,爭取從風頭和勁頭上蓋過天蟾舞臺。秀絨心裡亂糟糟的,她想讓這位喋喋不休的經理歇一會兒,好想想如何應對師父。於是她問Mr.Right,上海的戲院多的是,你們丹桂第一臺爲啥老跟天蟾舞臺過不去?
令她沒想到的是,當秀絨提起這個問題的時候,Mr.Right先生的神情就變得憤然,口氣也很激烈,他操着一口英國味兒的中國話碎碎念道:“不要提天蟾,一提天蟾我就生氣!我們丹桂第一臺始建於大清宣統二年十二月十五日,是上海最早的戲院之一。雖然中途易主更名,但是我們的地位在那裡。那個天蟾舞臺才建了幾天,就敢叫天蟾……”
這時一個雜役把秀絨拉到一邊悄悄地對她說,在這裡千萬別提天蟾,莫說是天蟾,就算是兔子也不能提,一提我們經理就急,他老人家來中國以後就把他在英國吃牛肉的習慣給戒了,成天吃兔肉,這輩子算是跟兔子結了仇了。
秀絨聽了來了興趣,忙問,這到底是爲啥啊,怎地跟兔子有這麼大的仇怨呢。
雜役說,您初來乍到的不知道,這裡面有個緣故。我們這丹桂第一臺,曾經是上海最老的戲院之一,後來易主了,就沒落了。那個天蟾戲院是後蓋的,號稱是“遠東第一大劇場”,人多勢衆、財大氣粗。我們叫丹桂,他們就叫天蟾,偏就壓着我們。他們用的是神話傳說中“蟾蜍折食月中桂”的典故,您看見沒有,他們都想把我們給“吃”了呢,您說這不是跟我們打對臺是什麼!
說到這裡Mr.Right插話道:“這也正是我這次找沈次長邀請你來滬的原因,你這次一定要好好演,無論如何都要給我打敗天蟾,滅滅他們的威風!”
聽了這話秀絨心裡才徹底明白了,敢情這是一個早已佈置好的圈套,人家都已經下好絆馬索了,就等着自己來了往裡頭跳呢。
秀絨不想參合他們之間打架的事兒,只想安安心心唱戲,於是對Mr.Right說,既然我來了,這戲我一定會認認真真唱,這我能保證,請您放心。但是要我代表丹桂第一臺跟天蟾舞臺打對臺,我恐資歷不夠,難能從命!
Mr.Right聞言大怒,扯着秀絨來到沈燕林的面前,在他面前吵嚷起來:“是你給我打過包票的,說她是京師‘舉世唯一優等坤角’,我好水好茶地招待着來了,原來名不符其實啊。不行,這事兒咱們得好好說道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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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水牌:水牌是臨時記事用的漆成白色或黑色的木牌或薄鐵牌,因用後以水洗去字跡可以再寫,故稱。在戲園子門口的水牌一般寫今天是哪個戲班子演出,唱哪些戲,演員名字之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