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寵跑了, 但是戲班的日子還得過,一個跑了,再招來一個補上就是了, 這是一個有關生計無關人命的年代, 能夠自求多福都是幸運的, 哪還有閒心管別人的去留與死活呢。新的一年如約而至, 紅色的大幕照樣拉開, 舞臺上不會因爲缺了一個高蓮寵而演不了生旦淨末醜,臺上與臺下的人們照樣的歌舞昇平,照樣的紙醉金迷。
蓮昇也到了該出科的日子, 過了今天也要走了。秀絨捨不得蓮昇走,可又不知道該如何跟他說。你留下來吧——誰也不能在戲班呆一輩子;你再等幾年, 等我出科了咱們一起闖江湖——誰又預測的了將來?秀絨是懂事的, 她知道自己不能太自私, 蓮昇得發展,要闖蕩, 對於一個男人來說,離開戲班自己討生活是最好的成長方式,是他日後向自己喜歡的人炫耀的本錢,只有這樣,他纔有資本對秀絨說, 別唱了, 我養你!
秀絨知道, 蓮昇也是在等自己一句話, 她只要輕鬆地說三個字, 你留下,蓮昇可以立馬不走, 老老實實留在她身邊做她的小跟包,心甘情願一輩子,但是秀絨心裡非常清楚,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理想,她不可以太自私。
秀絨對蓮昇說,無論天長地久,我等你。
每個學生出科的時候,要演一齣戲,用自己最擅長的一齣戲,來向師父、同窗和觀衆做一次彙報。蓮昇的拿手好戲自然是《問樵鬧府》,不僅是戲班裡公認的好戲,就是拿到外頭去,也沒有幾個演員能演過他。但出乎意料的是,他不要演《問樵鬧府》,他說,我要演《游龍戲鳳》。
《游龍戲鳳》是一出摺子戲,講得是明朝正德皇帝微服私訪去大同,在梅龍鎮上住進酒保李龍的客棧,偶遇李龍的妹妹李鳳姐,正德皇帝見李鳳姐生得俊美,忍不住加以調/戲。爾後顯出自己是真龍天子的身份,封李鳳姐爲妃。皇帝與民女,風流與風情,戲情而不調/情,是一出非常有意思的生旦對兒戲。
誠然,拿這麼一出小戲來作爲畢業彙報,似乎有點兒不太夠分量,而且又不是演員最擅長的劇目。但是蓮昇卻執意要演,大夥兒都知道她爲的是秀絨。秀絨對蓮昇說,你真是虧大了!蓮昇說,爲了你,我樂意。
終於到了要演出的這一天。上場前,蓮昇對着鏡子仔細的勒頭、勾眉,已經扮好的秀絨站在身後靜靜地看着他。蓮瑞走進來跟秀絨說,你出來一下,廣和樓的蕭爺來了,要見你。秀絨說,你告訴他,馬上就要上場了,我要默戲。蓮昇接話說,去吧,蕭爺找,指定是大好事,離着開場還有好一會兒呢。秀絨在鏡子裡衝他做鬼臉,雖然不情願,但還是去了。
等秀絨再回來的時候,蓮昇已經穿戴好了,正在水池邊上刷他的厚底靴。秀絨看見了,說了一句:“我來吧!”很自然地接過了手。蓮昇問她,蕭爺找你做什麼?秀絨說,說是想捧我。秀絨平平淡淡地回答着,可蓮昇聽了卻很高興,是打心眼兒裡的高興,他說,蕭爺的聲望高,人脈廣,他看得上的人不多,你得好好珍惜。秀絨淡淡地說,我只是想唱戲,沒想過幹別的,來,穿上試試。蓮昇邊提靴子邊說,蕭爺可不比那些官老爺,他是真捧,你不瞭解他你不知道……蓮昇仍在喋喋不休地說着,似乎被捧的人不是秀絨,而是他。
“你怎麼那麼多話,也不看看什麼節骨眼兒上了,老實點兒不行嗎!”秀絨不鹹不淡地給了他一句。
蓮昇立馬閉了嘴,不說了。開場鑼敲一響了。蓮昇將嘴裡的一小塊梨片吐了出來,這塊梨片是秀絨讓他昨天晚上睡覺前含着的,含一宿,梨片由雪白變成黑紅,說是這樣就把嗓子裡的痰和火都吸走了。有沒有科學道理不知道,這是秀絨打聽來治嗓子的秘方,蓮昇想都沒想就照做了,從昨天晚上一直含到現在。拿秀絨的話說是,快要讓你噁心死了,吐了吧!秀絨批准,他才吐了,然後擻了一下嗓子,果然清亮了很多,還是有點兒用。
開場鑼兩響了,秀絨將髯口打理好,仔細地給他戴上,又緊緊了他的盔頭。
開場鑼三響,蓮昇內白道:“嗯哼!”小毛鑼起,正德皇帝出場了。
-軍爺做事理太差,不該調/戲我們好人家。
-好人家來歹人家,不該斜插這朵海棠花。扭扭捏,捏捏扭,十分俊雅,風流就在這朵海棠花。
-海棠花來海棠花,反被軍爺取笑咱。我這裡將花丟地下,從今後不戴這朵海棠花。
-李鳳姐做事差,不該將花丟地下,爲軍的將花忙拾起,李鳳姐來來來,我與你插啊……插啊,插上這朵海棠花。
蓮昇的這出《游龍戲鳳》精彩極了,動情而不濫情,戲謔而不猥/瑣,分寸掌握的剛好。雖說是出玩笑戲,但兩人演得都很認真,很一本正經,蓮昇風流倜儻,秀絨俏麗動人,那股子戲假情真、濃情蜜意的勁兒,深深感染了在場的所有人。觀衆們瘋狂鼓掌叫好,華樂園戲院的場子再一次沸騰了,戲園經理嘴裡叼着雪茄煙,笑得嘴都合不攏了,直對金富仙說:“就是梅郎跟孟老闆唱這齣戲,也火不成這樣,你們鳴春社得火啊,大火啊!”
可是還沒等着鳴春社大火呢,戰爭的炮火就搶先一步到來了。
一九三七年八月八日,日本人來了。日本人打着太陽旗,穿過了朝陽門。
朝陽門,城門朝正東,震位屬木,是一座有朝氣的城門,每天太陽一出來,首先照着的就是朝陽門,它是北平城內最先承受日陽的地方,是中華民族的氣運所在。而現在,它被日本人佔領,他們登上城樓頂端,蹦着、跳着,揮着帽子雀躍歡呼,一臉的趾高氣揚,一臉的囂張狂傲。不僅如此,他們還走過東四牌樓,走過御河橋,走過前門樓子,走過東西長安街;一排排的刺刀在溫順的陽光下閃着寒光,一張張面孔帶着侵略者的驕傲。
日本人的到來,使老北京人感到前所未有的屈辱。北平又改回了北京,並且成立了一個臨時政府,他們冷眼看着這些闖進自家園地的異族者,北平也好,北京也好,都沒所謂,苦日子、窮日子還得照樣過,這是不會改變的。
日本人在北京實行野蠻軍事管制,搞白色恐怖,沒有徵兆的戒嚴,“飛龍”轟炸機老是在頭頂上盤旋着,發出“訇訇”的響聲,等人們從各家院裡跑出來的時候,它又偃旗息鼓沒了蹤跡;走在大街上,不時能看見一些分不清眉目不知是士兵還是百姓的傷殘者,他們大多已經不行了,以各種奇怪的姿勢趴在地上,眼睛半閉半睜,嘴上甚至還帶着令人匪夷所思地微笑,他們發出顫抖而悠長地呻/吟:“疼啊……疼……”有高有低,有腔有調,聽得人心裡直發毛;日本兵堂而皇之地在街上走着,覺着不順眼就抓人,綁起來扔上車,活不見人,死不見屍。有錢有勢的大戶人家都提前跑了,留下的普通老百姓也嚇得不敢出門。市井蕭條,家家閉戶,寒燭孤燈無人應,枝頭老鴉叫得歡。
從乾隆年間一直聲聲不歇的皮黃戲,終於也停下了它歡愉的腳步。命都保不住了,誰還有心思聽戲取樂呢?
梨園行裡的大老闆們,如梅郎蓄鬚明志,程郎青龍橋務農,紛紛都表示要抗擊敵寇,不再唱戲。這些老闆們有氣節,也有資本,可底下的人雖有這心,也不敢貿然仿效。因爲他們沒有錢,不唱戲就得餓死。或許他們也可以幹別的,種個地,做個小買賣什麼的,但是都是打小學戲成長起來的人,“自古人生於世,需有一技之能。我輩既務斯業,便當專心用功。”師父天天耳提面命的教導,已經刻在了他們的骨頭裡,想即時改行,難啊!
戰爭的炮火,把鳴春社也給打散了。金富仙決定解散戲班,一人一枚銀元,互不相欠,自謀生路。屆時金蓮昇已經出科,搭班去了南方;蘇蓮楓迴歸到自家班社自給自足;劉蓮彪進了馬老闆的扶風社;郝蓮瑞因爲嗜酒好賭,不再與梨園行來往,整日混跡於賭館酒樓,過着有上頓沒下頓的日子;高蓮寵一直下落不明,時有消息說他參軍了,真真假假,難以辨清。這幾個孩子中,最幸運的當屬白蓮喜,此前他因家中窮困,他的母親一度不想讓他唱戲,整日催促他去打零工。於是他白天去槓房給人家當吹鼓手,晚上再偷偷跑回戲班唱兩齣戲。吹鼓手的職業是很低賤的,爲世人瞧不起。白蓮喜謹小慎微,從不跟任何人提起,他總是默默去,又默默地回來。戰爭爆發前的一日,他完成吹鼓手的差事回到家中,母親問他這一天做什麼去了,他言簡意賅地說,去蓮昇家幫忙,打鐵去了。
母子倆正在屋裡說着話,只聽房門被人拍的啪啪直響。果兒去開門。只見門口停了一輛轎車,車前站着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