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日本人佔領北平以後, 最熱鬧的前門一帶也不熱鬧了。大街上時而有幾輛日本軍車呼嘯而去,在街上走路的中國老百姓也少的可憐,就算有幾個, 也是頭不擡眼不睜, 步履匆匆滿懷心事的往前走。一個星期前的一天, 白蓮喜路過鮮魚口, 看見華樂園戲院徹底關門大吉, 連招牌都歪了。他心想,多好的一個戲院啊,就這麼糟蹋完了。可還沒由他多想, 前頭就喧鬧的厲害,他心裡疑惑, 這會兒前門怎麼可能這麼熱鬧, 不能夠啊。他聽那聲好像有人在捱打, 等他扒拉開人羣再看的時候,不覺心頭一驚:捱打的不是別人, 正是那郝蓮瑞!只見蓮瑞正被兩個日本人架住,啪啪的在挨耳光。圍觀的人很多,有抱着雙肘看的,也有用手把眼睛捂着偷偷從指縫裡看的,還有的看了兩眼看不下去, 低着頭慢慢蹭到隊伍的後面悄悄走的。人們的圍觀的姿態雖然各不相同, 但是神態卻是出奇的一致, 除了木然, 還是木然。
蓮喜趕忙詢問旁邊的人, 這是怎麼了?
身旁人低聲告訴他:“一個要飯的,編什麼不好, 編個數來寶的段子編排日本人,嘿,要說那段子編的真他/媽解氣,就是人遭罪了。”
只見蓮昇那張不大的小臉上,眼睛已經烏青,鼻子流着血,嘴巴被抽得全紫了,嘴角也留了血。
日本人邊抽邊罵,嗚嚕哇啦地不知道說什麼,只聽見噼裡啪啦的嘴巴是一個接一個,在春寒料峭的空氣中,一聲比一聲脆響。
日本翻譯官對蓮瑞說,在編一個好段子給皇軍聽,要好的,響亮的,大點聲兒,讓在場所有的人都聽到!
蓮瑞不屑地看了一眼翻譯官,嘴角掛着一絲蔑視的笑容,張口即來道:“大中華,福綿長,八方兒女齊來到,團結一心保家鄉,似虎如神從天降,太平年,鬼子一見膽戰心慌,年太平,鬼子全部驅除盡,太平年,看你們逞強不逞強!”
要不是有日本人在,他一定能博個滿堂彩。可此時的郝蓮瑞換來的卻是一頓更爲狠毒的毒打,日本人拿着皮帶使勁抽他的臉,一張小臉很快就腫成了豬頭。
在蓮喜旁邊的人不忍再看,別過頭去,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話:“小夥子好樣的,使勁兒罵!”
捱打中的蓮瑞看見了站在人羣裡的蓮喜。他咧了咧嘴,給了他一個笑容。蓮喜眼中含着淚,也微笑着看他,他知道蓮瑞心裡在想什麼:*你媽日本鬼子,老子就是從小被打到大的,有本事再使點勁兒,老子受得住!
日本兵終於停了下來,他告訴翻譯官說,讓這小子再說一段。還尤爲詳細地解釋說,必須要讚頌日本皇軍,讚頌大日本帝國,讚頌大東亞共榮圈!
蓮瑞示意日本兵放開他,他說,你們架着爺,爺活動不開,讓爺活動開了,好好給你們演一段,給你們這羣土包子開開眼!
日本兵想着量你也逃不出我手掌心去。於是就放開了他。
此時的蓮瑞已經被打的站不太穩了,步履踉蹌。他的嘴腫地張不開,但是依舊頑強地哼着鑼鼓經:“(倉)猛聽得金鼓響畫角聲陣,喚起我破天門壯志凌雲。想當年桃花馬上威風凜凜,滴血飛濺石榴裙。有生之日責當盡,寸土怎能屬於他人!番王小丑何足論,我一劍能當百萬兵!”①
“好!”圍觀的人羣再也忍不住了,忘情地喊起好來!
“八格!!”日本兵氣瘋了,他們發了瘋似的把郝蓮瑞踹倒在地,用那又沉又重的大皮鞋,狠命踢他的腰,直踢的他口吐鮮血,不省人事。
而周圍的中國人,除了那一聲叫好帶來一絲激動外,再也無有了聲息,麻木,一如既往的麻木。
郝蓮瑞被擡回家的時候已經不行了,他上面吐血,下面尿血,頭腫的如豬頭,渾身上下青紫一片。請醫生來,可醫生們都礙着日本人的淫威不敢來。等到了第四天,郝蓮瑞尿出的內容越發嚴重,已經分不清是尿液還是鮮血了。
“他的生命,就像是爆開的燈花,剛綻放出最明亮最華彩的顏色,就已燃盡。”白蓮喜最後如此總結道,他已經哭成了淚人,說不下去了。
衆人默默地聽着,誰也不再說一句話。
半晌,白蓮喜深吸一口氣說,蓮瑞是抱着咱祖師爺的牌位走的,他的最後一句話是:“我沒給祖師爺的丟臉,我爲祖師爺傳道了!”
在郝家的靈堂上,秀絨終於看見了躺在棺材裡的蓮瑞,戲班一別,整十年。此時的蓮瑞,臉龐瘦削、嘴脣蒼白,瘦得不成人樣,他安靜地躺在棺材裡,祖師爺的牌位就放在他身旁,與他共寢。在他的臉上,秀絨看不到痛苦,也看不見掙扎,她覺得蓮瑞是帶着驕傲與滿足,摟着祖師爺,一起沉沉地睡下去了。
戲班的師兄弟們,自發地聚起來爲他守靈。在這個只有清風明月相伴的春夜裡,他們圍坐在一起,說着以前的戲班往事,相互接對方的老底,爆自己的糗事。每一個人都沒有哭,每一個人的臉上都帶着笑容,就好像蓮瑞還沒有走,他一直都在。
第二天起靈,六寸長的鐵釘,砰砰地釘了進去,將棺蓋與棺體連在了一起。蓮瑞真的要走了。棺材前站着蓮瑞的父母,他們一聲接一聲地念叨着他的小名:“三兒啊,躲釘啊,三兒啊,你倒是躲釘啊!”礙於日本人的淫威,來送靈的親戚不多,靈堂裡顯得很空曠,打釘的聲音和蓮瑞父母的呼喚聲,一高一低,一起一落,相互交織着,在靈堂的上空飄蕩,久久不散。這種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悲痛,是痛徹心扉的。
白蓮喜自願充當起了吹鼓手的角色。這一日的他,使出了渾身解數將手上的嗩吶吹出了一個全新的水平。學戲出身的蓮喜,熟悉各種曲調與曲牌,他決定用一種特別的方式爲郝蓮瑞送行。他選擇吹奏戲曲裡皇上、將軍上朝、升帳時所用的【朝天子】曲牌,而不用一般送靈時的悲慼之樂。【朝天子】的曲牌莊重、熱烈,整套曲子充滿着驕傲與尊嚴,他要讓蓮瑞體面而氣派地走完他人生的最後一段路,這是他這輩子應該享受到的權利,再沒人比他更有這個資格了。
哀樂奏起,紙錢灑下,演了一輩子小丑的郝蓮瑞就這樣走了。他是舞臺上插科打諢的小角色,是生活中扶不起來的賭徒,沿街乞討的小乞兒,若干年後的今天不會有人還記得梨園行內還有一個這樣的小丑存在。
蓮瑞的死對秀絨內心產生了一種震撼。郝蓮瑞的氣節令人敬佩,但是他生前的處境是難堪的。像他這樣每天爲了衣食而奔命的小角色,在這一行裡卻又太多了。能站在臺上開口唱的那才叫角兒,至於那些剩下的,無論是二路配戲的,還是旗鑼傘報的,是耍嘴皮子的、還是翻跟頭的,只要不是一劇之主,通通都可稱爲龍套。“京劇是角兒的藝術”觀衆來捧的是角兒的、看的角兒的,你唱得好,捎帶着給你鼓鼓掌;你唱不好,照樣翻臉哄你;角兒走到哪裡都吃香,有火候自己挑班,火候差一點兒搭別人的班,這班散了去那班,總歸能開口唱;但是那些跟着角兒的人前路就沒那麼好了,能吃飯的時候,跟角兒混;吃不上飯的時候,角兒能喝口稀湯,到你這兒說不定就成空碗了,生計難爲的時候,誰還能顧得了誰呢,都得自己找飯轍去。
蓮瑞生前堪憂的景況,不免使得秀絨也開始打算起自己的未來:她現在搭着王先生的班,給他做學徒。上臺的機會是很多,見識也能開闊,可秀絨知道,這個班只要王先生在一天,一定是王先生唱主角兒,她若能混上一個二路旦角,就是最美好的前景了。
那可不行,我不能總是傍着別人,我得成角兒!
秀絨心裡是這樣想的。
——————————————————————
① “猛聽得金鼓響畫角聲震”一段:出自梅蘭芳先生在1959年創排的新編京劇《穆桂英掛帥》,在這裡是借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