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炮躥紅的筱秀絨如今更加忙碌了, 上午腰腿功練習,下午吊嗓學戲,晚上學板式、背唱段, 再加上隔三差五的演出, 忙得是一刻不停歇, 連上廁所都是一路小跑, 算着時間去。金富仙看中了秀絨的靈氣和商業價值, 這一段時間猛貼旦角戲。花旦戲重做功、輕唱功,像《拾玉鐲》的孫玉姣,《鴻鸞禧》裡的金玉奴等都對做功要求極重, 更別提開蒙戲《小放牛》和《小上墳》了,那可真是在舞臺上一刻都不曾歇着。
世間的事永遠是正反兩面, 究其不過就是你紅我黑, 你好我衰, 總是這樣,清楚極了。既然世間的萬物如此, 就更不用說是在這“人走茶涼”的梨園行了。
失去金嗓子的蓮昇,徹底淪爲二路老生,雖說勉強還是個“硬裡子”①但終歸是個傍角兒的,徹底成了 “替補隊員”。不光金蓮昇,受到威脅的還有唱花臉的劉蓮彪, 最近連他也神氣不起來了, 因爲很少有人請他去唱堂會, 人家現在都喜歡女嬌娥, 哪裡還喜歡他這個就知道舉着銅錘哇哇直叫的粗俗漢子呢!秀絨的走紅, 打破了戲班原有的格局,秀絨成角兒, 一切圍着她轉,使得唱老生的蘇蓮楓、小生的白蓮喜、小花臉的郝蓮瑞等之前戲班不被倚重的人物異軍突起,成爲整個戲班的頂樑柱,而唱花臉的蓮彪、倒倉期的蓮昇以及唱武生的高蓮寵三人,處境就比較尷尬了。
蓮彪是個粗線條的人,沒什麼心機,說話也比較直率。一次趁秀絨不在屋內,不覺吵嚷報怨起來。他這一帶頭不要緊,大家紛紛也都抱起了不平。有的是純粹抱怨,說秀絨這樣做是壞了規矩,哪個演員不是從旗鑼傘報②開始的,憑什麼她一上來就挑大樑;也有的是夾槍帶棒,觀衆現在的口味真是變了,喜歡起坤伶來了,聽聽她們的嗓子吧,不是嚶嚶嚶,就是嗷嗷嗷,哪比得上我們的中正醇厚?說白了,觀衆就是愛看臉罷!當然還有的是暗中挑唆,蓮楓對蓮寵說,虧得你還每天早晨帶着她練功呢,看看,怎麼樣,她這會兒紅了怎麼沒想着你啊,還不是“教會了徒弟沒師父!”
蓮寵佯裝驚訝地反問他道:“你咋知道?神仙吶你!”
“我拉屎的時候瞅見的,咋滴!”蓮彪道。
蓮瑞湊過來說,您可真有心!
蓮彪推了他一下說,你別打岔!又問蓮寵,就說這事兒吧,你怎麼看?
蓮寵揣着明白裝糊塗說,我咋看,武生也沒有跟花旦配的戲啊,我看啥!
白蓮喜搶白道:“怎麼沒有,《坐樓殺惜》就是啊!閻惜嬌跟宋江逗悶子,多有意思!”
衆人聽完他的話先是一愣,等琢磨出味兒來,全都鬨堂大笑。
郝蓮瑞順手就給了他一脖兒拐:“嘿,我說你懂不懂戲啊,《坐樓殺惜》裡的宋江是武生啊,那分明是老生好不好!蓮寵哪裡演得了啊!”
白蓮喜低頭一琢磨,原來自己是跟《林沖夜奔》裡的林沖給弄混了,林沖纔是武生呢。到底還是一羣孩子,說着說着就嬉鬧了起來,將話題扯遠了。
夜裡大夥兒都睡下了,秀絨睡不着,一個人躲在小堆房裡。每天最苦最累的就是她,打睜眼開始就不曾閒着,按理說睡得最熟最香理應是她,可惜不是,自從那天貼完《鴻鸞禧》之後,她就失眠了。剛開始她覺得是不是自己太在意大夥兒說得話了,但是再想想,也不是,這不過是人之常情罷了。將心比心,誰還沒有個嫉妒心呢。師兄弟們的風言風語,她倒也不太在意,她現在頂害怕的就是捧自己的觀衆。突然的躥紅,帶來了巨大的大成就感,也在無形中給她施加了一份重磅壓力,在她還沒完全準備好的時候,就突然地壓了下來。壓的她不敢休息,更不敢停下來,那感覺就像是被硬“架上了梁山”似的,只能悶頭向前走,回不了頭了。她清楚的知道,自己還未帶足乾糧,沒完全準備好呢,自己的那點兒火候,根本不配做這個角兒!她擔心在不久的將來,她在臺上砸了鍋、現了眼,被觀衆哄下臺去,被師父趕出戲班,沒有戲班肯用她……
秀絨越想越害怕,把頭埋在懷裡,嚶嚶地哭起來。
“爲什麼不去睡?”耳邊響起熟悉的聲音,秀絨不擡頭都知道,這是蓮昇的聲音。
“要你管!”秀絨帶着哭腔說。
“我是你大師哥,我不管你誰管你!”蓮昇說。
秀絨慢慢擡起了頭,一雙眼眸裡飽含熱淚,可憐巴巴地看着他。
蓮昇疼愛地用手抹去她溢出的淚水,故作輕鬆地逗她道:“這要說起來,我每次遇見你,你都挺倒黴的,可那時候你都沒哭,這次好不容易走運一回了,登臺滿堂彩啊,多大的喜事呀,你卻在這兒哭,你跟我說說,你到底在哭個啥?”
“我要哭,我愛哭,與你什麼相干,與你什麼相干!喂呀呀……”秀絨滿心委屈,哭得聲音更大了。
蓮昇打趣說,你聽聽,哭就哭吧,還帶【哭頭】的。
秀絨終於被逗笑了,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由衷地嘆了一聲:“當角兒真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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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本是秀絨無端的感嘆,但說的蓮昇心裡也很不是滋味。
秀絨用手去抹眼淚,鹹溼的淚水殺到了凍瘡潰爛的創面,疼的她叫了起來。
蓮昇察覺到了,抓着她的手腕,藉着月光看了看問她說:“又爛啦?”
秀絨被他拽的有點不好意思,往回抽手說:“這是第三回了,疼得很,等着結上痂就好了。”
蓮昇看得仔細,那裡肯放手:“你這挺嚴重啊,要是化膿了可就麻煩了!”
花旦的手和老生的嗓子一樣,是唱戲的本錢。哪個觀衆願意看一雙生着凍瘡、流着膿的手呢!
秀絨這才發現手上的潰爛處已經開始流膿了,方纔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開始着起急來。
蓮昇說,別慌,來,跟我到廚房來。
倆人摸黑進了廚房,廚房頂上掛着剛剛醃好的肥肉,屋子裡飄着五香面的氣息。
蓮昇踩着凳子上了房,從房頂上取下一塊肉來。
秀絨嚇得直對他說:“你幹啥,幹啥呢!師孃剛把肉掛上去,準備過年吃的,攏共沒幾塊,還想吃獨食!
蓮昇示意她別出聲,拿着一片肉片,倆人又潛回到小堆房。蓮昇點燃了煤油燈,把肉片放在煤油燈上烤,肉發出滋滋的響聲,散發出誘人的香氣。
秀絨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太美味了!打從進戲班的那天起,她還沒吃上口肉呢,連肉湯也沒喝過。
蓮昇讓她把手指伸到肉片的下面,滋滋冒出來的豬油一滴滴落在潰爛的創面上,秀絨喊,疼……疼……
蓮昇喝道,忍着點兒,還想不想要手了!
秀絨只能忍着,任憑滾燙的豬油去燙青紫色的凍瘡。④
終於燙完了,秀絨疼得直冒汗。她邊吹手邊對蓮昇說,嘖嘖,真有你的!
蓮昇拍着胸脯說,這是獨門偏方,我們家還使不上這個呢,都是用鐵槽中的泥塗,你這已經是很高級的雪花膏了。
蓮昇把肉又放回廚房,倆人悄悄回到倒座,安然睡去。
第二日早晨起來,果然是不太腫了,真是挺靈的。
伴隨秀絨起牀的不僅是不疼了的雙手,還有陣陣的花香。她循着花香望去,在下首的木桌上多了一個花瓶,裡面插了一捧百合。白色的花瓣,嫩黃色的花蕊,清香極了,讓人大清早的就心情好。
“誰的花兒呢!”秀絨深深吸了口氣。她沒想到這幫野小子也有細膩的時候。
劉蓮彪聞聲進了屋,看見了,指着花道:“嘿,這誰呀這,成心的,絕對成心的!”
秀絨問是怎麼了。
劉蓮彪說,這花是昨天他去唱堂會,戲迷送給他的。他嫌膩歪的慌,回來就給扔了。
蓮彪喊了一聲,“這誰啊,誰給撿回來的,成心跟我過不去是吧!”
大夥兒聞聲都進了來,郝蓮瑞說,哥,人家給你送花,好事兒啊,這是戲迷承認你、捧你,八成還,還喜歡你呢!
說完自己嘻嘻的在那兒樂。
蓮彪眉毛一豎,眼睛一瞪:“呸,喜歡你!起開!”
說着拿起花瓶就往外走。
蓮瑞在後頭說,喜歡我幹嘛啊,人家是給你送花,又沒給我!
蓮彪在院裡正嚷嚷着要把花瓶給扔了,只見蓮喜從大老遠的連着幾個小翻就翻到他跟前。
蓮彪被虎了一跳,定睛一看原來是他,拍了拍蓮喜的肩膀說:“成啊,幾天沒見,功夫見長啊,這幾個筋斗,翻得挺好!”
“拿來吧你!”蓮喜從蓮彪的懷裡,一把將花瓶奪下。
蓮彪說,哎,幹嘛,這是我的!
蓮喜氣呼呼地說,這是我的,少耍賴!
蓮彪急了,不覺衝他喊道:“哇呀呀,這本來就是我的,是戲迷送我的!”
蓮喜把花瓶抱在懷裡不撒手,在花的枝幹上翻騰,折騰了半天,終於找出一條紅紙,遞到他跟前晃了晃。只見這張紅紙上,一行端端正正的蠅頭小字:祝蓉郎演出成功!
蓮喜洋洋自得,蓮彪已看成鬥眼。半天才冒出一句話來:你這上面寫的是啥?我不識字!
蓮喜差點兒背過氣去。
秀絨強忍着笑,告訴蓮彪,這花確實是人家的,上面有戲迷給人家寫的字條,字條上寫着蓮喜的藝名“白蓮蓉”呢。
蓮彪撇了撇嘴,大咧咧地說,有就有唄,說出來能少塊肉啊!
蓮喜無不得意地衝蓮彪揚了揚頭,捧着花出了門。
蓮楓從外面進來頂頭看見了問他道:“你這是上哪兒去?”
蓮喜說,替我跟師父請半日的假,趁着這花還新鮮,我上前門把花兒賣了去。
蓮楓還想說話,蓮喜早就走了,蓮楓指着他的背影對其他人說,這,這至於麼,就爲這仨瓜倆棗的?!真會過!
說蓮喜會過,一點兒都不冤枉他。蓮喜的父親死的早,他是由母親拉扯大的,蓮喜是老大,下面還有一個妹妹和一個弟弟。因爲家裡沒有頂樑柱,他母親只得以“補花”爲生。“補花”是朝陽門外婦女們的手工專項,也是家庭的主要生活來源。女人們從領活兒處領來彩布,按照貼在布上的紙樣剪了,抹上糨糊,用砸扁了頭的撥針將毛邊窩進去,再將一個個花瓣組成花朵,將葉子和葉梗連接起來,然後交回去。自有另一批人把花朵和葉子組合在布料上,縫紉成牀單、桌布等各種工藝品。⑤他母親由於上了歲數,眼睛不行,一天能掙出三個大子兒來就不錯了。那個年月三個大子兒大約相當於現在的三毛錢,能買三斤棒子麪。改善生活是不可能的,就勉強能餬口。
所以說送蓮喜去唱戲,是沒有辦法的辦法。就像老劉頭說的,但凡家裡能揭開鍋的,誰都不願送孩子去學戲,去坐科,蹲這個大獄去。當時送蓮喜去的時候,他媽讓他想好了,好好想想。蓮喜說,媽呀,我想好了,我願意去學戲,包吃包住還給份兒錢,多好啊!
現在的蓮喜,總算是唱出一點頭兒來了。鳴春社規定,日場戲一天一大枚,夜戲雙份兒,堂會三份兒,那個時候買個燒餅,就得倆大枚。上哪找這麼一個白吃白喝還發錢的地兒呢,蓮喜真是可開心了。他開始從每月一大枚熬起,熬到現在一個月能拿到十大枚,有時趕上夜場,再加上堂會什麼的,一個月最多能拿到十二個大枚左右。原先戲班裡拿錢最多的該數劉蓮彪和金蓮昇,他倆平均一個月能拿到二十大枚以上,其次是蘇蓮楓和郝蓮瑞,平均十五大枚左右,最次的高連寵也能淨賺十大枚。其他人得了錢,都當零花買了吃的跟玩兒的,特別是像蓮楓這樣有家底的人家,本來就不缺這幾枚錢。但蓮喜不亂花,他把每月得到的份兒錢都攢着,等到年底買個稻香村的糕點給母親送過去,或是帶一家人上東來順涮個鍋子吃,一點兒問題都沒有。
蓮喜每天活着的動力,就是掙這一大枚。他自己應經算過了,等自己熬到每月能掙二十四大枚的時候,他就出科了。
“提籃小賣拾煤渣,擔水劈柴全靠她。裡裡外外一把手,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就像後來樣板戲《紅燈記》裡唱的那樣。小門小戶有小門小戶的精打細算,平凡的日子都是這麼過來的。
蓮喜正捧着花在前門充當花童呢。一個穿着西式洋裙的女孩子,徑直來到他的面前:
“我說,你這人是幹什麼的,怎麼隨便賣我的花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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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硬裡子:戲班術語。主角稱“面子”,配角稱“裡子”,指的是在戲班裡擔任二路角色的演員。他們能戲較多,技術根底深厚,與主角搭配,能夠起到烘雲托月的效果,提升整齣戲的藝術質量
②旗鑼傘報:指飾演旗牌、鳴鑼、打傘、報錄等雜角的演員
③踩翹(翹功):戲曲裡面爲了表現古時女子三寸金蓮的美態,而產生的一種表演技巧。蹺子是木製腳墊,尖而小,約三寸長,外面套繡花小鞋。演員只能用兩個腳趾穿假鞋,憑兩個腳的腳趾行走,腳跟高高提起,行走、舞蹈,像跳“芭蕾”一樣,不同的是“芭蕾”演員有時還可以腳跟着地,而扎蹺演員則始終都得用二指着地。戲演完後纔可解蹺休息。不僅如此,演員還爲其設計了很多高難度的動作,如:踩蹺走凳、踩蹺過桌、踩蹺踢石子等,沿低上高,蹦跳不止等,只有這樣才能更好的表現劇中的人物,且能顯出演員的本事來
④用豬油滴,或是用火烤來治療凍瘡是過去的老辦法,以現在的醫學角度來看是誤區。有凍瘡的朋友還是要上醫院診治,不可盲聽盲信
⑤本段對“補花”介紹的部分文字,選自葉廣芩小說《狀元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