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絨被推進了小黑屋, 她看見黑影兒裡坐着一個人。等走近一看,不覺吃了一驚:“劉蓮彪,你怎麼在這兒!”
此時的蓮彪臉上橫七豎八地塗着黑黑的油彩, 正趴在小桌上寫交代材料呢。
“你這臉是怎麼了?”秀絨用手抹了兩下。
蓮彪一面小心地護着, 一面連聲說道:“別動, 別動, 千萬別動, 他們說我沒有集體主義精神,要治一治我的個人主義習氣,就讓我在這黑屋裡面扮包公:‘包龍圖打坐在開封府, 尊一聲駙馬爺細聽端的,曾記得端午日朝賀天子, 我與你在朝房曾把話提, 說起了招贅事你神色不定, 我料你在原郡定有前妻……’
蓮彪正搖頭晃腦地唱着,一個革命小將在外面拍門, 喝道:“不許出聲,好好反省檢查!”
蓮彪住了聲,不屑地撇了撇嘴。他問秀絨,你咋進來滴?!
秀絨把緣由簡單說了。
蓮彪狠狠地啐了一口,小聲嘀咕了一句:我*你個卷兒!前天那個小金玉奴跟現在團裡的這位小書記是相好, 正處對象呢!肯定是那個小娘們嚼得舌根, 我呸!
秀絨見他還這麼口無遮攔的, 嚇得不輕, 趕緊轉移話題問他道:“什麼個人主義習氣, 你給我老實交待,到底怎麼回事兒?”
蓮彪就解釋說, 自從到了團裡,他們老讓我演配角,給別人配戲、跨刀,主角、大軸兒都沒我的份兒!我纔不演呢,你是知道我的,我劉蓮彪從來就沒演過配角,我打坐科學戲的那天起,我就是角兒,主角兒!我不演配角,不會演!
秀絨無奈地說,你說這都什麼時候了,賭哪門子氣呢!
蓮彪竟衝她瞪了一眼,小眼睛從黑黢黢的油彩裡透出來,越發的亮晶晶地,他坦蕩地對秀絨說,不賭氣,我從來不跟戲賭氣,毛/主/席/不是說要實事求是嗎?我最實事求是的了,要我演就得是主角兒,其他的我不會,師父沒教過!
劉蓮彪,桀驁不馴一輩子的“科裡紅”,他的神色從未像此時這樣既嚴肅又認真。他這股子“倔強氣”深深地感染了秀絨。自那一刻起,秀絨已經將眼前的劉蓮彪和以前插科打諢的那個劉蓮彪完全區別開來了。
與蓮彪有同樣堅持的,還有白蓮喜。秀絨和蓮彪後來才知道,就在兩人被關進小黑屋的那刻起,著名的“評新編歷史劇《海瑞罷官》事件”也緊跟着爆發了。
事件爆發後的第五天,秀絨與蓮彪第一次走出小黑屋。他們被帶上了大卡車,說是要去“看戲”。哪齣戲?“呂布戲貂蟬”!
等到了會上才知道,哪裡是那出著名的《小宴》,分明是針對白蓮喜的pi dou 大會。召開pi dou 大會的地點,就是在華樂園戲院的舞臺上,昔日他們一起唱戲的地方。
臺上的白蓮喜,被人揪鬥,跪在臺上,脖子上戴着用架子車後擋板做成的鐵牌子,額頭上不知被誰抹了一圈紅油漆,跟臺上的“三氣周瑜”很像。秀絨別過頭去,不願再看。蓮彪說,他身上穿的那套盔頭跟戲服,是方小姐送的。
zao fan pai勒令他把戲服燒掉。他跪在那裡不吭一聲。
zao fan pai 摁着他的腦袋給他剃陰陽頭,剪刀戳得他耳朵直流血,他抱着盔頭不撒手。
zao fan pai 要扒他的戲服,他抵死不肯。於是掄起的皮帶劈頭蓋臉地朝他打下去,戲服上一道一道的血印子,觸目驚心。
zao fan pai 命他唱《大海航行靠舵手》,他張口就是《羅成叫關》的西皮散板:“羅家本是忠良後,豈肯造反落罵名,兒若是提造反事,金槍之下命歸陰!”
蓮彪急得直跺腳:“也不看看這是什麼地場兒,這小子傻了!”
胡亂唱戲的後果,當然是招致新一輪的暴打。他一面護着已經摺了翎子的盔頭,一面同造反派解釋:“我不會唱歌,我只會唱戲,方小姐讓我唱戲,我就要唱戲!”
秀絨聽了心頭一震。
蓮彪嘴裡嘀咕道,這個方小姐到底是何方神聖!
“方小姐就是日本大間諜頭子川島芳子!”旁邊一位街坊說。
蓮彪頓時瞠目結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pi dou hui 從早上一直開到中午,無論是臺上斗的,還是臺下看的,都餓了。於是造反派宣佈休息,各自去吃飯,等着吃飽了下午接着來。蓮彪和秀絨是“陪綁”的,沒有資格吃飯。他倆被押解到後臺,由專政隊隊員看守着,不準亂說亂動。而此時的蓮喜,就躺在離他們不遠的地板上。
這是華樂園戲院的後臺,他們共同的年少時光曾在這裡度過。在化妝間裡勒頭、勾眉,在幕簾後面搬道具、說唸白,這裡的一桌一椅,一衣一物,都留下過他們的歡聲笑語。
負責看押秀絨與蓮彪的專政隊隊員,是一位女子。秀絨用懇求的語氣對她說,同志,躺在那裡的是我們的一個師兄弟,您行行好,放我們去看看他,成嗎?
這位女隊員先是看了看秀絨與蓮昇,再看看躺在地板上,那個早已氣息奄奄的白蓮喜,竟然破天荒的同意了。
儘管是“fan ge ming”,但也是一條生命,在那一刻秀絨看到了人心深處所藏匿的善良。
兩人趕緊跑過去看蓮喜,蓮喜被打得直嘔血。
秀絨哭了,一個勁兒說他:“你傻呀,你真傻呀!”
蓮喜使勁瞪着一雙眼睛對蓮彪說,方小姐不是川島芳子,你信不信……
“信!”蓮彪堅定地說,“百分百相信!”
蓮喜咧着嘴笑了,嘴裡紅紅的,全是血。
女隊員過來說,你們該走了。
倆人只得起身離開。下午pi dou hui 開始,突然從後臺傳來消息,白蓮喜“畏罪自殺”了!人羣涌到後臺,見白蓮喜吊死在樑柱上,用來自縊的繩子竟是盔頭上的雉尾。
他頭戴盔頭,身着粉靠,就這麼,去了。
從戲院回小黑屋的路上,蓮彪一言不發。直到被推回小黑屋的那一刻,蓮彪突然對秀絨說,這不是人待的地方,你得出去!
秀絨只當他又在看玩笑,此時她哪還有心情跟他臭貧,於是回了他一句:“大白天的,盡說夢話!”說完便趴在桌子上睡了,再也不理蓮彪。
蓮彪仍在喃喃自語道:“你一定得出去。”
第二天一早,當秀絨睜開眼睛的時候,蓮彪不見了!
提心吊膽地等了好一會兒,蓮彪終於回來了。秀絨連忙拉着他問長問短。可無論她怎麼問,蓮彪就是不說話,只衝她擠眼睛。
又過了一會兒,工宣隊革委會的人進來了,軍代表拿着一張紙,高聲朗讀道:“我現在宣讀偉大旗手敬愛的毛/主/席/對筱秀絨的批示,你要深刻檢討你所犯下的錯誤,得到革命羣衆諒解以後可以出來繼續從事戲劇教學工作。”
宣讀完畢後,秀絨就被軍代表帶出黑屋寫檢討去了,寫檢討很容易,無非是歌頌兼罵自己罷了。當邁出小黑屋的那一刻,她忍不住再一次回望了蓮彪一眼,她心裡知道,肯定是蓮彪“救”了她自己,這個小鬼不知搗了什麼鬼呢!看他仍在紙上若無其事地畫着他的臉譜,一臉的氣定神閒。在那一刻,秀絨懷疑蓮彪不是人,可能是神仙託生的。
從小黑屋出來秀絨,被調到了中國戲曲學校從事教學工作。而當她入校的第一天,站在校門口迎接她的人,竟是自己的恩師:王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