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晚報》頭條:《華樂園:百年老戲院今日正式拆遷》。
前門鮮魚口華樂園戲院外圍烏泱泱的全是人頭, 中間一層由身穿綠衣的警察隔開,最前面是被大吊車、大推土車、大挖掘機包圍着,橙豔豔、明晃晃, 橫七豎八虎視眈眈地停在那裡。在戲院門口, 金小雅和母親正在跟負責拆遷的領導激烈地溝通着……
當秀絨趕過去的時候, 她看見當地的新聞記者正在報道:”觀衆朋友們大家好, 這裡是北京百年老戲院華樂園戲院的拆遷施工現場, 正當該戲院的施工進展的如火如荼之際,現場的施工人員突然在戲院裡發現一位老人。這位老人一直呆在戲院裡不肯出來,具體是什麼原因, 我們還不得而知,現在老人的家人及其拆遷辦的相關領導, 正在想方設法勸說老人出來, 市級的心理專家也正在趕來……”
秀絨問金小雅, 裡面怎麼樣了?
金小雅急得團團轉:“我爸那驢脾氣又上來了,怎麼勸都不肯出來, 急死我了都!”
秀絨對小雅說,你在這兒等着,看好你母親……
秀絨走進了戲院。
戲院裡面漆黑、陰涼,不知哪裡來的冷風,嗖嗖地往脖頸裡面灌。木板地已經被蟲蠹壞, 一踩上就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 聽得人心裡直起雞皮疙瘩;四處都是灰塵和蜘蛛網, 還不時爬出一些不知名姓的蟲子。百年的戲院, 如今已經破敗不堪:這裡曾是他們登臺的地方, 《蜈蚣嶺》、《鴻鸞禧》、《問樵鬧府》輪番上演;他們也曾在這裡唱/紅成名,獲得過震天的掌聲;還曾在這裡開過pi dou會, 鬥死了很多人……在這塊不大的四方臺上,上演過無數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到底哪些是角色,哪些又是自己,恐怕誰也說不清了。
在舞臺左側上場門的一個角落裡,在那塊髒兮兮、黑漆漆的墨綠色側幕臺簾的後面,秀絨發現坐在那裡,嘴角還流着涎水的蓮昇。
蓮昇,老了!
一頭花白的頭髮稀稀疏疏地長在幾乎已經謝頂的腦袋上。他上身穿着一個灰色的襯衣,領口袖口都髒兮兮的,極不清爽;下身穿着一條從部隊退下來的墨綠色軍褲,腳上是一隻綠膠鞋,僅一隻,另一隻不知丟到那裡去了……
秀絨慢慢地走過去,她不敢相信,這就是蓮昇,就是她朝思暮想、等了一輩子的蓮昇!秀絨走到他的面前,蹲下身子,把住他的肩膀,輕輕地叫了一聲:蓮昇……
蓮昇慢慢地擡起了頭,用他渾濁的眼睛,癡癡地看着她。
“蓮昇,我是秀絨啊……”秀絨帶着哭腔說。
蓮昇聽到秀絨兩個字,渾濁的眼眶裡閃出了光亮,隨後又黯然了下去。這種神情,讓秀絨想起了在生死線上掙扎的人,突然抓住了一顆救命稻草之後所發出的那一絲光亮。但是每次這希望與失望都離得太近,頻率也太快,令這身處其中的人,已然麻木。
秀絨搖着蓮昇的肩膀說,蓮昇,你看看我,我真是秀絨,這次是真的,天長地久我等你,我回來了,我一直在等你啊!
蓮昇再一次擡起了頭,這次沒有耷拉下去,他認認真真地看着秀絨,隔了幾秒,他的眼眶紅了,淚水從他渾濁的眼眶中淌了下來。
“楊延輝坐宮院自思自嘆,想起了當年事好不慘然。我好比籠中鳥有翅難展,我好比虎離山受了孤單,我好比南來雁失羣飛散,我好比淺水龍困在沙灘……”他將頭埋在秀絨的懷裡,嗚嗚地哭着,像一個任性的小孩兒。
“回不去了,回不去了……”秀絨摟着他喃喃道。
就在這空曠的舞臺一角,兩人相擁而泣,哭成一團。
最終秀絨“成功”地將蓮昇勸出了戲院,確保了華樂園戲院的順利拆遷。蓮昇被送上了救護車,拉到醫院去了。戲院外陽光明媚,照着秀絨有點兒暈。
人羣漸漸散去了,她找了一個陰涼地坐了下來,想歇一會兒。就在這時,手機響了,電話裡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你是筱秀絨嗎?”
秀絨答說“是!”
“筱琴生是你哥吧?趕緊回家來,你哥病重,快不行了,你快點兒回來!”
撂下電話,秀絨訂了一張機票,火速飛回了芝福城。
飛行了近一個小時,秀絨走出芝福機場。遠遠的她就看見一位女子正在出口焦急地等待着,她的手裡舉着一個牌子,上面寫着“筱秀絨“三個大字。
秀絨趕緊迎了上去,“您好,我就是筱秀絨!”
那位女子告訴秀絨,我是你哥哥的鄰居,你哥哥筱琴生兩年前得了肺癌,他一直都不讓我們告訴你,說你在北京忙,不得閒回來。最近幾個月,他的病越來越嚴重,我們這才覺得應該把你叫回來。
說話間,兩人已經坐上出租車,駛回市區。秀絨說,芝福的變化真大啊!
女子一愣,笑了笑沒再吱聲。
秀絨解釋說,您別多心,我已經近五十年沒回故鄉了。我很小就出去闖蕩了……
那女子只禮貌性地答應着,顯然對他們家的事情,不是很瞭解。
秀絨問,我哥哥他還是住在所城裡嗎?
女子答:“現在政府已經把所城裡規劃成了一個旅遊景點了,雖然還允許在裡面住人,但早就不是以前那樣兒。那裡太破敗了,房體都不太結實,設施也不行,很多老人兒都搬走了,沒剩幾戶人家。你哥哥早年也搬到了鳳凰臺小區的新樓盤居住了,只這幾年病了,他才又搬回老宅去……
秀絨若有所思的“哦”了一聲。身旁的女子很狐疑地看着她,好像是在想:到底誰是妹妹吶,你哥的情況,我怎麼比你還了解呢!
秀絨怕她多心,趕緊又同她解釋說,您千萬別疑心,我和我哥十多年都沒聯繫了,我打小一直在北京生活,運動開始之前,我還跟我哥見過幾次面,後來運動爆發了,我和我哥就各在一方,好多年了,都是各過各的,真是好久沒聯繫了……
兩人正說着話,出租車已經停在了家門口。秀絨下了車,她環顧周圍發現,好像一切都變了。門前的街道拓寬了,房子也重新粉刷過了,兩邊都是現代化的高樓,所城被包在其中,越發變得古樸可愛。在拓寬了的馬路盡頭,秀絨看見了天后宮,小時候的天后宮,依然是綠色的琉璃瓦,紅色的磚牆,翹起的飛檐上站着一對兒雙龍戲珠!兩邊的高樓,在太陽下閃着耀眼的光,一條車水馬龍的大街,橫在天后宮的前面,川流不息。這座廟宇就這樣矗立在在藍天白雲下,靜靜地審視着這座小城的變遷。
鄰居的女子很知分寸的沒有下車,她說家裡還有事,就不耽誤你兄妹倆聊天了。秀絨心裡很感激,掏出一些錢來要塞給她。她死活不要說,這點兒小忙不算什麼,快回家吧,親情比什麼都重要……
出租車駛出了衚衕,只留下秀絨一人望着眼前的大門,還是那個黑漆漆的木頭門,沒有變。門上留有兩行膠水印,如今依然依稀可見。秀絨擡手去撫摸這兩道深深的印記,那是當年官兵來家封門時留下的,從那一刻起,秀絨就再也沒回過這個家……門沒有插,一推就開了。進了門是影壁,穿過影壁就該是院子。母親拿着雞毛撣子在等她:“小奴才不讀書把娘氣壞,有幾個年幼人兒且聽來……”
她興沖沖地穿過影壁,沒有小奴才,沒有雞毛撣子,更沒有“娘”,空蕩蕩的一個院子,太陽照在白白的水泥地上,泛着白光,除此之外,什麼也沒有。
一陣陣急促的咳嗽聲,從裡屋傳來。秀絨三步並作兩步地掀簾進屋。這是西屋,從以前到現在都是琴生的臥房,這一點也不曾變過。此時正臨近黃昏,西屋西曬的厲害,屋子的爐子上做着熱水,感覺要比外面還要高上幾度,燥熱得很。琴生躺在炕上,咳得很厲害,一張臉憋的通紅。秀絨趕緊上前扶起他來,輕輕爲他拍着後背,透過薄絨衣,秀絨觸及到了他的肋骨,尖刺的骨頭,引起秀絨一陣心酸——
“是誰啊?”琴生一邊喘着,一邊微閉着雙眼問道。
“哥,是我呀,秀絨回來了……”
琴生的身體,聞之一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