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子終究還是走了, 搭乘第二天南下的火車。兩個好友來送站,替她拿行李。登上車廂的那一刻,她回望站臺:依舊沒有秀絨的身影。玲子的內心掠過一絲失望。
火車鳴笛了, 帶着玲子滿心的憧憬, 一路向南奔去。
與此同時, 秀絨也按照金小雅給的地址來到了韓家潭衚衕。
自打從鳴春社出科以後, 秀絨就常年在外搭班唱戲, 很少來韓家潭衚衕。這是她成年後第一次來到韓家潭。走在逼仄的衚衕裡,摸着黴變的牆體,看着爬山虎爬滿磚牆, 嗅着當年羊角燈存留下的陣陣甜香,那滋味真是醉人;“人不辭路, 虎不辭山, 唱戲的不離韓家潭”, 隔着一個衚衕就是虎坊橋,那裡曾有個戲班叫“鳴春社”……老街老巷, 藏着太多的人事與回憶。可是秀絨去的時候,正趕上衚衕裡在拆遷,四處都是灰撲撲,髒兮兮的,早就沒有了當年那般“衣香鬢影, 脂粉繚繞”的盛景, 往日的繁華已是風燭殘年最難將息了, “便縱有, 千種風情, 更與何人說”?
只徒留一地的哀傷。
到了衚衕的交叉路口,秀絨停了下來, 倒不是因爲不知該如何走,而是她被牆上的標語給吸引了。只見她眼前的三面牆,左邊的一面正正規規寫着四個大字:愚公移山;右面的一面也不甘示弱,上面斷然刻着: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兩邊都是紅底白字,派頭十足。再看迎面的那塊牆,秀絨樂了,那上面就只寫了一個字:拆!大字,大感嘆號,看上去很有氣勢。拆字上畫着一個很圓的圈,看着很有警示作用,夾在兩個wen ge 標語的中間底氣十足,簡直就是理直氣壯!
可秀絨越是看這個白圈圈,越是樂不起來。她只覺得眼前這個拆字越來越大,大到毫無邊際的延展至天空,而她自己卻越來越小,成了地上一隻微不足道的螻蟻。忽地一下白圈圈突然從天而降,朝身上壓下來,她避無可避,頃刻間灰飛煙滅!
秀絨不由得打了一個寒噤。
“筱阿姨!”金小雅騎着自行車正要穿出衚衕,迎面碰上秀絨。
秀絨看見金小雅,趕緊貼牆讓開一條路,好讓小雅過去。小雅笑着對秀絨說,阿姨,我還是領您過去吧,我們這片拆遷,路不好走。
金小雅帶着秀絨小心翼翼地穿過堂子街,除了得注意腳底下的破碎瓦片外,還得時刻留心着身邊搖搖欲墜的牆體和飄在空中的濛濛塵土。走在其中,像是行至在廢墟土塊上一樣,舉目之內,滿目瘡痍。秀絨每走一步都很痛心,因爲她正眼睜睜地看着童年的印記被那些該死的大吊車一點點地擊碎,而此時的自己卻一點辦法也沒有。
秀絨只能喃喃自語地說,都拆到這兒了,這麼快啊……
金小雅卻毫不在意地回答,我還巴不得它們早點拆完呢,拆遷之後我們就能住上大房子了。有暖氣,有獨立衛浴多好啊,誰願住這破四合院啊,冬天冷夏天熱,點個爐子還冒大煙,上個廁所還得出門,多難爲人啊!
秀絨完全能夠理解金小雅的抱怨。北京人似乎一向對房屋設施佈置不太在意,面積窄小,沒有暖氣,衛生間不在室內等一直都是很多北京四合院和筒子樓建築難以解決的問題,也成爲了很多開發商拆遷首當其衝的理由。但是作爲秀絨她們這一代人,對四合院還是很有感情的。那種小家小院的溫馨,鄰里間相互照應的溫情,一家做飯百家香其樂融融的場景,是如今功能設施齊全但缺少人情味兒的單元樓所無法替代的;在那個兩進院的小罩棚裡,他們一起學戲、練功,那些個熱氣騰騰的記憶,是至今想來仍還回味的依戀。行走在這些老街老巷裡,秀絨無不是在找尋着年輕時的味道,而如今韶光已逝,街巷沒了,記憶也沒了,都沒了!
“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水磨腔美得磨酥了骨頭,也磨斷了日子。
金小雅帶着她在衚衕裡走走停停,好不容易走到了一座小院處前站定。秀絨擡頭一看,左面的一戶已經搬空,院裡只剩了一些不要的零碎,右邊的一戶正在搬,看樣子也快搬完了。只金小雅他們家一戶還靜悄悄的,沒什麼動靜。
秀絨問小雅,人家都搬了,你家怎不搬呢?
金小雅說,老家不同意,正僵持着呢!
“啊?要做釘子戶啊!咱可不能犯傻,較這個真兒沒用!”秀絨勸道。
“阿姨,傻得那是我爸,現在在我們家,他是家裡的神仙,我們都不敢招惹他,都只能小心翼翼地供着他……”金小雅一邊無奈同秀絨說着話,一邊指着小院給她看,“原來這三進都是我們家的,後來前兩進讓街道佔去了,改成了街道辦的文化站,我們家現在就只剩後院一進了。我爸以前腦子好使的時候,還是文化站的站長,他自組票社,自組樂隊,免費教票友唱戲演出,挺受大夥兒歡迎的,也算是老有所樂吧……”
秀絨聽了笑着搭話道,“你別瞧不上你爸,你爸的那些功夫可是童子功,當年在戲班可了不得呢!”
“可不是麼,我也挺佩服他的。”金小雅接着說,“他還老在我面前提起您,要不然我怎麼會來找您呢!”
“哦?他還提我啦,他都說我什麼了?”秀絨故意問道。
“他說您聰明、用功、要強,是個不可多得好人!”
秀絨靜靜地聽着。
“他回到北京之後就四處打聽您的消息,好像那時您還在上海沒回來,他聽說您嫁給了一個國民黨要員,他很傷心,甚至無法接受。後來受衝擊進了牛棚,再之後就經人介紹認識了我跟我媽,也多虧他不嫌棄我們母女倆,給了我們倆人一個依靠……”
秀絨說,咳,你這孩子,過日子麼,說什麼依靠不依靠的話。
“那不成,這話得分兩下說。照着我爸當年的條件,遠可以找着一個比我們母女倆更好的……”小雅邊走邊說道。
“你和你媽?你們……”秀絨覺察出有些不對。
“是啊,我跟我媽……咳,蓮昇不是我親爸,我親爸在運動中死了……”
小雅還在往前走,她沒有注意到,跟在她身後的秀絨已經停下了腳步。
走了幾步的小雅覺得不對勁兒,這才轉過頭來。發覺秀絨仍然站在原地,眼眶都紅了。
小雅上前來拉秀絨說,“走呀,繞過這影壁就到了!阿姨,我爸這幾年可想您了,他後來知道您去了戲曲學校,只要報紙上一有你們學校的消息,他就會一張不落地剪下來;電視上只要一轉播你們學校學生的演出,他就把着電視不讓換臺。昨天晚上就是看見了直播您學生的演出,才非要我去找您的,我說等天亮再去行不行,他的那個牛脾氣就上來了,死活不肯,非要晚上去,所以我就去了……您說,這是不是老小孩兒?”
金小雅笑着對秀絨說着,秀絨背過身去抹了一把眼淚。
轉過影壁,進了垂花門,就是金小雅他們家的小院。
院子裡一張茶几上放着一杯茶和一摞報紙,茶是剛沏上的,還冒熱氣呢。茶几旁邊放了一張搖椅。
一張空搖椅!
“爸……爸,爸!媽!我爸呢?”這張空搖椅,徹底把金小雅嚇傻了。
只聽得裡面一陣亂響,蓮昇的老伴兒從裡屋跑了出來,看見了空搖椅,也慌了神兒,兩手在圍裙上擦了又擦,急得直跺腳:“廚房水開了,我就進去灌水的功夫,這死老頭子,又上哪兒去了!”
“跟您說了,我爸他這跟前兒離不了人的,您看您!”小雅焦急地埋怨道,“您說現在這外面霧濛濛灰沉沉,亂七八糟,一旦磕着碰着有個閃失,可怎麼得了啊!”
“我這爐子上坐着水呢,家裡就這倆人,我不去灌誰去灌呢!你說這死老頭子,就沒一天安生的,我看吶,咱也甭耽擱了,趕緊打110要緊!”蓮昇的老伴兒邊說邊往前院走,沒看見秀絨還站在院裡,倆人撞在了一起。
蓮昇老伴兒問,這位是……
小雅說,她就是昨天晚上我爸讓連夜找的那位阿姨。
蓮昇老伴兒長長的“哦”了一聲,又回頭上下仔細打量了秀絨一番,哼了一聲,撇撇嘴。態度鮮明,立場堅決:不歡迎!
秀絨很有自知之明,她先衝老太太打了個招呼,說了聲“您好,對不起”,然後就很識趣地退到了茶几邊上,給蓮昇他老伴兒讓出了道路。小雅暗地裡拽拽了拽秀絨的衣襟,使了個眼色,悄聲說:“您別多心,我媽沒惡意,她人就這樣兒……”
秀絨很尷尬地點了點頭,她垂下頭來,目光觸及到了桌上的報紙。報紙上的一條新聞標題吸引了她的目光,她拿起報紙細細閱讀……
突然,她對蓮昇的老伴兒說,您別打110了,我知道蓮昇去哪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