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的秀絨, 正笑盈盈地看着她化妝。今天的演出,是玲子的畢業大戲,她要演秀絨當年的成名作《鴻鸞禧》。
起先秀絨並沒把這話當回事, 依然笑着對她說, 行啊, 等忙完這兒, 去深圳玩兩天, 聽說那邊自從改革開放以後經濟發展地可好了。數年如一日這麼的練,你也怪不容易的。
“不是,老師我……”玲子想秀絨肯定是沒聽明白, 只得停下手中的活計,轉過頭來小心翼翼地對秀絨說, “老師, 我說畢業後上深圳的意思不說去旅遊, 而是,去了就不再回來了……”
說到這裡, 玲子識趣地住了聲,她不敢再往下說,因爲此時的秀絨正一臉驚愕地盯着她。
開場鑼一響了。
玲子不敢怠慢,趕緊轉過頭去繼續化妝。
秀絨騰地一下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厲聲問她道:“爲什麼?”
玲子正往片子上簪花, 她的手微微顫抖, 看着鏡中的秀絨怯怯地說:“我, 我男朋友在深圳, 我們想過去發展, 那邊的機會多……”
秀絨有些激動地說,北京是首都, 這邊的發展機會也不會少了。再說,自古唱京劇的都離不開京津滬三地,你想繼續唱戲,這三個城市是最好的,深圳那邊不行,他們聽粵劇,不聽咱京劇……
玲子手中的花是徹底簪不上了,她索性放下花,轉過頭來鄭重其事地對秀絨說,老師,我以後不想唱戲……
開場鑼二響了。
聞聽此言,秀絨徹底呆在那裡。她不知道玲子爲什麼會說出“不唱戲”這三個字,曾經的她對戲是那麼的着迷,爲了學戲下了那麼大的功夫,好不容易畢了業,眼看着就要苦盡甘來了,她竟然在說“不唱戲”!
玲子窺出秀絨的面色很難看,她心裡也料定老師定是對自己很不滿,但是話已經說到這個份兒上了,不如就爽性說開去,畢竟那是自己要走的未來,而不是老師要求走的未來。
玲子的心裡是這樣想的,於是她就繼續說下去了。她對秀絨說,老師,我選擇放棄戲曲,在此之前我也是下了很大決心。但是,說句不太尊敬您的話,現在的時代,跟您們過去不一樣了,您看看現在的這些京劇院團,無論是京津滬三地的大院團,還是各省各地的中小型院團,有哪個院團是真正自己掙錢的呢?是,您當年自組班子是爲了謀生,而現在這些京劇院呢,他們排的戲有多少,上座率又有幾何?要不是有國家每年的撥款補助,他們還能有幾個能存活至今日……
“不是的玲子,你聽我說……”在玲子說這話的時候,秀絨猛然想起當年王先生對自己說得一番話,此時的她仍然覺得是玲子是一時想不開,被大環境迷失了雙眼,就跟當年自己那樣兒,犯糊塗了。於是她使出了殺手鐗,搬出了王先生的話:“老師問你:你是想學一時還是想學一世;你是想唱一時還是想唱一世,你是想當好角兒還是成好角兒?”
可是這回,秀絨錯了,她忘記了現在的時代已經跟過去不一樣了,玲子也不再是當年的那個她。玲子言語間有些不耐煩,但仍耐着性子說:“老師,您那些都是老黃曆啦!現在的環境可不是您們那個時候了,現在是市場經濟,您看現在從珠三角那邊過來的流行歌曲、卡拉OK的磁帶,電影還有電視劇,哪一個不比京劇火爆?現在時代發展了,時尚潮流更新換代的厲害着呢……”
此時的秀絨不再說話了,她只靜靜地聽着,一句也沒有打斷。
開場鑼三響了,大幕已經拉開,飾演莫稽的演員已經走到臺上了。
秀絨拿起絹花,對着鏡子,一枝一枝仔細地替玲子簪上,就像當年蓮昇替自己梳大頭一樣。冷靜下來的玲子回想起剛纔的衝動,有些害怕,她怯怯地看着鏡中的秀絨,揣摩不出她此刻的心情。
秀絨只對玲子說了六個字:“上臺了,好好唱。”
玲子的這出《鴻鸞禧》發揮出了她應有的水平,唱唸做表無一不是跟她老師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京劇的教學方式,講究的就是一個口傳心授,它是一個從仿學到創新的過程。在舞臺之上,玲子將秀絨所教授的內容本本分分地做了彙報,而當她走下舞臺的那一刻,她將開始創造屬於自己的人生。
不再跟着前輩亦步亦趨,而要要通過努力創出一條屬於自己的未來。這大約就是玲子這一代人同秀絨她們不同的價值觀。
謝幕的時候,玲子走進後臺,她想請老師跟自己一起謝幕。可當她來到後臺發現,老師不見了。
玲子問其他同學:“筱老師呢?”
一個同學過來告訴她:“筱老師讓一位阿姨叫走了。”
叫走秀絨的阿姨,名叫金小雅,是金蓮昇的女兒。
金小雅的突然造訪,讓秀絨很詫異,也很始料未及。
秀絨將金小雅讓進了化妝間的單間裡,倒了杯水給她。金小雅雙手接過茶杯,很有禮貌地說了一聲謝謝。
秀絨看着金小雅不知該如何張口。面前的小雅皮膚白皙,身材高挑,面容清秀,高鼻樑和瓜子臉一定是繼承了他父親的遺傳。她安安靜靜地坐在椅子上,收着腿,捧着杯,規規矩矩地抿着茶杯裡的水。
“這是蓮昇的女兒呀!”秀絨默默地想着,不禁又上下打量起眼前的這個女孩兒。
屋裡的氣氛有些冷場。大約是金小雅被秀絨盯得有些發毛,她趕緊站起來對秀絨說:“筱阿姨,您別老這麼盯着我看,我知道您不認識我,但是我父親認識您啊,我這次就是爲了我父親的事兒來找您的……”
“蓮昇他,還好吧……”秀絨問道,面色平靜。
金小雅見秀絨開口詢問了,便將蓮昇大半輩子的人生經歷細細地講述給她聽。原來蓮昇自從出科以後,倒倉期也過了,他就搭班去了南方,在福州一帶唱出了一些名堂,知名度很高。正當他自覺時機已成熟想回北京發展的時候,抗日戰爭突然爆發,阻礙了北上的道路,他只得輾轉於成都、重慶等地繼續唱戲賺錢,等到戰爭結束以後,才得以回到北京。本來以爲建國了,能過上一段清靜的日子,沒想到又遇上wen ge ,在運動中,蓮昇多年所收藏整理的劇本和戲服等物件悉數被燒燬抄光殆盡,自己的精神也在那時受到了一些刺激,他終日鬱鬱寡歡,再也無心唱戲,後來,經人介紹,認識了金小雅的母親。
秀絨仔細聆聽着金小雅的一言一語,她的情緒隨着金小雅語速的快慢而上下起伏,只當聽到蓮昇已婚的消息,她的嘴角抽動了一下。
“近兩年,我父親又患上了腦退化症,體力跟記憶能力都大不如前……我這次來找您,也沒有別的事兒,就是請您哪天有空,能不能受累去趟我們家?按理說應當是我父親親自來的,但是他年紀大了,再加上他有這個病,爲了他的安全,我們也……請您多多包涵!”
在金小雅欲言又止的一番言語中,秀絨已經完全明白她突然造訪的用意了。
金小雅原來是替她父親辭路來了!“辭路”就是指老人年紀大了,趁着還能走動,最後一次出門,到親友家去,敘敘舊,聊聊家常,並不說離別的話,免得讓對方傷心。其中也暗含着道歉辭別的含意,意思是交往一輩子了,有什麼不到的地方,希望能諒解擔待。辭的與被辭的心裡都很清楚,這是最後一面了。
金小雅這麼急着來找自己,看來蓮昇真是去日無多了,戲班一別近半個世紀,好不容易盼到再相逢,卻又恐天各一方,不知是人絕情,還是命運絕情?
“這也是人生的無力吧……”金小雅這番爲人子女者最爲樸實的懇求,使秀絨生出了無限的惆悵。
“我去看他,我一定去看他,這是應該的,我明天就去……”秀絨的神情有些慌亂,今天晚上的這些消息來得都太意外,也太揪心了,讓人一時無法適應。
金小雅開心的笑了,從兩個小酒窩映出淺淺的笑渦,這大約是隨了她的母親,她的母親一定是個大美人兒。她千恩萬謝地離開了,嘴上卻一直在說,真是感謝您的體諒,現在像您這樣的爲別人着想的人真是太少了……
望着金小雅的背影,秀絨看到了爲人子女者的本分。
她真是金蓮昇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