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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輪夕陽墜在西天天側,拖延天地間一道紅彤彤的色澤。寬廣河流蜿蜿蜒蜒流經清河郡,又浩浩湯湯向東南方流去。
大周朝北地陷入戰亂已有兩年時光。
在這些時日裡,北地民生疲敝,人丁銳減,曠野中大片農田拋荒無人耕種,乾涸露出光禿禿的泥土。
清河郡白河河畔,一處小莊子大槐樹下,傳來一羣孩子清脆的歌唱聲,“……北地動亂起,一朝關山急。顏守死鉅鹿,天子出潼關。戰火連天燒,俘屍盈於野。何時烽火熄,士卒再還家!”
“何時烽火熄,士卒再還家!”
……
一個童聲道,“……聽聞衛奴家的那位顧娘子,生的可美啦!”
去年叛軍徵調壯丁入伍,莊中男丁大多入伍,這戶人家僅餘祖母尤氏帶着幼孫艱辛度日。今年三月,尤婆子的孃家侄女顧氏投奔姑母。據說趕路途中受了一些驚嚇,生了一場大病,躺在牀上將養了好些時候。這些日子,方勉強能起牀見人。
莊子中見過這位顧娘子的人都說,這位小娘子身子雖然柔弱,但容貌美的像春花一樣。
領頭的大孩子大牛轉頭,問人羣中衛奴,“你家那位表姨,真的美麼?”
大槐樹枝葉茂密遮住夕陽光影,衛奴吸了吸鼻子嚷聲答道,“我家表姨可好啦!我從來沒有見過過比顧家表姨生的還好看的女子!”
衆位孩子們聽的衛奴這般說,一時之間,都對這位傳說中美麗的表姨生了好奇之心。
戰亂雖然困苦,如今尚未到曠年累月地步,孩子們骨子裡的天性還沒有被艱辛的生活完全磨滅,對於人世間的美麗還存着一種原始的嚮往。
忽的有一孩子開口提議,“我們去看看這位漂亮的顧表姨吧。”
孩子們轟然叫好。登時一窩蜂似的涌到了村東頭。
西天上的夕陽的色澤愈發濃豔,暮色四籠天地,莊中幾戶人家家中已經開始冒出稀薄炊煙。
這一日,顧令月閒來無聊,坐在窗前。晚風吹來,吹的窗外柳樹沙沙作響,傳來微微孩童推搡交語的聲音,
“讓讓,讓讓些。”
“表姨到底在不在呀?”
顧令月脣角泛起一震微微笑意。
雖然流落鄉野,境遇窘迫,聽聞孩子們的天真笑語,心中倒也泛起一絲開懷。傾前身子,推開面前窗子。
窗外擠攘在樹下的孩子們聽見動靜,受驚退了一步,擡起頭來,便瞧見一張美麗的臉蛋。
少女大約十八九歲年紀,容色清麗無雙,眉目如畫。因着長期臥病,膚色雪白幾乎透明,映襯鴉發如緞,愈發驚心動魄。下頷略帶一點點的尖,一雙眼睛嵌在雪白的臉龐上,猶如最黑沉沉的寶石,靜謐而光彩奪目。
這羣孩子俱在清河鄉野間長大,從未見過這般美麗的女子,一時之間爲少女容光所攝,目眩神迷,都說不出話來。
顧令月微笑,朝着孩子們招招手,“你們都是莊子上的孩子?過來,姐姐給你們桑果兒吃。”
孩子們在她清美的模樣和溫言細語中都收斂了脾氣,一個個乖乖巧巧的捱到窗前,接過顧令月給的桑果。
顧令月瞧見了孩子羣中的衛奴,登時笑的眉眼兒彎彎,特意抓了一把大大的桑果給衛奴。
大牛擡頭望着顧令月,美麗的容顏一時涌壓到大牛心中,一時間激發胸中無窮的英雄氣概,拍着胸膛承諾,“表姨,咱們莊子上的人都是講義氣的,您既是衛奴奶奶的外甥女兒,也就是我們白河莊的人。我們日後會保護你的。”
顧令月怔了怔,脣角翹起,“好,那姐姐就等着你們的保護了!”
大牛重重的點頭,“嗯!”
莊中的孩子們如同風一樣來,又嘻嘻哈哈的像一陣風似的走了,徒在窗外留下了一串喧鬧的腳步聲,
顧令月停駐在窗前,望着孩童的背影悠悠的嘆了口氣,夕陽照下來,在她的側臉上留下一道豔紅的光影。
戰爭無論多麼苦悶,都無法消弭生的希望,而天真的孩子,便是這希望中最亮麗的一筆。不像她,身軀雖然還年輕,心境卻已經歷遍滄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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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乃是大周御封宜春郡主,姓顧,有一個美麗的名字,叫做令月。
她的父系乃是大周原韓國公脈。祖父顧伉乃是大周名將,憑軍功累封至韓國公,鎮守朔方多年,吐蕃將兵聞名不敢進犯。生母更是身份顯赫,乃是先帝神宗皇帝的同母胞妹丹陽大長公主姬長寧。論起來,如今大周帝位上在位的皇帝姬澤,是丹陽公主的嫡親侄子,她的嫡嫡親的表兄。
幼年磨難,流落在外,九歲方尋回與親人團聚。因母親丹陽公主的緣故,在宮中撫養數年,撫育在太皇太后馮氏膝下,與表兄周帝姬澤耳鬢廝磨長大,關係親密。
長安傳言,宜春郡主一手凝秀有力的書法,乃是今上姬澤當年在東都手把着手教導出來的。可見這位郡主榮寵之盛。貞平二年,因故和親北地,至今二年有餘。
顧令月脣角泛起一絲苦笑,伸手纖細雪白的手腕,按在自己的左胸之上。
這個地方,留下了一道淺淺的粉色疤痕。
孫氏謀逆之後,她在北地日子過的艱難起來。貞平五年二月,周帝遣派羽林將軍劉洪潛入北地救出自己,在返回大周的途中遭遇叛軍,混亂裹挾之中墜入波濤洶涌的黃河,順流而下數裡方被救起,託庇在清河郡白河莊民家之中養傷。因前方戰火連綿,與大周音書斷絕,困在清河郡不知不覺已經有小半年時間。
一段傳奇的人生,落在他人耳中,是一段驚心動魄的故事。於自己身上,卻是漫長而慘痛的人生。
手下的傷口,隔着中衣的厚度,依舊不時泛起的綿延疼痛之感。時至今日,顧令月猶記得,當時黃河之上,叛將周恆一刀向自己劈砍而來時面上猙獰的表情,距離自己極近,她甚至自己面部感受到了刀鋒上森森的寒意。
那一刀力道十足,幸得自己胸前常年佩戴的玲瓏暖玉擋了一擋,劈破玉佩後餘力已竭,只在自己胸前留下一道半分深的刀痕。
自己跌落黃河,隨水下流,昏昏沉沉間被郡主衛桓衍救起,保住一條性命,卻因着傷口之故發起高熱來,不能趕路前行。只得逗留白河莊養病。
初始之時,躺在牀*上昏睡了足足小半個月,剛剛醒轉手足無力,連支撐着在牀上坐起來的力氣都沒有。及至養了三個多月的病,方稍稍恢復了一些元氣。
……
夕陽漸漸沉入西山,天地間暮色暗淡。院子籬笆門“咿呀”一聲開了,一名布衣男子從外歸來,將揹簍交到出來迎接的同伴侍女硯秋手上,低聲詢問,“今兒家裡沒什麼事吧?”
“無事。”硯秋低低道,
“娘子今兒精神挺好的。”
這位從前宜春郡主顧令月身邊郡主衛衛長聞言脣角微翹,行到東屋藍花布簾下揚聲,揚聲通稟,恭敬喚道,“郡主。”
“是桓家阿兄麼?”顧令月在屋內喚聲道,“進來!”
桓衍低聲應了,方掀開簾子進來。
夜色漠漠,東屋一縷蜜燭燭光光輝映照的顧令月皎白的面龐染上一絲暖色,風姿鮮活美麗。
“……今兒我留了一隻野雞,肉質極鮮,已是交給硯秋,在竈下給娘子熬碗雞湯補補身子。”
“我的身子已經好的差不多了,”顧令月微笑道,“不必日日滋補。阿兄打獵辛苦,倒不若將這野雞一道都賣了出去,也好多掙點銀錢。”
“您有心了。”桓衍含笑溫和道,“咱們如今便是再艱難,也差不了這麼一點。——不會缺困了咱們的生活銀錢的。”
顧令月見桓衍神色堅持,知勸亦無用,便不再言語,轉念開口問道,“阿兄此次去縣城,可聽了些什麼時局消息?”
“……我費心打聽,倒是多多少少收集了一些消息,年前三子峽周軍大勝,叛軍大傷元氣,近幾個月叛軍節節敗退,睢陽等城郡重回大周手上。二月里長樂公主又攻打了土門,河北各郡原來的周軍漸漸反撲,叛軍後勢不穩,如今瞧着,已經露出頹勢了。說不得什麼時候就會徹底潰敗。”
顧令月聞言荔枝眸灼灼發亮,“真的?”
“自然是真。”
燭光中,顧令月雪白的臉蛋上呈現了些許紅暈,“我早就料到有這一日,”肅然道,“孫氏逆賊倒行逆施,早晚定會兵敗如山倒的!”
桓衍低下頭道,“郡主說的有道理。”
顧令月微微一笑。夜風徐徐吹入屋子,微微揚起顧令月的髮鬢,單薄的像是一道剪影。她沉默片刻,忽的開口道,“阿兄,我心裡有個想頭:
“——咱們在這白河耽擱了這麼久,是時候該準備離開了。”
挺直背脊緩緩言道,“我近日身子已經大好了。北地戰局即將亂起,說不得什麼時候,戰火又會燒到清河郡來。於其留在這兒,不如狠心賭一把,說不得僥倖能夠平安返回大周,也不至於荒廢在這兒,連累你和硯秋陪在我身邊辛苦。”
“這——”桓衍遲疑,“您說的自然是正理,只是……”眸中閃過一絲擔憂,“您的安危要緊,這一路回返大周,需闖過叛軍幾個郡城,僅我和硯秋兩個人身手有限,實不敢保證護住郡主安危。”
顧令月聞言眸中露出一絲黯然之色。
桓衍統領郡主衛,硯秋亦是行人司出身身手精幹,戰亂之中自保足有餘力,若非她這個無用之身拖累,早可輕鬆離開,如何需要耽擱在白河莊這個地方。
暮色寂靜,思忖片刻,眸中露出毅然之色決然道,“便是這般,白河莊也不能待了!”
“路上驚險,這兒本來也不安穩,上月裡郡中衙役入莊搜查,咱們僥倖躲了過去,已經是好運氣了,這次再來個一兩次,說不得被人發現了去。”
她微微仰頭,眸中露出一抹水色,
“我顧令月生是大周的人,死是大周的鬼。不願埋骨異鄉,便是註定要死,也定要葬在大周的地方。”
桓衍聞言身子微微一震。默然半響,下定決心,砰的一聲跪在地上,“屬下領命。”揚聲拱手毅然到,“臣便是萬死,也定會護送郡主平安返回大周!”
西山的夕陽隱去了最後一絲光亮,天地間歸於寂靜,白河在夜色中浩浩湯湯的流淌,訴說着亙古的寂寞。
東都洛陽城高高的城門矗立在河東郡平原之上,俯視大周江山。
這座傳奇的都城與西京長安成爲大周的雙子都城,同爲心臟肺腑,輻射着關中以外的北地江南半壁江山。
自貞元四年,范陽節度使孫炅舉兵叛亂後,天子姬澤御駕出關,駐留東都洛陽督掌整個北地戰事。
大周貞平五年,叛軍一度勢盛侵入洛陽城,周軍與叛軍在這座古老的都城中爆發了三日巷戰,最後慘慘守住洛陽。其後叛軍三萬大軍於三子峽被周軍殲滅,大將傅弈敗亡,麾下精銳渾赫軍折損大半,實力大傷,不得不收縮戰線,退出河東郡。這座百年古都也自戰亂中恢復了一口生機。
洛陽宮殿雄偉,太初宮經過年前戰亂,鮮豔的華彩如同水洗過一般黯淡了一層,沒有完全回覆昔日的風流昭彰。宮城中軸線上弘陽殿矗立在高高的臺基之上,殿吻高聳如直入雲霄。因着大周帝國的主人——年輕的大周天子姬澤在此殿處置軍國大事,成爲事實上的政治中心心臟,威嚴肅穆,令人不可逼視。
天光破曉,年輕剽悍的禁衛軍持着刀戟立在殿門之外,神情肅穆,守衛着天子安危。
信侯捧着軍報一路長驅而入,登上長長的宮階急奔而上,“前線軍報急報!”
殿前禁衛軍伸出刀戟攔住去路。
“大膽,”信侯愕然大喝,捧着手中軍報,振聲斥道,“此乃前線軍報,小人奉命稟報聖人知曉。若是聖人怪罪下來,你等擔待的起麼?”
“這位小兄弟,”禁軍統軍李伏忠從內踱出來,面上容色和氣,“咱們打個商量。”
回頭看了肅穆的弘陽殿額一眼,“聖人昨日風疾發作,一宿都沒有安睡。今兒個一早強撐着起來,將緊急的國事批閱了。又睡了過去。如今不過才眯了小半個時辰。軍報確是國家大事,可聖人御體安康也是要緊無比——若這軍報並非十萬火急,就在這侯一侯,讓聖人多歇一會子,可好?”
“這……”信侯沒有料到如此情況,聲音沉弱下來。“聖人御體自然是大事,可這軍報乃是河北土門關報急,長樂公主率軍擊退叛軍,軍務也非小事,早晚總是要報給聖人知曉的。”
“咱們也不是不讓你報。” 李伏忠道,“待聖人過會兒醒了,自然便宣你進去。”
向着弘陽大殿側的左排廂殿努了努嘴,“再說,如今也不是你一個人在這候着,羅相公和盧國公如今也在那兒候着呢!”
李伏忠口中所稱羅相公,乃是尚書左僕射羅元崇,政事堂執政事筆,乃是大周如今的政事堂首相;盧國公程伯獻則是金吾大將軍盧伯獻,大周開國功臣盧國公程節之孫,統掌南軍十六衛,如今大周軍方勳貴第一人。論來二人都是朝中巨擘。
信侯聽了這話,更是沒了脾氣,“既如此,”退了一步,立在一旁,“小人就在這兒等着,待會兒聖人醒了再進去稟報。”
“哎,”李伏忠聞言眉開眼笑,聲音柔和,“一待聖人醒了,便立刻宣你進去。”
一輪金烏懸掛在中天之上,光芒四射,太初宮靜默威嚴,天子寢殿弘陽殿中陳設古樸,角落青銅獸首香爐中燃放着嫋嫋的佛手香氣,金絲楠盤龍廣榻之上,青年玄裳男子和衣而臥,年輕而英俊,緊鎖的眉頭蘊蓄威勢。
嫋嫋白霧交織宛如夢境,夢中曲江江水清澈,一名少女立在江畔紅梅之下,背影窈窕,纖瘦的如同耿耿傲骨梅枝,清麗含着一絲淺淺愁緒。
姬澤伸出手去,想要挽住少女的衣袖,那少女的輪廓卻漸漸的淺淡了去。
他夢中心驚,追尋那少女身影,少女如同一陣輕煙漸漸融散在初生的朝陽之中。低下頭去,見曲江池水濺溼了自己的玄色衣襬。
年輕的天子陡然自睡夢中醒來,吐出一個名字,“阿顧!”
作者有話要說: 開新文了!撒花!
爲了慶祝新小說開張,今天在小說第一章評論發二十個紅包。嗯,——如果今天評論超過100個,就發100個
(雖然作者君自己覺得不太可能哈,但還是希望能把這100個紅包發出去的。大家支持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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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書是柳柳大周風月系列的第二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