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阿蠻立在一旁瞧着昭國郡主跳的這支《採春舞》。
顧令月的基礎功不紮實,手足無力, 因此這支舞跳的比正常採春舞慢了一個節奏, 且動作綿延, 雖然記憶動作精準,卻不足以支持將每個動作表達到位。
但她漸漸瞧着,卻面上微微變色, 沉默下去。
對於昭國郡主的這支《採春舞》, 自己作爲大周第一舞伎,她能指出上百個不足之處, 只是她卻無法昧着良心否認:昭國郡主的這支舞跳的頗美。
因着顧令月心無負擔,跳的時候根本沒有在意技巧,只是隨着心意, 將身體舒展在舞臺之上。這樣固然失準, 卻也使得她跳的這支採春舞脫去了定式的束縛顧忌, 形成一股悠然自得的風采。甚至, 她本身因着多年足疾恢復腳上力度不足的緣故造成的舞姿下盤虛浮,也並非成爲缺憾, 而是形成一種旁人無法模仿的特點, 如水面荷花, 貼合而自稱一種獨特飄逸美感。
她望着殿中的美人舞姿, 心中微微震撼,似乎對舞蹈的理解視界微微開拓,正自潛心思想,似乎若有所悟, 目光忽然無意間瞟到殿外的一片來人身影,微微一怔,投注過去,見竟是聖人姬澤。不由悚然而驚。
身軀微屈,想要上前恭敬跪拜在地上,陡然望見了聖人望着昭國郡主的目光,倏然停駐。
年輕的皇帝負手而立,望着軒中跳舞的顧令月。
郡主全身心沉浸在這支採春舞之中,渾然不覺觀衆的觀看,腰肢側折,膝蓋微微彎曲,左手緩緩自腰肢撫至足尖,因着大半支舞蹈運動量超過平素,臉蛋暈紅,額頭滴下涔涔汗滴。
姬澤眸中閃過癡迷之色。
謝阿蠻一顆心怦怦直跳。
知道按理自己應當立刻上前參拜聖人並退出延嘉殿。可是瞧着皇帝鳳眸之中僅僅映住昭國郡主的身姿,似乎根本沒有額外自己的存在。不知爲何心中涌起一股聲音,若是此刻自己發出聲響驚擾了這一刻殿中迷氛,定會招致聖人厭惡。硬生生止住動靜,立在一旁瞧着殿中景象,
心中震驚不已。
素來聽聞,如今大周這位皇帝素來性情清冷,喜怒不形於色。但這一刻,在延嘉殿方寸之間,傾望着昭國郡主這傾情一舞,鳳眸之中卻閃現過明顯的讚歎、癡迷色澤。
這樣的目光落在謝阿蠻眼中,深覺心悸,隱隱明白,在這一刻,對於聖人而言,昭國郡主跳的這支舞便是世間最美好的風景,若是自己不經心打擾了這支舞,便會成爲罪人,下場堪憂。
這時節,延嘉殿自成一方天地,傾瀉着濃濃的情意。謝阿蠻作爲一個局外觀看,因緣際會,看到了聖人對昭國郡主的傾情。在這樣盛大的時光之中,忽覺些許辛酸。
先帝神宗皇帝故去之後,繼位的這位新帝更鐘情國事,對於歌舞之事不感興趣,雖養着梨園,卻不過是爲盛世風月之相。梨園裁撤過半,兩萬梨園子弟散入民間,或入權貴之家豢養,或改行換業。梨園遠不如先帝之時興盛。倖存之人閒談之時,雖感今上勵精圖治,貞平年間百姓生活富足遠勝先帝之時,但作爲梨園子弟,或多或少都懷念先帝之時梨園的風光。
聖人繼位之後,除了盛典及宴會外,幾乎很少召梨園歌舞伎。
而在這些爲數甚少的宮宴場景中,梨園子弟嘔盡心血的表演,無論是當年杜永新允稱天籟之聲的歌嘔,還是李龜年神鬼莫測的箜篌,又或是自己和公孫大娘的劍舞軟舞,落在今上眼中也不過是尋常,從未得到這位年輕的皇帝的嘉許。
她同其餘梨園子弟一般一直以爲,聖人確實是天生不愛歌舞之事的。因此此生不會在梨園表演之上,卻在這一時刻,一個隱秘窺視的角度,瞧見這位年輕的皇帝望着昭國郡主的舞蹈,目中露出的癡迷目光。
她立在原處,忽的脣噙悲涼笑意。
自己一生癡迷舞蹈,花費在練舞之上的時光數十年,但她的舞蹈,卻無法得到昭國郡主之舞得到的聖人的傾情讚歎。
因是聖人看的許不是舞,而是人。
世上藝術,在技藝之前更先講究的是心。
昭國郡主的舞蹈雖有特出之處,卻絕非驚天地動鬼神的神作。正是因着聖人鍾情郡主,方對顧令月的這支簡陋破綻百出的舞蹈露出癡迷讚歎之態。
她謝阿蠻的舞蹈,純以技藝而言,勝出昭國郡主不知道多少倍,但對於聖人而言,卻是比不過郡主此時這支舞的。
歌舞這等東西,不僅重技藝本身,也因着觀賞者的地位和共鳴而交相輝映,共同達到無與倫比的高度。正是因着神宗高皇帝賞識,梨園在先帝時代才達到全盛無與倫比的地步;也因着繼任皇帝的輕視梨園沒落。
許昭國郡主這支採春舞本身不過只能達到新奇不錯的水準,但因着她得到了聖人的忠誠擁泵。與聖人此刻癡迷的目光交相輝映,便也成爲一代絕響。
謝阿蠻立在一旁,忽然覺得灰心起來,心情燦爛而又哀傷的想:自己這一輩子,沒有觀賞過這麼美的舞蹈。
延嘉殿氛圍平靜而又熱烈。
顧令月跳完了這支《採春舞》,便覺精疲力竭,雙腿一軟,就要跌撲在地上。忽覺落在身後的懷中。
驟然回頭,見着姬澤,目中露出訝然之色,“九郎。”
“你什麼時候回來了?”
“朕,回來有一陣子了。”姬澤道,“瞧着你在跳舞,沒忍心打擾你興致,就在旁邊等了一會兒。”
顧令月“嗯”了一聲,伸手取過帕子擦拭自己額上的汗滴,忽的道,“我聽說,你今兒在朝會上開口立我爲皇后。”
“是有這回事。”姬澤頓了一會兒,道,“朕此前一直打算將皇后的位置交到你手中,只是一直條件不成熟,如今終於差不多了,總該給你一個交待。”
顧令月神色微微動容,“你又何必如此?我其實也沒怎麼想過做這個皇后,你……其實不必這樣。”
姬澤聞言生出一股怒氣來,冷笑一聲,“不做朕的皇后,你便打算讓朕一直這麼沒名沒分下去?”
見着顧令月面上露出愕然之色,深深的忍了口氣,“阿顧,朕一直記得那年在郡主府,咱們最初在一起的時候,你和朕約法三章。你說你性子驕傲,不肯受嬪妾之名侮辱。做朕的妃嬪。”拍撫顧令月手腕道,
“你是朕心中的愛人,朕又如何忍心,一直以來,朕都想着,要怎樣名正言順的將你拱上後位,咱們做一對名正言順的夫婦,一輩子相守下去。”
顧令月聞言麗的荔枝目中露出愕然之色,“你……”
她那時候其實只是打算過一段露水姻緣,從來沒有覺得他們之間能夠相守到老。卻沒曾想,姬澤心中竟是抱着這樣的念頭。
姬澤脣角淺翹。
這個姑娘,是他強求到手。事到如今,若責她沒有堅心。倒反而是將她推離自己身邊。他的阿顧,他最是明白不過,是個經不得人對她好的,只要自己長長久久的對她好,萬事都想在她前頭,日久生情,總能磨到她動真情那一日。
無論這段感情是怎生個開頭,守着一輩子,也就是天長地久了。
“如今,你身子已經痊癒,又爲朕生育了麟奴,旁的事情不必你管,朕自會打理妥當,”伸手握着顧令月的雙手,鄭重承諾,“你只要乖乖的在宮中等着,朕自然會把皇后的后冠,捧到你的面前!”
貞平十年六月,衛國公主姬紅萼上書,懇請回京述職。
顧令月自當年北去,與這位好友分離已近十年,聽聞消息分外高興。在大明宮見到了這位風塵僕僕的女將軍,握着姬紅萼的手,打量着姬紅萼美豔略帶一絲滄桑的容色,雙脣說不出話來。
姬紅萼亦是情緒激動,朝着顧令月燦然一笑,“許久不見,昭國郡主光彩照人,當面塵土如霜,竟羞慚不敢見矣!”
顧令月嘆道,“阿鵠!”
二人相視一笑,少女閨中時的多年情誼,便都融在這一笑中了。
姬紅萼爽朗一笑道,“那個時候咱們分開,我去了山西,以爲一輩子再沒有機會見面了。沒成想,您如今和皇兄在一起,還剩了小皇子。命運可真是神奇,”吃吃而笑,“皇兄素來是高人,阿顧美的如此,我的小侄兒結合了你們二人的風采,定也是個美男子。還不快爆出來給我看看。”
顧令月撲哧一笑,“麟奴這會兒怕是醒了,我讓乳孃抱過來。也好見見他的小姑姑。”
乳孃抱着皇子道,“小皇子給衛國公主請安。”
顧令月抱起麟奴,“麟奴,瞧瞧小姑姑,小姑姑這樣的巾幗英雄你可不能常見呀!”
麟奴躺在襁褓之中,正是午睡後剛剛醒的時候,精力充足,好奇的看着面前的女子,虎頭虎腦的,咿咿呀呀叫喚。姬紅萼瞧的心中歡喜,伸手握着麟奴的小手,麟奴猛的一蹬。姬紅萼握住了,笑了起來,“這手勁,倒是隨皇兄了!”
取了一柄小劍道,“這是我給小麟奴準備的見面禮,抱給我看看。”
顧令月吃吃瞪了姬紅萼一眼,“你想什麼呢?麟奴如今週歲都不滿,你給他一柄劍做見面禮?”
“這有什麼?”姬紅萼不以爲意,“麟奴是皇兄的兒子,天生就是要熟悉弓馬打殺四方的,這柄劍送給他正適宜。”
悠悠道,“我也不是瞎胡來,這劍是特意尋工匠用鐵木打造的,輕巧不會傷人,您放心就是。”
麟奴年紀小,咿咿呀呀了一陣子,便眨巴眼睛困了起來。顧令月命乳孃將麟奴抱回來,久別好友在殿中端坐,顧令月瞧着姬紅萼美豔的容顏,勸說道,“你若稀罕孩子,便自己也生一個。……也過去這麼多年了,你年紀也不小了,可要個孩子,自己培育一個接班人。”又道,“我知你不喜歡駙馬,可是不過是要個孩子,若是實在不喜歡,”遲疑了片刻,“另尋個人也是可以的。你是皇家公主,你皇兄總是會爲你撐腰的。”
姬紅萼聞言面色凝定。
好友的話語讓她想起了少年舊事,和舊夢裡的那個人,心中苦澀,淡淡一笑,笑容中滿含迴避了目光。忽的仰頭豪邁道,“我想飲酒,拿最烈的酒來。”
顧令月努了努嘴,“去。”
碧桐恭敬應道,“是。”不一會兒,捧來了一罈烈酒,
姬紅萼取了酒罈仰壇而飲,鮮活的酒液入喉,姬紅萼眉眼一揚,讚道,“好酒!”
顧令月含笑望着姬紅萼的風采,這種風采令她目眩,這是她這一生都無法擁有的美麗。她讚歎這種美麗,卻也自知,自己與姬紅萼的人生路徑不同,彼此只能沿着自己選擇的道路走下去。
作者有話要說: 嗯,難得今日發作一把文藝腔。
說是爭取長假期內完成封后,現在看起來完不成了。好在已經啓動封后劇情了,應該,也誤差不了幾天吧。
明天不想上班!dog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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