環慶路。
慶州。
章楶站在輿圖之前,仔細研究着局勢,一個是北面西夏,一個是東面的靜塞軍。
雖然最近在長安附近的戰事打得如火如荼,但章楶主要的注意力還是放在西夏方向。
在章楶看來,長安附近的戰事誰贏誰負那都是自家人的事情,但北面的西夏那可是異族,作爲邊臣,自然是要抵禦外患爲主。
當然,這也是因爲這內患乃是蘇允的緣故,蘇允那可是自家人啊。
章楶對蘇允造反一事,心理感受是非常複雜的。
一方面,他也覺得宋朝內部問題太大,無論是體制也好,還是人事也罷,全都出了大問題。
尤其是大宋朝深陷黨爭數十年,黨爭已經讓大宋朝陷入嚴重的內耗之中,而如今這黨爭看着依然是難以停歇的。
但是,他對蘇允的造反也並沒有覺得是解決問題的好方式,他認爲蘇允想要推翻宋朝這個事情,是很難做到的。
大宋對外雖然軟弱,但在對內鎮壓上面,是十分殘酷且卓有成效的,想要在宋朝內部造反成功,這個事情是地獄難度級別的。
所以章楶認爲,蘇允造反之事只能給百姓帶來莫大的苦難,因此內心並不太贊同。
但他心裡深處,恐怕連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或許對蘇允敢於造反是抱有一種讚賞的。
所以,雖然環慶路與鄜延路接壤,但他在防禦上面卻以西夏方面爲主,在鄜延路方向,只是象徵性的放了一些軍隊而已。
不過也是因爲最近西夏的動作亦是頻頻的緣故。
大宋朝內部的戰爭,西夏人自然不會不知道,西夏人狼子野心,自然想要趁機在大宋身上咬下一塊肉,最近又在集結重兵,看樣子是打算趁火打劫了。
帳外忽有馬蹄聲疾馳而來,章楶尚未轉身,親衛統領陳望已掀開帳簾:“章帥,宥州斥候傳回急報,西夏監軍嵬名濟率三萬鐵鷂子出賀蘭山,前鋒距柔遠寨不足百里!”
輿圖上標註的紅色小旗彷彿突然活了過來,在他眼前瘋狂跳動。
“傳我將令,環慶七寨即刻進入一級戒備。”
章楶的指節重重叩在輿圖上的木波鎮,“命李沂帶五千神臂弓手馳援荔原堡,務必扼守住洛河渡口。”
話音未落,帳外又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卻是鄜延路探馬送來密信。
“靜塞軍已攻破長安,長安淪陷。”
章楶頓時愕然。
而此時王舜臣從外面進入,進來亦是急急道:“章帥!長安淪陷!文潞公死於城破之時!”
章楶眉頭一挑,卻對文彥博的死不甚意外。
章楶擡擡手指了一下椅子,道:“奉德,你先坐下。”
王舜臣見章楶並無意外之色,頓時知道章楶已經知道此事,便先行坐下,隨後道:“章帥,長安淪陷,鄜延路早在蘇逆的掌控之中,我環慶路與朝廷被切割開,已經是孤懸在外。
而現在西夏又是虎視眈眈,我環慶路危矣,不知章帥有何章程?”
章楶擡眼看了一下王舜臣,突然道:“蘇允給你寫了密信,讓你來勸降老夫?”
王舜臣被章楶這麼突然一問,頓時有些慌亂,道:“章帥,末將並沒有……末將、末將只是關心咱們環慶路……”
章楶呵呵一笑,擡手止住了王舜臣,搖頭道:“你不用緊張,居正乃是老夫侄女婿,論親近,甚至比你跟他還要近些,他能給你寫信,自然也能夠給我寫信。”
章楶輕輕吁了一口氣。
王舜臣鼓起勇氣,道:“章帥,居正已經拿下長安,以靜塞軍的實力,拿下整個西北只是時間問題,有關中爲根基,已經是踏出拿下天下的第一步,若是我們一起襄助與他,說不定……”
章楶搖搖頭,道:“哪有那麼簡單,當今的形式可比漢唐時候複雜得多……”
他想要說‘如今西夏勢大,西北乃是四戰之地,拿下來想要守住亦是不易’的話,忽而想起漢時有匈奴,唐時有突厥,比起匈奴與突厥,党項人就是個屁。
章楶頓時閉上了嘴巴,陷入了沉思之中。
是啊,蘇允已經佔據關中,而且現在手上至少有十幾萬軍隊,而且鄜延路有數不清的工業,每天都在創造無數的財富,而且手下文臣武將數不勝數,蘇學會給蘇允籠絡了大量的才智之士,可以說,蘇允的根基是極爲紮實的。
而且蘇學會有極爲出色的蠱惑能力,靜塞軍乃是天下強軍,蘇允更是人中之龍,有一代雄主的風範,這樣的實力,的確是已經具備了爭霸天下的實力了!
是,從體量上來說,蘇允離大宋還要差許多,但蘇軍如同早上的太陽一般冉冉升起,而大宋已經是日薄西山了。
數十年的黨爭與動盪,已經讓大宋困頓不堪了,現在更是由少主主政,而宰執之類,要麼是猥瑣小人(曾布),要麼是迂腐夫子(程頤),要麼是少了幾根骨頭的懦夫(蔡京),呵呵。
章楶乃是天下最爲聰明的人之一,比之其族兄章惇亦是不遑多讓,雖然在西北多年,但對朝廷諸公的真面目卻是瞭如指掌,自然對朝廷的未來不甚看好。
若是沒有蘇允這樣的人起來造反也就罷了,這大宋朝再苟延殘喘給百年時間也不算難,但有蘇允這樣的才智之士起來造反了……嘿嘿。
章楶心下已經有了計較,但依然有些躊躇。
浦城章氏不是一般的家族,做這種選擇,他必須得考慮家族的處境。
他思考了一會,微微嘆了一口氣,且行再看吧。
終究不是孤家寡人,出身大家族,便不能隨心所欲了。
章楶起身,跟王舜臣道:“西夏人想要染指西北,咱們給他們點顏色看看。”
王舜臣起身肅立,沉聲道:“是!”
投不投蘇允那都是之後的事情了,在家國大義面前,其他都要往後稍稍。
便在王舜臣往外走的時候,忽而見到州衙門口處有熙熙攘攘的聲音傳來,王舜臣掃了一眼,頓時有些錯愕,只見有欽差儀仗出現在州衙門口。
王舜臣頓時有些錯愕,心道長安城淪陷,這個時候的欽差是從哪裡繞道過來的,不過欽差到來,肯定有大事情,頓時止住了腳步。
那欽差儀仗從門口進來,一個年輕人身着紅色官袍下了馬車,眼神十分犀利,掃到了一邊駐足的王舜臣,只見那年輕人抽了抽嘴角,似笑非笑,似乎有輕蔑之意。
王舜臣當年跟着蘇允來了西北,在軍中歷練已經好些年了,心態上不知道穩重了多少,見年輕人似乎有輕蔑之意,也並不惱怒,還跟人拱手行了一下禮。那年輕人擡起手跟王舜臣招了招,王舜臣頓時有些錯愕,但人家想招,便擡足過去,走到跟前處,再次拱手道:“這位欽差,不知道招呼下官有何吩咐?”
這年輕大官端詳了一下王舜臣,王舜臣心下微微皺眉,這年輕人着實無禮,隨後聽到年輕人笑道:“你便是王舜臣?”
王舜臣聞言心下更是不悅,如此連名帶姓,更是有當面打臉之意,王舜臣這會兒也不算忍了,呵呵一笑道:“正是王某。”
年輕人見王舜臣傲氣,倒是不生氣,反而點點頭道:“倒是有幾分名將氣質,走吧,隨我去見章刺史。”
說着年輕人便往裡面走去,王舜臣見這年輕人無禮,本不想跟過去,但實在是好奇這欽差過來作甚,想了想還是擡腳跟上。
章楶大約也是聽到有人彙報,此時正匆忙迎出來,正好跟年輕欽差碰了面。
章楶目光落在年輕欽差身上,微微拱手,語氣帶着幾分試探:“不知陛下此番遣天使前來,所爲何事?”
年輕欽差輕笑一聲,從袖中取出一卷明黃色的聖旨,高聲道:“章楶接旨!”
章楶立即整衣跪地,身後王舜臣等人也紛紛跪倒。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章楶久鎮環慶,勞苦功高。然鄜延失陷,長安淪喪,爾等竟未全力馳援,致逆賊坐大。
念爾守邊不易,暫免其罪。今命章楶即刻整頓環慶路兵馬,速速揮師東進,收復長安,剿滅蘇允叛逆。
若有懈怠,定當嚴懲不貸!欽此!”
章楶雙手接過聖旨,額頭貼着地面,心中卻是思緒翻涌。
這道旨意來得蹊蹺,如今朝廷自顧不暇,竟還要求他去攻打蘇允,分明是想借他之手削弱雙方,好坐收漁利。
可西夏大軍壓境,環慶路本就兵力吃緊,如何能分兵東進?
他緩緩起身,將聖旨小心收好,臉上堆起笑容道:“下官定當竭盡全力,不負陛下重託。
只是西夏三萬鐵鷂子已逼近柔遠寨,環慶路防禦吃緊,還望天使能準下官先擊退西夏,再行東進之事。”
年輕欽差臉色一沉,冷笑道:“章刺史莫不是想抗旨不遵?西夏不過疥癬之疾,蘇允纔是心腹大患。
陛下旨意已下,你若拖延,便是不忠!”
王舜臣在旁聽得心頭火起,上前一步道:“天使此言差矣!西夏大軍來勢洶洶,若不先穩固防線,環慶路一旦失守,朝廷豈不是又失一屏障?
屆時西夏長驅直入,後果不堪設想!”
“大膽!”年輕欽差怒目而視,“你一個小小武將,也敢在此妄議朝政?章楶,管好你的下屬!”
章楶微微皺眉,擡手示意王舜臣退下,隨後對年輕欽差道:“天使息怒。
末將並非有意抗旨,只是實情如此。
還望天使能將環慶路的困境如實稟明陛下,容末將先解西夏之危。”
年輕欽差冷哼一聲:“官家命本官過來,便是要監督你們這些軍頭,以各種理由拖延怠戰!
這是聖旨,可不是別的,你若是不執行,本欽差可是有權利直接將你直接卸職當場,押回汴京,請官家治罪的,你自己看着辦!”
說罷,甩袖便要離開。
就在這時,一名斥候策馬疾馳而來,翻身下馬,連滾帶爬地衝進院子:“報!西夏鐵鷂子已至柔遠寨外三十里,正向我寨發起猛攻!”
章楶臉色瞬間變得凝重,看向年輕欽差道:“天使也聽到了,軍情緊急,末將這便點兵出征。
還望天使在慶州城暫歇,靜候佳音。”
不等年輕欽差迴應,章楶已大步走向校場,王舜臣緊隨其後。
那年輕欽差在原地,臉色陰晴不定,隨後大聲喊道:“章楶,違抗皇命,那可是大罪!”
章楶卻是不理,直接來到了校場點兵。
校場上,戰鼓雷動,章楶立於點將臺上,目光如炬:“諸位將士!西夏賊寇犯我邊境,燒殺搶掠,無惡不作!
今日,便是我們保家衛國之時!李沂聽令!速帶五千神臂弓手前往荔原堡,守住洛河渡口!
王舜臣聽令!你率三千騎兵,繞道敵後,襲擊西夏糧草輜重!
其餘將士,隨本帥直撲柔遠寨,與賊寇決一死戰!”
“諾!”將士們齊聲高呼,士氣如虹。
章楶翻身上馬,抽出腰間長劍,高聲喊道:“出發!”
大軍浩浩蕩蕩,向着柔遠寨疾馳而去,塵土飛揚間,一場生死之戰即將拉開帷幕。
而此刻的慶州城,暗流涌動,年輕欽差望着遠去的大軍,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冷笑,不知又在盤算着什麼陰謀。
年輕欽差身邊亦有年輕人,在年輕欽差身邊輕聲說道:“彰甫兄,接下來怎麼辦?”
若是有汴京熟悉朝政的人在場,聽到彰甫二字,便知道這個年輕欽差乃是當今官家跟前的大紅人倪詠志。
倪詠志笑道:“章楶抗命乃是真實存在的事情,也不用咱們去誣陷他,直接上報便是,報上去了,自然有朝廷諸公治罪。
另外,悄悄將我們此來與西夏人談判的內容給泄露出去,尤其是要讓章楶知道,我們要將蘭州、煕州以西的領地全部割讓給西夏人。”
另一個年輕人聞言笑道:“先迫害他,再將朝廷之軟弱屈辱告訴他,想來他便知道那邊才值得投靠了吧?”
倪詠志笑道:“應該夠了,本來章刺史便與先生是姻親,朝廷晾着他也久了,想來心下早有不滿,不過是顧慮着影響,才隱忍至今,如今有了抗命罪名,加上割讓國土的事情,想來他應該能夠想明白了。”
另一個年輕人頓時笑了起來,隨後道:“那咱們直接去西夏?”
倪詠志點點頭道:“走吧,響鼓不用重錘,這樣的聰明人,點一下就夠了,咱們去西夏。”
欽差儀仗來得快,去得也是極快,但在慶州卻是流傳起朝廷要割讓蘭州、煕州以西國土以綏靖的傳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