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來自太平洋的東南季風撫過江南大地的同時,遠在東北的遼東灣亦沐浴在了融融春意之中。南來的暖風徐徐地掠過燕山山脈,吹動了黃得功帽沿上的一羽雉翎。眼前令人懷念的景色,以及那帶有熟識氣味的山地野風,無不勾起了這個東北漢子內心深處的點點回憶。這一刻黃得功彷彿又回到了三十多年前的那個冬天。彷彿又看見了那個殺敵而歸,將賞銀交給母親的十二歲少年。三十多年過去了,當年那個桀驁不遜的少年如今已經長成了虯髯大漢。但這山依舊,這水依舊,這關也依舊。從內陸高原綿延不斷的萬里長城在這裡與大海交匯。北倚峰巒疊翠的燕山山脈,南臨波濤洶涌的渤海灣,碧海金沙,天開海嶽。卻見黃得功饒有興趣的看着興致昂然的閻應元等人說道:“閻參謀長今日興致很高嘛。你與李師長他們都是南方人,想必這還是頭一次見到山海關吧。”
“是啊,早在江南之時就常聽人講起這天下第一關的雄壯。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啊。”閻應元讚不絕口的說道:“不過軍長乃是遼東人士想必對此早已熟悉。倒是我等大驚小怪讓軍長見笑了。”
“那裡,我雖出入山海關多次。但每一次見到它依舊會被它那傲人的氣勢所感染。這裡無愧爲京師的屏翰、遼左的咽喉啊。”黃得功說罷便指着遠處的雄關,感觸頗深的說道:“你們瞧,這山海城雖然不大,卻是一處易守難攻之地。由於其左右都有長城相連接,盡頭處又一直通向大海,因此很難單從一個方向上將其包圍。韃子歷次入侵山東一帶多是從山海關以西繞道出入關。卻從未敢動山海一根毫毛,便是這個道理啊。”
“恩,軍長說得是。所以說當年李闖率數十萬大軍想單從西面破山海關,實在是毫無計慮的鹵莽舉動。當然從北京方向進攻,想要包圍山海城辦法還是有的。那就是從天津派大軍乘船渡海,從東面配合西面的大軍一同包圍山海城。但李闖哪兒養得起那麼多船支渡海哦。”深受感染的閻應元,也忍不住跟着分析起了攻佔山海關的種種方案來。
“非但李闖養不起,就連擁有遼東水師的韃子也沒這能耐渡海包圍山海關。唯一能如此漂亮地渡海作戰的只有咱們大明的艦隊。如今關內關外均已是大明的天下。任山海關如何險峻,都已失去了意義。我等今日能兵不血刃地收回這座雄關,說起來也都是託孫首相的福。若不是孫首相她打造了一支海上雄師,我等也不可能完成如此藝高膽大的登陸戰計劃。”黃得功自豪的說道。想到今日收復山海之後,雄關變通途,關內關外從此爲一家。一種極其自豪的榮譽感頓時溢滿了他與衆將領的心頭。
“是啊,沒有孫首相就沒有大明的今天。可是就有那麼一幫忘恩負義之輩竟然在背後暗算首相大人!要不是有軍令在身,我還真想隨孫首相一同回南京好好教訓那幫王八蛋呢!”一想到這次的南京事件,李耀斗的氣就不打一處來。
衆人被李耀鬥這麼一提醒,不由也都陷入了一片沉寂之中。眼看着滿清已被剿滅,故都也被收復,天下即將太平之際,卻出了這麼一檔子事。這讓大多數明軍將士們都很難接受。雖說身處遼東的第四軍團並不能象第一、第二軍團那般身臨其境。而南京與遼東間的通信往來也不算通暢。但第四軍團高級將領們的消息卻依舊靈通得很。不過作爲明軍五大軍團中唯一一個四鎮出身的軍團長,黃得功對南京發生的事有着他自己的一番打算。他心裡清楚得很,自己並不是孫露的嫡系。這次南京的事情則讓他的處境變得更爲微妙起來。不可否認,之前隆武帝派人聯繫過他。而皇帝給予的條件誘惑也不小,但黃得功更有自知之明。他手底下的師團大多是孫露的嫡系人馬。而旅順、營口、威海等衆多港口也均爲海軍所控制。這次南京事情鬧得如此之大,作爲孫露嫡系的第二艦隊卻始終只在渤海灣遊蕩。這種種跡象都在提醒着黃得功,他沒有這個本錢去參加這次瘋狂的賭博。所以在隆武帝駕崩之後,他便打定了主意。無論這次南京發生什麼樣的變故,自己都不去趟混水。他所要做的就是收復山海關,整理遼東軍務,完成好自己的本職工作。這對一個軍人來說或許是這種狀態下最明智的選擇了。
想到這兒的黃得功努了努嘴便將話題扯開道:“首相大人英明神武,相信南京的事很快就會解決。我等受朝廷的重託,收復眼前的山海關纔是最重要的事。閻參謀長,現在什麼時辰了?怎麼山海關那裡還沒有動靜?”
“回軍長,現在還未到巳時。滿達海答應我們巳時三刻一到,他會親自帶人馬來我軍大營投降。現在時間還早,請軍長還是先回大帳歇息一下吧。”閻應元看了看一旁的自鳴鐘迴應道。
“不,這韃子向來狡猾得很,咱們可不能就此大意了。”黃得功一擺手拒絕了閻應元建議。卻見他又回頭向身後的李耀鬥問道:“李師長,你們那邊佈置得怎樣了?”
“軍長放心。屬下已按您的指示在周圍預先佈置了炮臺。老龍頭那裡也有三艘戰艦從東面海域配合我軍一同包圍山海城。軍長不必擔心,他滿達海就算是長了翅膀也難逃咱們如來佛的手掌心。今日韃子乖乖降了也罷。若是他們敢同咱們玩花樣的話。到時候有他們好受的!”李耀鬥躍躍欲試地回覆道。
“李師長,軍長說得對,小心使得萬年船。這裡畢竟是遼東,韃子比我們要熟悉得多。”一直沒發話的總監軍樑權可語重心長的說道。
“不錯。其實遼東的情勢現在依舊複雜。李定國師長他們雖深入黑龍江流域收攏了不少部落。但遼東仍有不少部族對我們持觀望態度甚至敵視的態度。雖說遼東諸部落人口稀少,分佈零散。可咱們漢人在遼東人口更少。且只集中在錦州、營口等近、沿海城市。”一提起漢人目前在遼東的處境閻應元也不由皺起了眉頭。
“恩,是啊。不僅是遼東內陸如此,遼東的邊境也不消停。軍長,咱們不能光將目光投在黑龍江。也該多注意注意鴨綠江纔是。”樑權可點頭附和道。
“鴨綠江?朝鮮不是咱們的盟友嗎。有什麼好擔心的。”聽樑權可這麼一提醒,一旁的李耀鬥倒是先一頭霧水起來了。
“李師長,你有所不知。根據探子來報就是這幫友軍現在正打着爲咱們做側應的旗號,偷偷進駐鴨綠江的東岸呢!”
“什麼!這高麗棒子竟敢在咱們背後玩陰的!哼,等老子收拾完對面的韃子,回頭再去收拾棒子去!”一聽原來是這麼一回事,李耀斗頓時就攥緊了拳頭。
不過黃得功目前的情況卻顯得十分自信。卻見他擺了擺手從容的說道:“兩位太過多心了。高麗棒子就這點膽子,翻不起大浪來的。只要咱們的大軍到鴨綠江邊一巡視,他們還不得乖乖地夾着尾巴滾回朝鮮去。再說咱們漢人歷來在遼東就人丁興旺。若不是當年滿人入關時,強行驅趕遼東的漢人百姓入關。現在還保不定誰制誰呢。只要朝廷一道政令下來,以前遼東的漢人百姓一定會拍手稱快,舉家回遷的。”
“軍長說得也是。等到遼東太平了,相信一定會有更多的漢人百姓來此定居。其實看看錦州、營口等海港就知道了。咱們前腳才收拾完戰場,那些商人們後腳便急不可耐地跟着一同上岸了。瞧,這不又跟來了一批惟利是圖的傢伙嗎。”樑權可說罷便打趣着指了指遠處山坳中的幾處帳篷。惹得衆人一陣轟笑。
毫無疑問那些帳篷就是樑權可口中惟利是圖的傢伙們搭造的。正如其所言明帝國的商人們就象跟屁蟲一般牢牢地跟在明軍的後頭。明軍每攻陷一個城池,這些商人必定在第一時間“佔領”該地區的市場。就算是分飛的戰火、惡劣的天氣、兇悍的敵匪亦不能阻止他們頑強前進的步伐。這些人自然不是爲了“保衛祖國”、“開拓邊疆”、“促進民族團結”等等高尚的口號,來以身犯險的。他們的目的只有一個就是——錢!機遇總是與風險成正比的。殘垣斷壁的焦土下往往隱藏着成桶成桶的“金子”。從糧食布匹到金銀古董,從鍋碗瓢盆到刀槍棍棒,在戰爭狀態下彷彿任何東西都成了賺錢的好營生。不需要資本,也不需要背景,要的只是一點點膽識而已。當然跟在軍隊的屁股後面,則意味着更安全,更便捷。至少有明軍駐紮的地方,土匪馬賊是絕不敢來附近活動的。
其實樑權可等明軍將帥們並不討厭這些發“國難財”的傢伙。相反軍隊已經越來越適應這幫跟屁蟲了。因爲這些商人不但讓久經戰火的城市迅速恢復繁榮。更爲軍隊分擔了大量的後勤補給與運輸,大大降低了明軍這次北伐的後勤成本。不可否認這些商人在大發國難之財的同時,亦在不知不覺中成爲了軍隊的“血管”,成爲了整個戰車上的一個重要零件。於是在經歷了這次的北伐之戰後,明帝國的軍方與商人對戰爭的認識似乎又上了一個臺階。一方面軍方希望商人能在日後的戰爭中繼續幫助軍隊解決後勤補給。另一方面商人們也希望能有強而有力的軍事力量做他們的後盾。爲他們開拓新市場奪取新資源保駕護航。就這樣一種心照不宣的默契便從這時起在軍方與商人之間逐漸形成了。而這種默契不但成了日後大殖民時代的潤滑劑,更從本質上改變了中國傳統的戰略思想。
當然黃得功等人根本不會意識到眼前這羣惟利是圖的傢伙,在日後的數百年間,會成爲軍隊最爲親密牢固的盟友。現在的他們連正眼都不會瞧一眼山下的那夥人。衆將領此刻的心思完全放在了對面的山海關上。而滿達海這一次也確實沒讓明軍衆將失望。僅過了一刻鐘,黃得功便通過望遠鏡瞧見了傾巢出動的滿達海部。見此情形他頷首收起了手中的望遠鏡,回頭果斷的向閻應元等人囑咐道:“諸位回大帳吧。咱們的客人來了。”
與此同時,帶着殘兵敗將前去明軍大營投降的滿達海,卻又是另一番心思了。這一路下來他的心卻始終是懸着的。他不知道明軍是否真的會對自己既往不咎。不知道自己同手下的這些弟兄最終會被如何安排。是被捻出關外?還是象北京的八旗部衆那般被圈進關內?那自己滯留在北京的家眷此刻又怎樣了呢?還有關於漢人在南京內訌的傳聞究竟是不是真的?自己投降後會不會再生變故呢?
總之帶着種種揣測與不安這位滿清的多羅親王帶着自己的一干人馬來到了明軍大營的轅門外。按照事先同明軍達成的約定,滿達海手下的部衆將在這裡集合、繳械、接受明軍的整編。而他本人則被要求單身一人前往大帳嚮明軍統帥進獻印信。眼看着周圍明軍一副錦衣怒馬,整裝待發的模樣。滿達海自附事到如今已無回頭路可走,心中就此反而坦然了下來。卻見他帶頭翻身下馬,隻身上前將自己的配刀交於了前來迎接的明軍軍官。緊接着他便隨着一個明軍軍官和一個滿語翻譯一起大步向大帳走去。而他身後的部將見主帥都如此乾脆,便也不再拖拉,按照各自的番號開始陸續嚮明軍投降起來。
從轅門到營帳,陳設的儀仗雖是簡單,但兩行侍衛卻是戒備森嚴。偌大個營寨中更是肅然無聲。久經戎事的滿達海,對此戒備,倒也不在乎。他本以爲明軍方面會藉此機會羞辱自己一番。或是直接要求自己當衆絞去辮子以表誠意。畢竟以前滿清就是如此要求投降的明將的。但出乎他意料的是黃得功這次卻直接帶着衆明將出帳相迎。於是這兩個曾經在遼東沃土上拼死較量過的宿將便在營帳外的方寸之地第一次以軍禮相見了。
“罪將滿達海見過黃將軍。此乃末將印信特獻於天朝上國。”滿達海邊說,邊單膝跪着雙手奉上了自己的印信。一旁的軍官則即刻接過那顆大印,恭敬地轉交給了黃得功。在仔細驗證了一番印信後,黃得功便極有風度的跨步向前,扶起了滿達海道:“將軍請起。戰爭已經結束,就不必稱罪了。”
“不敢。小的乃是無國無家之人,不敢在黃將軍面前造次。”滿達海唯唯諾諾地說道。
“將軍此言差矣。遼東本就是我大明的國土。而首相大人也早已在北京時就宣佈投降的八旗部衆依舊是大明子民。將軍自然也是我大明的人。怎麼能說是無國無家之人呢?”黃得功故意提高了嗓門反問道。
意識到自己說錯話的滿達海連忙跟着糾正道:“是,是。將軍所言甚是。我等都是大明的子民。當初實在不該背叛朝廷,滋擾中原。”
“好了,以前的事就讓它過去吧。只要將軍日後能時刻記着自己是大明的人就行。我朝向來注重信用,答應過的事就決不會食言。朝廷這次對主動投降的北京八旗部衆就寬大處理了。所以將軍不必多想什麼了。”黃得功傲然地說道。不過此刻的他並不知曉遠在山海關另一頭的北京城遠沒有他說得這般消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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