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頂沒有月亮。其時草木肅峻, 殺氣凜然。
兩個女子在高草中一前一後奔走,慌亂中,把兩旁的寒鴉驚起一片。
俶爾面前開朗, 竟已是懸崖峭壁無路可走。後面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聽得出正在包抄上來。
“我們沒有路了。”滿臉是血的女子, 緊緊握住另外一個女子的手。
“早就料到會是這樣。”那女子冷冷地哼了一聲。
“我陪你一同死。”她一頭撲到她懷裡, 哽咽著說。
那女子沒有答話。清冷的夜色下, 她望著遠處隱隱約約包圍過來的人影,把懷裡的女子摟得更緊些。她又別過臉看了看懸崖下面,是一條粼粼的河。
“小楓, ”她喃喃地說,“我不想跟你一起死。”
“你說什麼?”懷裡的人擡起頭來, 怔了怔, 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說我不想同你一起死。”
說著, 卻把她抱得更緊。“我想你活下去。”
“你怎能這樣?”小楓如夢方醒,“我們說好了, 同生同死,時至今日,我們該做的做了,該殺的殺了,就算死也能死個痛快了, 你怎的又說這樣的話?”
“我想你活著。”知語又重複了一遍這句話。
“我不活。”小楓哭著撫摩她的臉, “你我好歹從小在一處, 吃在一處, 玩在一處;如今死也在一處, 我樂得夠了。”
知語眼眶發紅,緊緊抱著她, 沉默地看著那些越來越近的追兵。
“派這麼多人來圍剿,姓史的還真看得起我們。”她說。
忌憚著刺殺安祿山的事情敗露,又顧慮到她二人原是為大唐賣命,能留活口反倒不尋常。
“我還能拖一陣子。”知語說,“你跳下去,下面是河,說不定就能得救。”
“我不要!”小楓拼命搖頭。
“廢話!”知語怒目圓睜,“讓你跳你就跳!”
這是她三十多年來,第一次對小楓發了火。
小楓雙目含淚,灰藍色的眼睛看著她,慢慢跪倒在地,抱住她的雙腿。
“三十年來……真心待我如命的……唯有你……我怎麼能丟下你一個人……你又怎麼能丟下我一個人……”
知語再也撐不下去,將她抱起,看著她滿是血污的臉,端莊秀巧。
“小楓,”她顫抖著說,“我最疼的唯有你,最捨不得的,也唯有你。”
說完,狠狠吻上她的嘴脣,幾近噬咬。小楓的嘴角,黯然滑落一滴血珠來。
人聲已近,小楓在她懷裡噎噎哭泣。
知語擡頭看看黑得連星光都看不見一絲的天幕。雖說下面百丈懸崖,即使掉入水中也未必就有活路,但若留在這裡,最終必將死於亂刀之下。
“小楓,”她貼近她的耳朵,“答應我,你若能活下去,便忘了我。”
“沒有你,我寧願一死。”小楓咬脣。
再無二話。
知語只能將她抱得緊些。再緊些。
忽地,她猛然出掌,小楓猝不及防,被狠狠推出她懷裡。在還沒有反應過來之前,已經身體騰空,飛離懸崖之外。
“你……”小楓睜大了眼睛,向她伸出手去。
可是什麼也抓不住。她的身子急速下墜,眼前最後看到的是知語微笑著做了一個手心向下微微擺動的手勢,然後靜靜轉過身去。
我想你活著。
那個搖著小羊風車,歡快地叫著她的名字向她跑來的,六七歲的小女孩,我想你活著。活著就好。
她的眼睛,竟有一點溼潤。
面前的腳步聲停了下來。她冷冷地望著,四周鬼魅一樣冒出了許許多多人頭,高草裡鐵器的寒光,影影綽綽,蘊藏著一觸即發的殺意。
她睥睨著他們。
黑壓壓的人影,無聲地包圍了上來。
×××
一瞬間,外面的天空都被照得透亮,雪貓慌忙運氣抵擋。
可這蒼龍覺醒,不要說她,就連宮痕探月,也未曾有緣見識過。
話說這世上,除了十方閻羅外,還沒有一個雪貓擋不下來的道術。她與慕容靜湘的道行,不知不覺中已經超過了探月。
只是,她與靜湘都未能習得蒼龍覺醒。
所以聽到凈玉念出這一句真言時,她訝異莫名。
但忽然間又有一絲安慰。
果然沒有錯。她沒有看走眼。
然而沒有時間讓她多想了。刺眼的亮光照得她什麼都看不清楚,也分不出襲擊到底來自何方,五感基本都失去知覺,只是身體被撕裂似的疼痛,彷彿有無數條細線把每一寸皮膚和肌肉都往外拉扯,又不知如何抵抗,只能任其宰割。
整個世界彷彿只剩下一片白光。她感覺自己的身體好像輕飄飄的一片羽毛,飛了起來。
我這是要死了麼。她想著,卻什麼也看不見。也許就這樣被撕碎,然後化成一星半點的塵埃。
胸口發悶,她喉頭涌起一陣腥甜。
半空中忽然出現一個熟悉的人影。她驚得微微張嘴,不顧身上四分五裂似地疼,伸手要去抓。
這時白光卻驀地散去,她重重摔在地上,半天挪動不了。清醒過來低頭一看,自己的前襟下襬上,染得全是鮮血。
她慘笑。從未如此狼狽過。
面前的凈玉,彷彿也是體力耗盡,蒼白著臉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嘴角無聲無息溢出一絲血痕。
看看周圍,她不禁又是一次吃驚。大理石雕制的臺面,方纔竟然如同冰塊一般融化了,留下四散流溢的痕跡。沙土牆壁上的薄薄一層,也竟成了半透明流質的形狀,鐘乳石也似掛在天頂。
只是守宮閣已經整個往一邊緩緩傾斜而去,馬上便要轟然倒塌。
雪貓想要站起來,可忽然間發現身上竟沒有一絲力氣。她沒有想到自己傷得竟然這麼重,連動彈一下都已經非常困難。她看著凈玉,正在掙扎著向自己走來,手裡提著無想對。
她嘴角露出一絲微笑。
“你可是要殺我?”她問。
凈玉不回答,還是繼續趔趔趄趄地往她這邊走著。她努力把身子挺直一點,不想自己顯出那麼落魄的樣子。
“我再問你一句……你,若能活下去,是不是還要繼續做些傷害別人的事?”凈玉道。
“你果然還是小孩子。”雪貓說,“何謂傷害別人?我只是按照我自己的想法,做我自己喜歡的事罷了。”
“你一直在傷害靜湘師父。”凈玉道。
“可我一直愛她。”
“這不是傷害的藉口。”
雪貓冷冷地看著她的眼睛,她發現凈玉的神情裡確實比以前多了某樣東西。什麼東西,她說不出來,但感覺得到。
這不壞。
“慕容靜湘現在是我的了。”雪貓自言自語地說,“她現在終於是我的了。我不能在她心裡佔據一席之地……其他任何人也不能。”
是麼。雖然你生前我不能擁有你,你卻也沒有被其他任何人擁有。如是,我足矣。
凈玉看著雪貓淡然的臉,握劍的手微顫。
她確實不能殺面前的這個女人。雖說她做下滔天大罪,死有餘辜,她仍是無法對她下手。可是若不如此,她再出去作奸犯惡,她如何對得起師父和諸位師伯平日的教導與囑託?
勉強施展這次蒼龍覺醒,已幾近花費她全身的術力,她感到體內羅剎蠱已奄奄一息,從未有過的空虛感充斥全身。
雖勝了雪貓。卻是兩敗俱傷。她如今的狀況只是比雪貓稍好,要復原估計不下一月功夫。若放雪貓走,下次再要擊敗她,她自己也沒有十足把握。
確無一個萬全之策。
難道,真要她親手,送她上黃泉路。
靜湘說,我實是不忍,讓你與她刀兵相見,你死我活。
“師父,我不想負你所願的。”凈玉拖著腳步,一步步向雪貓靠近。她昂著頭,淡定地看著自己女兒提著刀劍向自己走來,沒有半分求饒的意思。
“雪貓此人,我與她同門三十載,深知她雖是性子乖戾,卻絕非大奸大惡之輩,一時性情所至,犯下那些絕無可恕之罪。我雖說要斬她,心下總有不忍。可她作下冤孽,天自有報……”
師父,我若不殺她,她將殺更多人,我於心何忍。
“我自身亦是過錯累累,無法顧及其他,只是作為師父有一事相求。若今後雪貓死於非命,萬望不是死於自己親生女兒之手……”
師父,請你告示凈玉,該如何是好……
凈玉雙眼噙淚,站在雪貓面前。雪貓擡眼睨著她,帶著毫不在意的微笑。
是了。這便還是那個她認識的,桀驁不羈的月見山雪了。
“慕容靜湘就在這裡……”忽然,雪貓啟脣道,嘴邊的笑意更濃。
“你說什麼?”凈玉一愣。
“她就在這裡……”雪貓往後一靠,鬆了一口氣似的,長長嘆息。眼裡亦是愉悅,亦是酸楚。
凈玉慌張地四下望去,這裡除了她與雪貓二人之外,誰也沒有。
這女人定是瘋了。
她看著她把頭靠在身後的牆壁上,正好把最脆弱的脖頸之處暴露給自己。她似乎能看見她雪白的皮膚下動脈一跳一跳,那裡面全是滾熱的鮮血。
殺她。不殺她。
猶豫了許久,凈玉開口道:“最後,靜湘師父有一句話,託我轉達給你。”
雪貓一動不動,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一般。
“師父說……月見山雪之與慕容靜湘,絕非師姐二字而已。”
雪貓還是沒有說話。凈玉看見她嘴角的微笑漸漸隱去,一顆淚水悄無聲息滑落,但之後,笑意又重新浮上她的臉,比之前更多。
“動手吧,你。”她說著,身子還是保持著那個挺拔的姿勢,眼睛卻沒有望凈玉,而是把目光投向了很遠很遠的地方。
我命盡於此。
凈玉抹了一把眼淚,舉起手中利劍。
一揮而下。
×××
微生童被巨大的震盪晃得幽幽醒轉時,發現守宮閣已經傾斜,有梅一手抱著她,一手拉著秦月珠,奮力地往出口奔去。
“師父!”她猛地清醒,掙脫有梅的手臂。
“你可算醒過來了!”有梅含淚道,“凈玉竟然習得蒼龍覺醒,現在守宮閣馬上就要沉了,我顧不得她們,只有帶你們兩個先走……”
微生童看看自己胸口,血肉模糊都已被包紮起來。“師父,傀儡丹可是淨化了?”
“這是不假。只是現在整個樓閣都要坍塌,就算你有天大的本事……”
話音未落,腳下的地猛一傾斜,三人幾乎是滑著被拋到了走廊的另一頭。
就在這一瞬間,微生童看見有梅臉上的面紗被掀了起來。她望見有梅的臉時,心內如五雷轟頂:“師父……你的臉……”
有梅的臉,下半部已盡數被毀,分毫看不出原樣。
“快跑!”有梅也不解釋,只是說:“再不快些,你跟月珠都逃不出這裡了!”
微生童掃視了一眼周圍環境,離出口還有很長一段距離。照她們逃跑的速度,也許還未到出口,守宮閣就已經整個塌陷。
“太晚。”秦月珠絕望地道。
除非現在守宮閣停止坍塌,否則,她們也許再沒有機會逃出生天。
停止坍塌……?
微生童皺著眉頭,有梅緊緊抓住她的手腕,幾近哀求地道:“童兒,還不快走!”
“現在這時候,只有一搏……”微生童深沉地道。
“你又如何搏?”有梅問。
只見微生童雙手在胸前結印,擲地有聲地念道:“雲篆太虛,浩劫之初。乍遐乍邇,或沉或浮。天皇真人,按筆乃書。昭昭其有,冥冥其無。縛道,八門定星,疾!”
話音一落,她指尖緩緩放出金光,逐漸覆映全身。正在這時,她喝一聲:“去!”猛然以掌擊地,那金光瞬間沿著地面竄向八方,攀上樑柱。
“童兒,你真是……”有梅目瞪口呆。
金光剎那沒入守宮閣每一寸牆壁。
她和秦月珠驚訝地發現,地面竟然停止了傾斜,天頂上那些沙石瓦礫,也都像是得了什麼令似的,不動不落,定在那裡。
微生童仗著自己剛剛淨化完傀儡丹,道行大漲,竟將斷月門原本用於人身的定身術,生生把整個守宮閣定在了原地。
“人有五臟六腑,奇經八脈,故能被定身……對於樓閣來說,飛簷橫樑,屋架沙土,便也就是它的血脈所在……”她喃喃自語。
只是,八門定星定住一個人,可以定十二時辰;定一座樓,便不知能定多久。
“師父,你帶月珠先出去,我去把小師姐帶出來。”囑咐完這幾句,微生童頭也不回地向守宮閣深處跑去。
有梅環視了一眼周圍暫時平靜了的騷亂,咬著脣,拉起秦月珠,快步奔向外面。未跑幾步,忍不住又回過頭來道:“童兒,千萬小心……”
可她的身影已經消失不見。
愈是往守宮閣裡面走,微生童便愈是心寒。因為一路上的沙石牆壁都已經融化又重新凝固成半透明,誰也無法知道斷月門傳說中的十層兵道到底有多大的威力。
只是見書上記載,這道術的威力隨著施術人的道行增高而增大,若是登峰造極之時,百里之內,生靈哀號,寸草不生。
“小師姐!”她迫不及待地撞開被流漿封死了的門,衝進守宮閣的內室,方纔凈玉就是從這裡進去,見到雪貓。
可這裡已經空空如也。
不見一人。
“小師姐!”她放聲大喊,聲音在空落落的大廳中迴蕩,卻無人答應。
地中央是一灘紅得觸目驚心的鮮血,不知道是誰的,顏色很暗,正在慢慢順著崎嶇了的磚縫,流向另一端。
有人死了?可活下來的人,又在何處?
活著的,是雪貓,還是凈玉?
抑或是……兩個都死了?
微生童頹然跪倒在地,彷彿一瞬間便失去了所有的力氣。
明明對自己立下狠誓,以性命護你周全。
你若不在,我獨活於此,又有何意義。
可如今,你在哪裡,是人是鬼,是生是死。
大廳空得瘮人。只聽見微生童獨自低低的啜泣,分外哀涼。
“斷月門究竟是做了什麼……得此果報……”
二弟子慕容靜湘,戰死與萬人之陣。
三弟子夏有梅,容貌盡毀。
四弟子九方知語,五弟子高小楓,不知所蹤。
大弟子月見山雪與其女水凈玉,生死不明。
小弟子裴惜,踏陣而死。
僅剩小弟子微生童、秦月珠,流離失所,無處可歸。
至此,也許冥冥之中,真有天意註定。
把酒長亭說。看淵明、風流酷似,臥龍諸葛。何處飛來林間鵲?蹙踏鬆梢殘雪。要破帽、多添華髮。剩山殘水無態度,被疏梅、料理成風月。兩三雁,也蕭瑟。
佳人重約還輕別。悵清江、天寒不渡,水深冰合。路斷車輪生四角,此地行人銷骨。問誰使、君來愁絕?鑄就而今相思錯,料當初、費盡人間鐵。
長夜笛,莫吹裂。
×××
這空谷足音,響動在無人的山澗。有一個步履蹣跚的老者,順著澗底的溪流,緩緩而下。
濃霧。古鬆。流瀑。怪巖。
老者走累了,擡起頭來看看白雲浮動的天空,長長嘆了一口氣。眼前是一副沉重的畫卷,隨著小路的蜿蜒向前,徐徐展開,碾落一地故事。
南雁飛起。
撲棱棱拍翅而去,使得這許多無主的孤魂得以在眾山環抱之中沉睡,如此靜謐。
(末世哀歌·逆道【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