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個殘陽如血。
兩個靠近的士兵還沒看清楚刀鋒的動作, 瞬間已經被砍倒，頭飛出一丈多遠。這一著嚇住了旁邊的叛軍，使其一時只是圍在一旁, 不敢靠近。
靜湘甩掉刀上的血, 冷冷地看著下面。
越來越多的士兵圍了上來, 但仍然忌憚著不敢動手。夕陽裡只有靜湘站在高石上的身影, 腳下踩的全是血泊。遠處的弓箭手已知道她有元神護體, 放箭無用，也只是心驚膽戰地站在那裡守著。
“不上了？”靜湘嗤之以鼻。她不過才殺了十幾個士兵，已經唬得他們這樣。
整個山頭黑壓壓的, 密密麻麻全是叛軍。靜湘環視一眼，無動於衷, 毫無懼色。
不知誰叫了一聲, 八方的敵兵忽然向她衝了上來。
靜湘一動不動。然而就在四面刀兵即將砍來的時候, 忽然出刀。只掃了一圈，凜冽的刀風便將十餘人紛紛帶倒, 再起身不得。
敵人再衝上前一撥，卻又被輕鬆砍倒。如此幾回，再無人敢上前，只是握著兵器，惴惴地觀望。
靜湘長刀在手, 道袍在風中輕旋, 威儀如凜凜天神。
她緩緩掃視一眼下面的叛軍, 一字一頓地道：“我慕容靜湘, 南燕帝后裔, 今日人堂堂在此，你們這些亡國亂黨的賊子, 有種的，便上來取我之命！”
她的聲音沉如洪鐘，震得周圍的人不由自主輕退一小步。
夕陽在半空正是燃燒得烈。滔天的紅光，都聚集在她那一把長刀上，噴薄欲出。
她掣著刀，忽然覺出了一種別樣的悲涼。
你與我多年情分。現雖是同門反目，形同陌路，今日我以一己之命，護得你女兒平安，也算是報了你十多年照顧之恩。從此你我，各不相欠。
……
清靈一聲。
雪貓手中的碧玉觥，摔碎掉在地上，裂為兩半。
“你說什麼？”
傳令兵猶豫了一下。“圍剿行動已經開始，斷月門殘黨慕容靜湘，微生童，秦月珠，水凈玉，已被圍在關中，不出一日，想必能盡數剿滅……”
雪貓的牙齒咬得咯咯直響。“爲什麼沒有人告訴我，凈玉也在裡面？”
“月見山大人當初說的，是要對付斷月門眾……”
雪貓未遑多言，匆匆拂袖而去，全然不顧身後士兵手足無措地叫道：“月見山大人！月見山大人！……您這樣走了，我如何跟安大人交代……？”
……
腳下屍體堆積如山。靜湘已不記得自己殺了多少敵兵，只記得自己不停地揮刀，砍殺，再揮刀。
不敢多用道術，她明白這是一場鏖戰，她必須殺儘量多的敵人，堅持儘量長的時間，凈玉她們才能獲得更多的生機。
她是不能累的。這個時候，她只有死鬥一途，別無他路。
她如今殺人已以排計。敵人成堆地倒下，她越殺越狠，身上的道袍已看不出本來顏色。有士兵驚恐地後退，也有不怕死的涌上前來，但無一倖免地被剁死在刀下。
“這女人是妖怪！殺了她！快殺了她！”她聽見有士兵在耳邊嚎叫，仍毫無懼意地揮刀劈砍，心中竟漸漸生出一種奇妙的快意。
便是天上的半抹殘陽，也濺上八分血色，盡力地潑灑爛漫。
她從未像如今這樣痛快過。
自從十六歲下山以來她便立下重誓，只知有大唐，而不知有慕容靜湘。她曾站在血雨腥風之前，代替乖戾的師姐保護整個斷月門，甚至站在萬人之前，代替唐軍保護整個大唐。
她將整個生命投入於此，誰承想，只是爲了減輕一點自己的孤獨。
凈玉說的不錯。她苦笑。她在自己周圍畫了一個圈，將所有試圖進入的人都拒之門外。
一面厭惡孤獨，一面藉孤獨拒絕所有人對自己的好。就像一隻從來被人冷落，欺凌的獸，忽然受到照顧，會比受傷更加不習慣。
她拒絕有梅，拒絕顧清風，拒絕凈玉。
還有，過去的月見山雪。
她甚至連自己都騙。
只是這一刻，她周身浴血，竟感覺如此灑脫。甚至連自己身上的刀傷痛楚，也毫無知覺。
她想要大笑。
……
她看著她剪下一縷雪白的髮絲，放在匣子裡，鄭重其事地雙手合十，道：“我月見山雪，今日偕師妹慕容靜湘，正式出師斷月門。從此姐妹同心，互相扶持，再無他人。”
她笑笑。她推推她：“到你了。”
萬般無奈之下，她便也拜了幾拜。
“我慕容靜湘，與師姐月見山雪，姐妹同心，互相扶持，再無他人。”
……
“你就是慕容靜湘？”
靜湘看著面前的這個將軍，披堅執銳，身著胡甲，一臉的冷峻無情。他手裡是一把寬刃長劍，映著月色，寒光凜凜。
“李敷將軍。”她說道，一面把刀尖在地上輕輕磕了磕，“幸會。”
“我不殺窮途末路之人。”李敷淡淡地道，“你可以自裁。”
“自裁倒是可以。”靜湘冷笑道，“只是按大唐的律法，我戎馬多年，也算是半個功臣。多要幾個賊子殉葬，可還在情理之中？”
李敷哼了一聲。“區區斷月門殘黨，還敢不自量力，空口說白話？”
他大概是料到她已經纏鬥兩個時辰有餘，縱是再怎麼神勇，也無法有氣力與他相匹敵。
靜湘也不再多言，只是緩緩將刀尖向前一伸，道：“請。”
李敷劍頭一點，沒有半刻遲疑，向她呼嘯著便衝了過來。
半空中一輪似是染了猩紅的彎月，異常詭異。
靜湘半步不動，冷冷地看著李敷的動作，嚴陣以待。
血月臨空。
……
微生童看著躺在地上的凈玉和秦月珠，又聽得外面殺伐聲四起，想是靜湘仍在搏殺。她想要出去助陣，卻擔心凈玉兩人無人看護，不敢輕舉妄動。
“師伯，千萬平安歸來。只當爲了小師姐。”她焦心禱告，望著外面的赤紅月色，滿眼噙淚。
微生童明白了。
如今的她，始終不能與靜湘比肩。
忽然聽得外面有馬哀嘶。她擡頭看時，卻是櫻桃踏雪，不知怎麼到了這裡。她驀地一陣心酸，摸著它緞子也似的鬃毛，輕聲道：“櫻桃，你怎麼到這裡來了。我們現在自己都生死未卜，你何不先逃？”
櫻桃低低嘶鳴一聲，搖頭揚蹄，定不肯走。
微生童愈發傷感，揮手趕它，道：“去！出去自己尋個識馬的好人，別留在這裡枉自送命。”
櫻桃見主人不肯收留，仍賴在原地，任她如何踢打，也不離開半步，直到最後，眼裡竟也落下淚來。
微生童怔怔地看著這情形，終於忍不住，摟住櫻桃的脖子，嚎啕大哭。
外面仍是一派的喊殺，草木蕭蕭。
……
李敷的劍翻了一個劍花，直著便朝靜湘刺來。靜湘只一側身，便躲過這一著，反手相擋，震得李敷虎口發麻。
他顯然是吃了一驚。鏖戰兩個時辰，她竟還有這般氣力。
見他遲疑著不敢再上前，靜湘冷笑一聲。“怎麼，怕了？”
“誰怕？”李敷再不淡定，語氣裡有了一些惡狠狠的意思，似乎心裡那點戾氣已經被面前這個強得不似凡人的女子挑了起來，按捺不住。
“請。”靜湘起勢相邀，刀裡盡是殺機。
李敷再次發難，那劍頻繁向靜湘左右劈砍，挑殺衝刺，無奈卻被她一一化解，無一劍可以近得她身。
他的額頭開始冒出汗珠。自認叛軍中劍術數一數二，在這分明已是強弩之末的女子面前，竟如貓捉老鼠一般被耍得團團轉。
“李將軍承讓，輪到我了。”
靜湘說完這句話後，刀只望斜裡一穿，只聽噼呲一聲，李敷的肋下便被擦了一條血道，連胡甲也被劃開。若不是他躲閃及時，便會生生被扎穿一個透明窟窿。
李敷倒退幾步，喘著氣道：“有幾分本事。”
靜湘不語。當著刀法天下獨步的名號，斷月門的二弟子，即使是精疲力竭，要對付面前這個叛軍將領，也絕非難事。
只是定要速戰速決。她隱隱感到，自己已經撐不久了。
這整個山頭，都是她方纔所殺的敵兵屍體，鋪滿了關中。
所幸李敷尚未看出她的疲乏。他眼神裡帶了一點顧慮，不敢再貿貿然上前，留在原地握劍守候，謹慎萬分。
“李將軍若是不打算比試，自裁的可便是閣下了。”靜湘道。
李敷聽不得這樣的挑釁，一時沉不住氣，又舉劍殺來。靜湘輕鬆挑開他的劍尖，再一刺，只聽胡甲咯咯作響，李敷的左肩，已被靜湘長刀穿透。
李敷痛哼一聲，單膝跪地。靜湘回身收刀，他還未來得及反抗，流光便已架在自己頸上。
“就憑你……”他恨恨地說，“竟值得月見山大人費盡心機，機關算盡……我不服……”
靜湘漠然地看著他。只要她手一動，他項上人頭定然落地。
“我……怎會比你要弱……”他還要掙扎。
靜湘不打算再等。殺了敵方主將，敵人羣龍無首，凈玉等人的生機便多了不止幾分。
但就在她擡刀之時，忽地左肋一痛。她心內一驚，低頭看時只見一隻冷箭的箭鏃已沒入肉裡。
原來方纔與李敷纏鬥，一時疏忽未開元靈護體。她忍痛重新運氣，可那支冷箭已射入極深，她額頭不禁冒出滴滴冷汗。
趁此機會，李敷猛然起身反擊，靜湘勉強招架，只是每動一下，肋中劇痛，再不似之前身形靈活。
“慕容靜湘，”李敷惡毒地道，“你可以受死了。”
“未必。”靜湘只是沉著地回答。
接著那流光便在她手裡打了幾個旋，逼得李敷連連後退。一個不留神，他的前襟被靜湘刀鋒劃開。
毫不在意地，他繼續拾劍向靜湘衝來。而靜湘卻不由楞了一楞。
“你……是女人？”
“女人如何？”李敷的嘴角露出不屑的微笑，“女人亦能上陣殺敵，加官進爵！”
再不多言。兩人刀兵相架，火星四濺。靜湘左肋受傷，右手持刀，卻亦能制住李敷的攻擊。李敷卻是如瘋了一般，越攻越狠，全然不顧自己已氣力不支。
“你何以如此賣命？”靜湘一刀架住李敷的寬劍，感嘆道。
“你又何以如此賣命？”李敷反問，“只爲你所謂的大義大唐，便可以如此輕易賠上性命？告訴你，我拼死從戎，上陣殺敵，都只是爲了一個人，使什麼樣的手段，遭什麼樣的唾棄，於我又有何懼！”
靜湘聽了這話，凝神半晌，忽然間，哈哈大笑起來。
“你笑什麼？！”李敷吼道。
靜湘握緊流光，向前一劈，李敷慌忙舉劍相擋。誰知這一刀力道之大，竟生生劈入了她的劍身。李敷還未來得及驚訝，靜湘的長刀已劈斷了她的寬劍，當頭砍下。
只聽靜湘笑道：“你錯了。什麼大義，什麼大唐，現在這些都與我沒有半分關係。我這一生，只有這最後一次，是完全爲了另一個人而戰。在我這把刀所及之處，我便願意豁上性命！”
話音未落，李敷被她的長刀，生生劈成兩半。
……
雪貓曾咬牙切齒地對她說，你看我怎麼把你撒的這個彌天大謊，一點一點地戳穿。
如今你且不必戳穿我，我已經再騙不過自己。
我慕容靜湘，一生堂堂正正，不讓鬚眉，可笑的是，竟在這個關頭，纔有此勇氣，對自己說了絕無僅有的實話。
……
李敷張了張嘴，瞪著眼睛，“月見山大人……”話還未說出口，身子已經分作兩半倒在地上。
靜湘豪氣干雲，把長刀往地上一插，瞠視著周圍嚇得哆哆嗦嗦的叛軍士兵，快意地道：“我煩了，你們一起上吧！”
她腳下全是污血橫屍，竟無人敢上前半步。
左肋的傷口又在作痛。靜湘感到自己眼前有些發黑。但她仍然笑著，雖然她已有些看不清面前的敵兵，那些人都化作了黑壓壓的一片。
“阿雪！”她大笑著擡頭向著天空道，“我終究護得你女兒周全了！”
話一說完，力氣耗盡，她竟不支單膝跪倒，以刀拄地。
空谷迴音。無人答應。
調息許久，她緩緩舉刀齊眉。
看著眼前數以千計的叛軍，靜湘神色漸漸變得冷峻駭人。
“上吧。”她說。
一聲吶喊。
烏壓壓的叛軍亂黨，頃刻便把她整個淹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