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輕輕擡起腳尖,像只貓一樣,無聲無息地緩緩邁進那個幽氣瀰漫的探月閣。
“我還沒有叫你,你怎麼就進來了?”
穿著黑色掐牙道袍的女人,整個人像是陷進去似的斜斜倚坐在堂上的寬椅中。她眼中露出一絲兇光,臥在那裡像一隻陰沉內斂的獸。那神氣,似乎恨不得把來者冷不防撲倒,一口咬死。
雖則是容貌還年輕,但已掩飾不住周圍彌散著的垂敗氣。看起來像二十歲的臉仍然透出滄桑,她全身上下沒有一個地方不在表明,這個女人已經老了。
“我幾時進探月閣,需要媽媽允許了?”來者似乎根本沒有被她的殺氣嚇倒,嫵媚地啟脣一笑,繼續邁著曼妙的步子,走上堂前,一歪身子,倒坐在那女人的身邊。
“你不怕我現在就殺了你?”那女人愈發眉毛倒立,言語間的怒氣一觸即發。
“三十多年了,媽媽這話說了無數遍。”斜坐在她身邊的人漫不經心地摸著自己的指甲,一面帶著點風情睨著她的臉。
那女人陰陰地盯著她的臉,足有半柱香的時間。終於慢慢收回目光,斂了殺氣,略略倒回了躺椅上。
“你倒是挺知道我的心的。”說完這話後,黑袍女人閉著眼睛,嘆了一口氣。“斷月門裡,最知道我心的只有你了,雪貓。”
雪貓梳理著自己長而柔軟的白髮,平靜地說:“我不光能知道媽媽的心思,就是現在媽媽想要做什麼,我也能知道。”
“說說看。”女人閉著眼睛道。
“您,”雪貓的指尖輕巧地繞過自己的髮梢,“想教我一樣東西。”
那女人忽然開始咯咯大笑,笑聲異常刺耳。
“媽媽想教我什麼?”雪貓別過臉,盯著她的雙眼,目光裡卻滿是瞭然於心的神氣。
“如你所想。”那女人慢慢將臉湊近雪貓的耳邊,嘴邊帶著一絲詭異的笑容。“死道。”
“媽媽明明知道的,”雪貓低著頭說,“選我做死道的唯一傳人意味著什麼。”
“你以為呢?”那女人眯起眼睛,“死道里只有一個咒術,斷月門唯一的禁咒——十方閻羅。此咒一出,中咒者只要有三魂七魄,必死無疑,任什麼仙丹靈藥也救不活。這樣的咒術被你學去了,最後會發生什麼,你知道,我也知道。”
“媽媽是故意的。”雪貓陰婉地一笑。
“是呀,”那女人貼著她的耳朵說,“明知道,你會來殺我。”
空氣凜然一凝。
“媽媽選我做同輩死道的唯一傳人,我定不讓媽媽失望。”雪貓依然是陰婉地笑道。
“我探月,”那女人輕輕將她的一隻手拉過來,“最喜歡把好好的東西毀掉了。包括,斷月門。”
她在她的手掌上輕輕寫畫,將真言與結印一字一句地教授給她。
“八方餓鬼,盡歸我下;十殿閻羅,悉聽我命;曰秦廣、楚江、宋帝、五官、包拯、卞城、泰山、都市、平等、轉輪,統三十六天罡,御七十二地煞。”
雪貓略略把手往回抽了抽,動作有點僵硬。
就在這一剎那,探月的眼中驀地露出殺意。她突然雙手結印,最後一句咒文幾乎是戳著雪貓的臉過去:“十方閻羅,疾!”
雪貓只是略略一偏腦袋,符咒便擦著她的臉打到三丈開外的牆上。頓時那墻紙焦卷,墻灰如雪片似紛紛落地。
“媽媽何必如此心急,”雪貓低聲道,“現在殺了我,畢竟也沒有什麼好處。”
探月又是一陣大笑,這次幾乎笑出了眼淚。笑完了,她重重往後一仰一靠,閉著眼睛道:“我到底是老了。這麼近也會打偏。雪貓,你學長進了。”
雪貓什麼話也不說,款款站起身,拂袖走下廳堂。探月看著她修長婀娜的背影,狠狠咬著手指,似乎想一口把這個在自己手下賣了三十多年命的養女吃下去。
“這次去洛陽,靜湘跟有梅還有微生童一起。”探月忽然在她身後這麼說道。
雪貓聽到這話,略略停住了步子,轉過身來。
“凈玉呢?”
“我讓她留在斷月門。”探月眯著眼睛,得意地看著她。
雪貓嬌媚的臉依然平靜,然探月看得出,她那雙略挑的眸子後面少見地微微地有了些慍怒。
“怎麼?”探月挑釁似地,“你不是從未有把她放在心上麼?難道不是正如我所知,那孩子只是你的一枚棋子而已?”
“您放心,”雪貓沉沉地道,“我一定會殺了您。”
說罷,傲然昂著頭走出探月閣,雪白的道袍飄搖著如同一面張揚的旗幟。
絲毫不理會身後探月歇斯底裡般的大笑。
×××
“這裡面是什麼?”凈玉看著藥房左邊角落裡一個密封的黑色小櫃子,好奇地想要伸手去碰。
裴惜連忙一巴掌把她的手打開,嗔責道:“小師姐!有梅師伯讓我們來看著藥房,不是進來打探軍情的。”
凈玉不情願地縮回了手,心裡卻仍是好奇,盯著那小櫃子不放。
它周圍一股香氣縈繞,隱隱有著說不出的光彩。凈玉雖然功力尚淺,也能覺出那小小的一個角落裡真氣外溢,深藏不發。
“那到底是什麼?”凈玉忍不住,貼著裴惜的耳朵,悄悄地問。
裴惜一扭頭,不搭理她。誰知凈玉忽然往她耳朵裡吹了口氣,癢得她哎喲一聲,連連倒退。
“告訴我,”凈玉一把把她的手扭住,“你們這些人從來這樣,門裡有什麼事情,有什麼寶貝,從來不跟我說,整天把我當個外人似的。”
裴惜的手勁比不過凈玉,掙扎不開,只有告饒:“小師姐,我告訴你了,你可別跟別人說。”
凈玉看了一眼身後默默不語一心搗藥的秦月珠,不悅地道:“那,月珠也是知道的了?”
“知道。”秦月珠頭也沒擡,繼續做手裡的事情。這個異域女童面容姣好,一雙天生的灰藍色眼珠,像極了她的師傅高小楓。
凈玉憤憤不平地哼了一聲,繼續抓著裴惜的手猛搖:“你看吧,你們都知道,就只瞞著我一個。”
裴惜被她搖得告饒,只好說:“小師姐,你放了我。這藥是斷月門的禁藥,當初是大師伯親手調製的,名字叫做軟香烈,因為藥性詭異陰婉,我們私底下又叫它溫柔毒蠍。”
凈玉被這名字唬了一跳。“什麼毒蠍?”
裴惜連忙豎起手指叫她噤聲。“這藥藥性太邪,我們都不敢提起的。若服藥者體質與此藥相合,則有醫白骨,肉死人之效,若不合,則服者立斃,絕無生還可能。但此藥秉性詭異,如不親身試藥,無法得知相合與否。而且即使有相合者,體質一俟改變,也會使藥效發生變化,可謂是百藥中最乖戾詭異。所以探月大人親自將此藥定為斷月門的禁藥,絕不能輕易施用。”
“不做藥,便要做毒?”凈玉聽了這話,身上不禁一個寒噤。
“你別在外面說,可要記得了。”裴惜道,“外面沒有人知道斷月門裡有這種東西。”
“禁藥。”秦月珠一面搗藥,一面看著凈玉說道。
凈玉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個存放著禁藥的小櫃子,兩個師妹說的話,半句都沒有聽進去。
“小師姐,”裴惜見她出了神,推了推她。“靜湘師伯上次借了這裡的一本千金方,裡頭有我正調的這個方子,我怕我是忘了些什麼,你幫我拿回來看看。”
凈玉答應了一聲,轉身出門,臨走前還戀戀不捨地望了一眼那櫃子。
靜湘閣在斷月門深處,與雪貓的住處一在東一在西,兩下分離,遙遙相對。
凈玉推開門進去,徑直到書櫃裡翻找。與其它小弟子一樣,她一向起臥都是在師父內室外面的廳裡,從不進師父的房間。靜湘出門時,那內室從來都是上鎖的。
可今天,那門第一次開了一道縫。
凈玉大惑不然。她以為是師父回來拿東西,便走近了試探著叫了一聲:“靜湘師父?”
沒有人答應。
她輕手輕腳地走到門口,一推,吱呀一聲,那門竟然開了。
這是凈玉頭一次進靜湘的房間。屋裡空無一人,陳設非常簡單,但極雅緻。一張掛了帳幔的柔軟的大牀,旁邊是整齊地放了妝奩的梳粧檯。牆上掛了一副美人圖,凈玉一眼認出,畫上端坐的女子正是靜湘師父。那畫上還用勁秀的筆法題了一首詩:
花枝亂紫煙,月影重樓臺。
靜姝誰得似,香是玉人來。
落款:顧清風。
凈玉慢慢走過去,打量著這幅畫。畫上的日期掐指一算,已是十六年前。
畫上的人,如此栩栩如生,凈玉不禁以指尖去碰觸畫軸。
“顧清風是誰?”凈玉疑惑地想。“看名字,該是個男人。”
而斷月門從東漢末年水逆月開宗之日起,就立下規矩,禁止門內女子與男子來往,違者繩刑。
“難道說,靜湘師父……”凈玉背後隱約起了一陣冷汗。
這樣一想,心中一陣慌亂,那畫被她不留神忽地碰掉地,骨碌碌滾到一邊,捲成一軸。
“被處繩刑的,不是她。”有人悄悄在她耳邊低聲道。凈玉嚇了一跳,猛然轉身回頭,看見的竟是雪貓那張漂亮妖媚的臉,帶了凈玉看不透的笑,垂順的雪白髮絲襯得她愈發鮮豔,風姿嫳屑。
只是這張臉,從來都有種陌生的熟悉感。
凈玉趔趔趄趄倒退幾步。
“你怎麼進來的?”回過神來以後,她說。
“我想進來,就進來了。”雪貓半蹲下身子,看著矮了她兩個頭的凈玉。
勉強穩了一下自己的心跳後,凈玉大這膽子問道:“顧清風是誰?”
她沒有想到自己竟然有這樣的勇氣,對著斷月門裡沒有人敢在她面前造次的雪貓,問出這樣不遜的問題。
“你問顧清風?”雪貓伸出手指從凈玉的額頭,一直滑到嘴脣。凈玉感覺是有一條蛇,在自己臉上蜿蜒爬動。
她第一次這樣近距離地接觸雪貓,冷得彷彿呼吸都要停止了。
“慕容靜湘的情人。”雪貓說完這句話後,臉上的笑意綻放得更加詭異。“怎麼,嫉妒麼?”
“你說什麼呢。”凈玉有點慌亂。
“你心裡想什麼,我都知道。”雪貓說著,像欣賞一件藝術品似的打量她的臉。
凈玉別過頭去,不讓她看。雪貓用手擡起她的下巴,硬生生地扭了過來,凈玉痛得輕哼了一聲,她卻還是不放手。
“你躲我做什麼?”雪貓輕啟朱脣,在她耳邊細語。“我有那麼可怕?”
凈玉心慌,突然發力,終於一轉頭掙脫了她的手,本能地往後一躍,雙手結印,生生喝出一句真言:“縛道,倒封七步,疾!”
一道白光向雪貓急衝而來,然她眼睛也沒有眨一下,連阻擋也不屑,只是輕輕一揮袍袖,剎那間那白光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凈玉沒想到自己的道術這樣便被打散了,嚇得後退幾步,跌坐在地上。
只是雪貓似乎被她的這舉動激怒,輕移一步,在凈玉還沒看清楚她的動作之前便瞬間站到了她面前,冰冷的手指掐住了她的脖子。
“敢對師門動手,膽子倒不小。”雪貓呼出的氣幽香如蘭,噴在臉上卻極冷,讓凈玉打了一身的寒戰。“慕容靜湘平時怎麼教你的,居然敢對我這樣。”
凈玉心一橫,也瞠然回瞪她。要死便死,沒有一絲屈服的意思。
“慕容靜湘的弟子,跟她一個討厭的德行。”
雪貓這樣說著,語氣越來越令人恐懼,掐著凈玉喉嚨的手也越來越緊。
凈玉感到自己快要徹底窒息了,拼命掙扎。
這個女人真的想要殺了我。她心裡這樣想。
靜湘師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