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失魂落魄地坐在牀上,看着面前的女子款款挽發,一縷又一縷,直到將銀白色的長髮挽成一個隨意的鬆髻。
她略略扭着慵懶的腰身,一面繫好寬大的白袍的腰帶,一面望着他,笑容裡帶着歡好後的一絲放蕩與淫邪。
“爲什麼要委身於我?”他這樣問道,在她眼裡未免顯得有些癡傻。
“你問我?”她的聲音細軟而妖媚,漫不經心。
“我一直以爲斷月門裡的女子,是不能夠跟男人糾纏不清的。”他說。
“嗯,”她看着鏡子裡的自己,細心地整理儀容。“你也知道。”
“那你爲什麼……”他看着她打開裝着宮粉的盒子,略略用手指沾了一點後在臉上塗勻。抽屜裡有雕花的小盒子裝着椴木條,她掂了一根來,輕輕把一頭按在薰香的暖手爐裡,頓時醇郁而帶着一點焦氣的味道瀰漫了整個閨房。
“你看,”她出神地望着手裡的椴木條的一端變得暗紅焦黑,然後輕輕吹了一口氣。
他看着她,不知道她是什麼意思。
“這些東西,”她咯咯地笑了,“這間屋子,都是慕容靜湘的。”
說罷,她將焦黑的一端放在手心裡試了試,然後對着鏡子,仔細地描上兩道柳葉細眉。
他就這樣望着她斜倚在梳妝檯前的背影,忽然發現,她像一隻帶了點邪氣的動物。從那雙略略上揚的圓的盡是媚態的眼睛,到半張的殷紅的嘴脣,無一不像自在任性的……貓。
畫好眉,她優雅地站起身,邁着小步向他走來。
“顧清風。”她白皙纖巧的手指掃過他的鼻端,“你說,你是喜歡慕容靜湘,還是喜歡……我?”
“雪貓,你……”名叫顧清風的男人,額頭上隱隱有了些微汗。“我自然是喜歡你。”
忽然,她大笑起來,笑聲依舊嫵媚動人,聽起來卻尖利無比,像是在一寸一寸切割人的神經。
她前仰後合,竟笑到不能自抑。
“笑什麼?”顧清風試探着問。
“我在笑慕容靜湘。”雪貓說着,一隻手輕曼地拍着他的頭頂。
“不要管她了,”顧清風訕笑着,“我們兩個都已經……”
“那你猜猜,”雪貓俯下身來,在他耳邊輕聲細語,“我喜歡誰?”
顧清風笑了笑。他自覺面前的這個女人,縱然是美豔無雙,卻已是自己的人,答案無需多想。
他伸手去摸她的腰身,曼妙纖細,十八歲的少女,一舉一動已滿是風情。
“自然是……”
忽然,他吃驚地張開了嘴。
眼前的最後一個畫面,是雪貓笑吟吟的臉,然後聽到的是自己頭蓋骨碎裂的聲音。
雪貓塗了蔻丹的十指,已經深深嵌入他的頭骨,雪白的漿花合着腥紅的血小小地迸裂開來。她有意無意地來回揉捏,那顆頭顱在她手下發出吱吱嘰嘰的聲音。力氣之大,直到把他的整個頭揉做一團爛泥,完全不成形狀。
她放開他之後,他的身體便軟軟地向後倒去,倒在那張寬軟的,剛剛翻雲覆雨過後的大牀上。
“真脆弱……”她自言自語。
用手指蘸了一點血,雪貓對着鏡子,微笑着合了點胭脂,抹到脣上。
頓時鮮紅欲滴,腥羶難耐。
這妝總算是畫完了。
最後掃視一眼這間房子,除了牀上的一具頭被捏爛的屍體外,一切都還維持着剛纔溫柔曖昧的樣子。
她滿意地,又用手指蘸了蘸那一灘腥臭不可聞的血泥,在牆上寫了七個大字:
“殺人者,月見山雪。”
× × ×
十五載光陰,好似彈指一揮間。
凈玉低頭玩弄着指間的一條紅繩,纖蔥般的手指調皮地上下一繞,那紅繩便乖巧地編成一個精緻的形狀,掛在她手指上晃晃蕩蕩,十分可愛。
“你手真巧。”微生童看得有點出神,伸手要碰,凈玉一抿嘴,輕輕把她的手打到一邊。
“這是同心結,”凈玉道,“只有有緣人才能摸,你動不得的。”
“小師姐,你送給我。”微生童扯住她的袖子,半開玩笑半央求地說。
凈玉忍着笑,故作姿態地思考了一會,說:“好,難得你誠心,我現今就勉爲其難地給你,你可得好好珍惜,不然以後我問起來若是沒有了,我們就緣盡與此,再也不相見了。”
微生童笑嘻嘻地接過那個紅結,收在懷裡。
凈玉扭過頭去,一面整理手上的書頁一面說道:“你今天有空到我這裡來玩了?有梅師叔沒有事情吩咐你做?”
“今天早上她跟你師父一起到探月大人那裡去了。”微生童託着下巴,看着她整理書籍的樣子。
凈玉回過頭來,盯着她看了一會,又轉過頭像是自言自語地說:“我說呢,今天一天都看不到靜湘師父人影,原來是被探月大人叫去了。”
微生童看着她微微嘟嘴的側面,弧線十分美好。斜媚的眼角,嬌憨的嘴脣,小臉尖下巴。她挑不出這樣的長相一絲不是,只不過,太像另一個人。
斷月門裡的所有人,看着一天天長大的凈玉,心裡都明白□□分,只是都不敢說出來。
這實在是,太像。已經不可能用巧合這種藉口來推脫。
凈玉細心而有條不紊地將那些記載着真言和結印的書籍分門別類地放好,末了,還特地用手壓一壓,才滿意地說:“好了,這樣靜湘師父看起來才方便些。”
微生童直起身子來笑了笑,剛要說什麼,靜湘閣的門便被人推開了。凈玉和她同時擡眼望去,走進來的是兩個身穿長袍的高挑女子。
“靜湘師父!”凈玉歡快地叫了一聲。
靜湘看着她,露出了與往常無二的笑容。她長髮及腰,身形挺拔,目光中透着沉穩與溫和。這個女子便是靜靜站在那裡,周圍的空氣彷彿都會被鎮住無法流動。
十五年來,凈玉覺得似乎只要師父在,便可以什麼都不怕;那是可以令整個人都沉靜下來的踏實的安心感。
“凈玉,你今天有沒有好好修習道術?”靜湘溫和地問道。
“我整天都留在屋裡,哪裡都沒去,師父昨天教我的,我已經都會了。”凈玉聽話地回答道,“然後把師父的書都按師父的意思整了一遍。”
“很好。”靜湘點點頭,取下腰間的長刀交給她。“我不在的時候,你也要天天像這樣聽話,知道麼?”
“不在?”凈玉一時沒有聽明白。
“今天探月大人找我跟有梅,是爲了洛陽城告急的事情。”靜湘一面說着,一面解開外袍的帶子,“據消息說在十五天之內,叛黨安祿山會揮兵直指中原,第一個目標就是洛陽,於是探月大人讓我們去探聽情況。雖然說在名義上斷月門向來不主動插手這些事情,但是探月大人自己也清楚,天下大亂,對我們終究沒有什麼好處。”
凈玉與微生童面面相覷。
“這次微生童要跟我一同出門。”跟着靜湘的另一個女子開口說話了。她一身青衣,頭髮柔順地挽了一個墜馬髻,低着眉,沉默可親。
“那凈玉呢?”微生童連忙問道。
“留在這裡修習道術。”靜湘代爲回答。
凈玉楞了一楞,旋即道:“童兒可以跟有梅師叔出門,我自然也可以跟靜湘師父一起去了。”
“你還小,”靜湘說,“要帶你出關還要等上一段日子。”
“可是童兒跟我一樣大。”凈玉還要爭執,靜湘和有梅卻都同時避而不談。
“這是探月大人的命令,”靜湘耐心地說,“凈玉,你暫且一個人在這裡等上幾天,我們很快就會回來的。”
說完,靜湘帶有梅進了內閣,吱呀一聲,把門嚴實地關了起來。
凈玉有好一會不曾出聲。微生童看了看她,知道她是心裡難過了,於是慢慢湊過來,推了推她。
“做什麼?”凈玉有點沒好氣地說。
微生童早習慣了她這樣子,也不計較,只是岔開話題道:“小師姐,你說,現在斷月門裡,最厲害的人是誰?”
想也沒想,凈玉脫口而出:“靜湘師父。”
“你就知道你的靜湘師父。”微生童嗔怪地說,之後壓低了聲音。“現在探月大人雖然是門主,畢竟上了年紀,沒有以前那麼風光了。真正能夠以一當千的,我看,就只有你師父還有大師伯兩個。”
“如果她們兩個同時過招,我師父肯定會贏大師伯。”凈玉不服氣地說。
“大師伯是斷月門裡唯一精通陣道,能呼風喚雨的人,”微生童反駁道,“靜湘師伯雖然刀法道術都在大師伯之上,可是在戰場上,知陣道者知天下。”
凈玉一撇嘴,不理她。微生童知道她聽不得別人說靜湘的不好,便只有改口:“不過麼,靜湘師伯的實力,在斷月門裡還是無人能出其右的。”
“還用你說。”凈玉嘟噥了一句,繼續做手上的事情。
“不過,”微生童把聲音又壓低了幾分,“最近大傢俬底下都流傳着一個說法,大師伯要跟安祿山一起奪取天下。”
凈玉一驚,手一顫,回頭望着她。“真的假的?”
“雖說斷月門是誰出錢就爲誰做事,”微生童說,“但是這麼多年來,因爲有靜湘師父在,所以基本上都是在暗中幫助大唐。像大師伯這樣子,雖說沒有違背斷月門的門規,卻遭到靜湘師父她們私下的極力反對。所以,最近她們跟大師伯的關係,也弄得很僵。”
“但是斷月門裡的師叔師伯,除了她跟探月大人以外,都是聽靜湘師父的。”凈玉道,“大師伯這樣做,不就等於跟整個斷月門作對?”
“不知道她想要做什麼。”微生童嘆道。“其實有梅師父跟我私下說過,斷月門正在起內訌。萬一大師伯發難,唯一能跟她抗衡的,就是靜湘師伯。沒人能猜得透大師伯,她做的事情有時真的可以稱得上荒誕離奇,刁鑽古怪。你出去說起雪貓這個名字,必然是人人搖頭噤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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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我一直不知道,大師伯真的就叫做雪貓麼?”凈玉好奇地問。
“她的本名,我聽有梅師父講過,是叫做月見山雪。”
“好奇怪的名字。”凈玉點頭道。
“你也知道,斷月門從來只收留骨骼清奇,相貌端正的女嬰。聽說當年探月大人遇到一隊被強人追殺的東瀛人,只救下她這個遺孤。因爲是東瀛後裔,當時又恰好看到山月從天邊升起,便隨口取姓叫月見山,雪字是大師伯後來自己取的。她十六歲出山以後,因爲性子嬌媚陰婉,模樣好看,又天生一頭白髮,別人便都叫她雪貓了,漸漸的也沒人記得她原本的姓氏。”
凈玉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微生童看着她的臉頰,想說些什麼,卻終究沒有說得出來。只是又加了一句:“據說大師伯這些年來在外頭做下了不少壞事,結了很多仇家。只是她實力太強,似乎在外面又有靠山,所以不論是外頭還是斷月門裡,沒有人敢拿她怎麼樣。”
“我不管。”凈玉還是撇撇嘴,“是靜湘師父的話,一定有辦法。”
微生童看着她那認真的樣子,忍不住撲哧笑了出來。凈玉媚眼圓睜,手舉得高高地正要作勢打她,卻聽見靜湘跟有梅兩個從內閣中出來。
“我們現在就要動身了。”靜湘一出來就是這句話。凈玉心不甘情不願地爲師父遞上道袍,以及拿把沉甸甸,有自己半人高的名刀“流光”。
靜湘看着她這個樣子,也不由得笑了。伸手輕輕點了一下她的鼻尖,溫柔地說:“你看看你現在,還不快去準備給師父送行。”
“那我也要走了。”微生童說着,幫凈玉扯好揉亂了的衣襟。“你一個人在斷月門,好好修習道術,不能挑食,五穀雜蔬,還是什麼都要吃一點的。”
有梅在一旁笑着打趣道:“關心得這麼細緻,小小年紀都好去給你小師姐當老媽子了。”
微生童不好意思地轉過身去,嘟噥着說:“那我走了。”
凈玉偏着腦袋,道:“我去送你們。”
穿過迷宮般的泛着幽光的走廊,凈玉將靜湘、有梅和微生童送到斷月門的門口。
靜湘修長的手指輕輕在她的頭頂上撫摩了一下,轉身跟着有梅向那個佈滿鏽跡,不知用什麼東西製成的密封箱子走去。
箱門緩緩隔斷了靜湘的身影。滿心不捨與傷感的凈玉,再一次被孤零零地拋在了寒冷的斷月門。她望着那隻發黑的箱子慢慢地穿過碧藍的海水,向上升,直抵那陽光明媚的海面。
她趴在牆壁上,聆聽外面的水聲,同時想到那些陸地上的人們爲什麼總也找不到斷月門所在的原因。
因爲任何無法依據常規來尋找的東西,在他們的眼裡……都是找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