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手!”
小閣樓的門口傳來一聲爆喝,靜湘聽見鐵棍匡然落地的聲音,大腿處的冰涼感忽地就消失了。
睜開眼睛,卻看見凈玉第一個衝到離自己不足幾尺遠的地方,後面跟著微生童。
靜湘看看自己身上,前面一絲不掛,血肉模糊。她心裡竟然生悔,不該讓小弟子看到自己如此模樣。
“喲,”雪貓調侃地說,“靜湘,你的小弟子還真是乖巧,你走到哪裡,她便跟到哪裡。”
只見凈玉看到靜湘這個模樣,眼睛裡頓時滿是淚水,全身顫抖著,一字一頓對雪貓道:
“別動我的靜湘師父!”
“……我的?”雪貓上下打量她一眼,意味深長地道,“靜湘師父?”
“小師姐!”微生童還沒來得及拉住她,凈玉已經念動十方閻羅,向雪貓撲了過去。
“八方餓鬼,盡歸我下;十殿閻羅,悉聽我命;曰秦廣、楚江、宋帝、五官、包拯、卞城、泰山、都市、平等、轉輪,統三十六天罡,御七十二地煞。十方閻羅,疾!”
她指間射出的白光,急衝到雪貓身上。可雪貓連閃避都不曾,只輕輕擡了一下手,那白光就已四下潰散,消失得無影無蹤。
微生童看得心驚,居然連道術都不用,僅憑運氣就打散了凈玉的死道,這是該有多深的修為。
怨不得她恃能而驕。當今世上除了靜湘,恐怕真無第二個人可與她決一高下。
“凈玉呀,”雪貓的聲音裡竟帶了慵懶,“我是怎麼教你的?你的死道,還很不到家哪。”
凈玉卻似乎已經無所顧忌,咬著嘴脣,紅著眼眶,趁勢拔出腰間的雙劍,挺向雪貓便刺。
“凈玉!”靜湘忍著疼痛喝道,“退下!”
凈玉好像沒有聽到她的話一般,雙劍輪番刺向雪貓。而雪貓只略略地左偏右晃,便教她一劍劍都刺空,連衣角也碰不到。
微生童看著這情景,額頭上都冒出細汗。如此之大的實力差距之下,雪貓簡直就像逗一隻獵物玩兒似地,把已經因為悲憤而失去理智的凈玉玩弄在股掌之間。
她正準備上前助凈玉一臂之力時,卻看見雪貓眼裡稍稍露出了不耐煩的神色,她心裡一緊,覺得她大概是想要結束這場毫無意義的纏鬥了。
“怎麼,慕容靜湘□□了你十五年,最後卻還是這樣的水準?”雪貓冷冷地道。
說完,竟也不躲閃,迎著凈玉的劍尖上前。凈玉還沒有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事情,只覺得左臂一沉,右臂一緊,左手的劍哐啷落地。定睛看時,右手的劍竟被雪貓用兩個指頭便穩穩地夾住了,而左臂卻已經軟軟地脫臼,動彈不得。
“枉我還以為你有幾分出息,原來是個廢物。”雪貓的語氣裡滿是輕蔑。“你這個樣子來,是爲了給你的靜湘師父送葬的?”
“閉嘴!”凈玉這一聲喊,眼淚再也忍不住,迸了出來。
“唷,靜湘,”雪貓故作驚訝地看了靜湘一眼,“你的小弟子叫我閉嘴呢。”
“凈玉,我再說一遍,退下!”靜湘低沉地道。
“師父,”凈玉被雪貓制住,左臂疼痛難忍,全身都無法動彈,眼淚大滴大滴地落下來,“我不能看著你被這樣折磨還袖手旁觀!我寧可跟師父一齊死!”
“真有骨氣。”雪貓道,“靜湘,可瞧見了?她就這一點像你。”
“放她走。”靜湘盯著雪貓的眼睛道,“我不想看見你殺她。”
“爲什麼?”雪貓看看她,又看看凈玉,故意放慢了語速,拖長聲音。“莫不是因為,她是我腸子裡爬出來的麼?她可是早跟我半點關係都沒有了,這一點你要弄清楚,慕容靜湘。”
凈玉全身一個戰慄,掙扎了一下,可依然死死地被按在地上。
“你胡說什麼。”她喘著氣道。
“慕容靜湘原來一直沒有告訴你?”雪貓把臉湊近她的頭,挑起了眉毛。“那就讓我來跟你說,你原本姓顧,叫做顧玉狐,你父親叫做顧清風,曾不顧斷月門的門規向你師父提過親。只可惜她還沒來得及答應,就被我搶了先,不想生了你這個小雜種。你知道麼,當初你師父多麼不願意收留你,討厭你,就因為你是我搶了她的先才生下的,你現在卻不怕死把她當寶貝一樣的護著?”
“你說謊!”凈玉又是狠命一掙,雪貓的手卻似鐵鑄的一般紋絲不動。
“你師父是天下最虛偽,最可恨的人,枉你還天天靜湘師父靜湘師父的掛在嘴邊,卻不知道她實質上是個怎樣冷血的怪物。”雪貓輕聲道。
“你現在告訴她這些做什麼?”靜湘的聲音裡含著一觸即發的隱忍的怒氣。
“爲了讓她知道她這個師父有多麼稱職盡責。”雪貓冷冷地道。
忽然聽見凈玉慘叫一聲,鬆開了手裡的劍,重重跪在地上,手上青筋暴突,緊緊攥住自己的左右臂,全身都在抽搐。
“小師姐!”微生童驚叫。
“別動她!”靜湘恨恨地說道,“雪貓,你都看見了,這就是你下的羅剎蠱,你可知道這會讓這孩子經受多大的痛苦麼?”
雪貓不屑地瞥了一眼凈玉,道:“那也比一直做一個你手下的廢物好多了。”
說時遲那時快,凈玉撿起地上的短劍就向雪貓刺來,動作竟比剛纔迅疾了數倍有餘。雪貓毫無防備,一驚,連忙閃身避讓,還是被劃破了前襟,幾縷被截斷的雪樣長髮飄然無聲地落了下來。
“羅剎蠱比我想像的還要厲害呢。”雪貓自言自語地說。
這時,靜湘看見她袖口裡冷光一閃,儼然已經暗暗伸出淬了劇毒的手爪探魂。靜湘已知不妙,若雪貓真起了殺心,凈玉決計難逃此劫的。她忍住疼痛,衝凈玉喊道:“當心!”
已殺紅了眼的凈玉似乎根本聽不到她講話,短劍密雨也似攻向雪貓。只是這回雪貓不再像方纔那樣輕鬆,被迫以手爪相架。
凈玉卻愈逼愈急,那架勢恨不得立刻就在雪貓身上戳十幾個透明窟窿。
靜湘暗中留意,羅剎蠱發作的凈玉,實則已沒有理智。雖然力氣身法與平時不可同日而語,但還不能完全駕馭體內的惡蠱,出招明顯不穩,時而露出破綻。再戰下去,必定落敗。
而同時也明顯看出,雪貓已不能像對付一個未出師門的小弟子般輕視她。
凈玉一劍刺空,身子不由自主撞到旁邊的梳粧檯上,那檀木的桌子竟被她撞得嘩啦啦散做一堆。微生童看在眼裡,心不由抽疼一下,誰想凈玉竟沒事人似的打個滾便站了起來,繼續向雪貓撲過去。
“靜湘,”雪貓一面與凈玉纏鬥,一面斜睨著她道,“你看,原本這麼好的一塊材料,被你都教成了什麼樣子。你還敢說你是個合格的師父麼?不教兵道,不教殺招,你是想你的小弟子爲了你白白拚死在外頭?”
凈玉沒有一絲一毫間歇地步步逼近,雪貓假意退讓,忽然晃了一個虛招,凈玉一劍刺空,身子向前跌去,睜眼看時喉嚨正迎著雪貓的手爪,眼看便要被捅個對穿。
微生童來不及多想,撲上去便要救凈玉。誰想雪貓一個擡腳,腳尖穩穩地點住了凈玉的胸口,再一踹,凈玉便往後斜飛出去,恰好倒在微生童懷裡。
“不跟你們小孩子玩了。”雪貓輕蔑地彈了彈自己的衣襬,“多沒意思。”
說罷,一個虛步走到窗邊,還沒看到她動手,窗戶已經豁然洞開,霎時她的身影便消失在窗口。
突如其來的陽光刺得靜湘有點睜不開眼睛。她看著微生童手足無措地抱著還在癲狂狀態下的凈玉,幾乎無法應對她的掙扎。
“童兒,淨心咒。”靜湘道。
微生童正在訝異平日裡柔弱的凈玉竟會有這樣大的力氣,她幾回被她推開重重撞到牆上,撞得脊背生疼。聽到靜湘這話正好提醒了她,她便雙手結印念起淨心咒,只見凈玉慢慢倒在地上,漸漸停止了掙扎,只剩大口喘氣,彷彿已經精疲力盡。
“把我放下來。”靜湘說這話的時候,微生童纔看清她身上前胸竟沒有一塊好皮肉,全部被劃開,血混雜著已經發紅的藍色脂膏固結成一片一片,慘不忍睹。
微生童連忙去幫她解手上的鐵蒺藜,不小心一碰錯地方,自己的手便也被刺得流血,疼得她全身一縮。
剛被解下來,靜湘的身子晃了一晃。微生童要去扶她,她輕輕推開道:“我自己能走。”
她忍著疼痛把那根嵌在肉裡的銀針□□,帶出一串血珠。
匆匆繫好衣帶,她上前查看凈玉的情況。凈玉一動不動地躺在地上,死人一般。她把她扶起來,觸動自己傷口,疼得又是眉頭一緊。
“小師姐?”微生童叫了好幾聲,凈玉纔有氣無力地睜開眼睛,看了她一眼,頭馬上又歪了過去,似乎沒有力氣支撐自己的脖子。
“沒事了,”靜湘說道,“雪貓走了。”
“師父。”凈玉醒轉後第一句話便問,“雪貓說的那些話,是不是真的?”
靜湘不知該如何應對,沉默不語。
“我真的是叫顧玉狐?”凈玉追問道,“我父親呢?”
“死了。”靜湘道。
“怎麼死的?”凈玉還要繼續問。
靜湘猶豫了一會,道:“被雪貓殺了。”
凈玉看著她,許久,才又道:“那真的是像雪貓說的那樣,師父以前是因為父親的原因,不喜歡我,不想收留我?師父跟雪貓之間的過節,也是那個時候因為父親結下的麼?”
“我沒喜歡過顧清風。”靜湘只是乾脆俐落地說了這麼一句。
“那師父當初爲什麼不想收留我。”凈玉問道。
靜湘看著她的眼睛,眼眶紅腫著,一副堅決的神氣。她沉默了很久,不知道這個問題該怎麼回答,最後說道:“我覺得我不會是個好師父。”
凈玉像是自言自語地,把目光移開,對著窗外說:“可是我自小就只知道有師父,師父教我學走路,教我學說話,教我道術,教我讀書,教我做人的道理。我生病了師父親自去藥房給我調藥,傷了師父也親自給我治療。我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有母親,只知道有靜湘師父。如果說靜湘師父還對我不好,那再沒有別人能這樣對凈玉好。就算師父現在說討厭我,一直厭棄我,我心裡也只有師父一個,想的只是師父能時時把我帶在身邊;師父有危險,我哪怕是賠上性命也甘願。”
靜湘別過臉去不看她。“我只是你師父,還不甚合格,不值得你這樣拼命。”
“師父,”凈玉哽咽著,“你聽我說,若你真只是我師父,或許我只對你有敬。可是現在凈玉的眼裡只有師父一人,旁人再無容身之所。沒了師父,凈玉的天就塌了,凈玉之所以跟著師父,不是因為師父是師父,而是因為凈玉愛師父,想跟師父在一起。師父若是喜歡上別人,凈玉會難受;沒了師父,凈玉不知道以後的日子還能怎麼過。”
“胡說八道。”靜湘說。
“凈玉一直跟著師父,心裡其實有個不成器的願望,就是師父哪天喜歡凈玉的心,能跟師父喜歡弟子不一樣。凈玉也能強大到可以保護師父,而不是總讓師父保護。”
“夠了。”靜湘打斷她的話,“今天你說的這些,我當你是還沒清醒時候說的混話。以後再這樣,我就不認你這個徒弟了。”
凈玉頓如五雷轟頂,一時呆住。
“童兒,你也聽好,”靜湘嚴厲地道。“你師姐說的這些混帳話,你回去一個字也別說出去。記下了?”
微生童站在那裡,像是傻了一般,機械地點了點頭。
“扶她回去。”靜湘說完,把懷裡還軟綿綿的凈玉推到微生童懷裡,自己一面匆匆整理衣冠,一面推門出去。
微生童抱著凈玉,看著她眼淚一串落下,嗚嗚地哭到幾乎不能站立。
“小師姐,”她遲疑地,緩慢地,問她,“你真的……喜歡靜湘師伯?”
“我只喜歡她一個人。”凈玉嗚咽道,“除了她我再不要別人。能跟她在一起,就算是戰死在沙場上也是好的。”
微生童張了張嘴,想說寫什麼,但最終還是沉默了,只道:“小師姐,我們回去吧。”
邁出閣樓外,靜湘發現這是一片雜草叢生的地界,沒有方向,櫻桃踏雪在不遠處安靜地吃草。她發現自己已經有好久沒有見過這樣帶些青草味的陽光了。
她微微嘆了一口氣,將一束輕盈的草籽吹向半空。
你總是說要同我一起死。可是你哪裡知道,比起死,我更想讓你在這個四處殺伐的戰場上,好好地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