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來做什麼?”有梅收拾著衣箱, 聽見凈玉進門,只是微微擡頭。
凈玉看著她的背影,緊緊抿著嘴脣, 不說話。
“我留了藥在知語那裡。你跟童兒月珠如果有用, 去問她要。”有梅沒停下手上的動作。
“師叔。”凈玉低沉地道, “我想聽您跟我說實話。”
有梅一愣。這是她第一次聽見凈玉對自己用這種語氣。
“怎麼了?”過了好一會, 她才問道。
“童兒的那件事, 您是故意的吧。”凈玉冷冷地說,“以您的醫術,明明一眼看出童兒中了向心蠱, 也知道會發生那種事,但您什麼也沒做。”
“說什麼呢。”有梅淡淡地, 平靜地抻開手中的一件外衣。
“您故意的。”凈玉說。
“凈玉, ”有梅終於慢慢回過頭來, “我一直以為你應該知道,你對靜湘姐姐抱有的那點癡妄, 根本是不應該有的事情。”
“這與您並沒有關係。”
“凈玉。”有梅看著她的眼睛,“我從來沒有用師叔的身份壓你們,如今我也願意同你講幾句話。我從小武功不好,專精的只有醫術,雖說是探月的入室弟子, 卻只相當於她和幾個師姐師妹的貼身丫鬟而已, 逢年過節都不與她們一同吃飯, 這你是知道的。我專心服侍靜湘姐姐這麼些年, 斷月門內裡的紛亂糾葛, 我都一一看在眼裡。”
凈玉也看著她,一臉“那又如何”的神氣。
“雪貓與靜湘之間的是是非非, 不是你所能夠理解的。若你是真心爲了你的師父,就及早抽身。雪貓的性子我知道,靜湘姐姐的性子我更熟悉不過。亂了綱常且不論,你便縱是與靜湘姐姐最後在一處了,又如何?雪貓從小便是個腦袋後面長了反骨的,她又豈能看得你二人好過?”
“我與靜湘師父在一處,與她有什麼關係?”凈玉說。
有梅只是微微嘆了一口氣。
“凈玉,莫要害了你的靜湘師父。”
“我怎麼害她了?”凈玉反問道。
有梅並不多言,只是說:“無論怎樣,雪貓還是你名分上的母親。你真想跟你自己母親反目成仇,兵戈相見?”
“那是她自己要與我們反目成仇,兵戈相見。”凈玉憤然道,“她一心處處跟靜湘師父作對,殺斷月門上下一百多口人。若說她是我母親,她卻並未像對待女兒那般對過我,反而是靜湘師父將我帶大。如今她要反出大唐,也許以後還要殺靜湘師父,我為何不能遂了她的願,與她戰場上見?”
有梅聽了這話,許久沒有出聲。
“我從未當過她是母親。”凈玉說完這句話後,將臉扭到一邊。
“我現在沒辦法跟你解釋這些事情,很多都已經過去十幾年了。不過我倒是可以給你看一樣東西。”有梅說著,從自己的衣箱底,翻出一雙小巧玲瓏,分外精緻的嬰兒羅襪,上面描繡著大紅鯉魚,針腳細密。
“這是什麼?”凈玉看著那小小羅襪,覺得眼熟卻又實在想不起在哪裡曾經見過這東西。
“這是斷月門滅門之後,我在雪貓的房間裡收拾東西的時候發現的。那時她離開得匆忙,像這樣的物件還有很多沒有帶走,感慨之餘,我只挑了手工最精巧的帶了幾件在身上。”
有梅把那羅襪平平展開,放在凈玉面前。
“有件事情,是連靜湘姐姐都不知道的。你還小的時候,斷月門裡小弟子都是穿門裡原有的舊衣物,你卻從小到大通身都是新的。靜湘姐姐一直以為是我喜愛你,日日代為縫製新衣裳,還幾次叫我不可寵壞了小弟子,破了吃苦的規矩。可沒人知道,給你的那些衣服,都是雪貓偷偷從通風口塞過來給我的,好幾次險些把我住處的通風口給我堵住了。”
凈玉一時噎住,不知道該說什麼纔好。
“便就是這樣,那時我去她房間最後收拾東西的時候,她箱子裡仍壓著數套小孩子的衣服,從嬰兒裹布到十四五歲的少女裙裾,大大小小不下幾十件。”
有梅說著,把那雙小襪子遞給凈玉,凈玉搖頭不要,她又默默收回到自己衣箱裡。
“不知道你有所覺悟沒有,那時你被雪貓抓走,回來便告訴我們,她如何日日尋釁撩你打架。可如果細心一點的人必能發現,這一個月下來,你的武功白打,身法罡鬥,與剛出斷月門時不可同日而語。”
凈玉依然是擰著頭不說話,有梅也不介意,一面疊著衣服一面說:“但我也不好妄作評判,雪貓一定不恨你。我總是想,若果換做我是雪貓,也會拿這麼個女兒不知如何是好的。她當時年輕氣盛,我想,若說她那樣的人一生有什麼遺憾後悔的事,大概也就是這一件。”
“她若是不愛我父親,為何與他生我出來?”凈玉咬了咬脣。
“爲了報復。”有梅淡淡地道。
“什麼報復?”凈玉疑惑。
有梅搖了搖頭,不願意講下去了。她道:“總之,不管小楓、知語她們怎麼看,甚至也不管靜湘姐姐怎麼看,就我來說,我不想見到你跟雪貓之間,再生嫌隙,哪怕是爲了靜湘姐姐。”
“所以你利用童兒,故意想要我與師父之間再無可能?”
有梅沉默了半晌,道:“這也是我的一點私心。何況,童兒是我的弟子,有時看著她的模樣,我也是心疼的。凈玉,我明白你愛靜湘姐姐的意思,可是爲了大局,就當是我這個師叔求求你,抽身吧。”
凈玉木頭一般杵在那裡看著她,有梅也不勉強,轉過身去繼續收拾行裝。
“師叔……你要去哪裡?”凈玉思路彷彿亂了,杵了許久,才杵出這樣一句話。
有梅把行李的最後一個結繫緊,才慢慢地道:“去見太子。”
“太子?”凈玉一愣。
“李亨。”有梅輕聲說了一句,又小心地看看窗外,確定無人偷聽。她望了凈玉一眼,大約心裡也是有數,知道這個小弟子雖是有些愣頭白二,卻是守得住情報的。
“要出什麼事了?”凈玉的手心些許出了點冷汗。
“太子李亨與高力士等人,正在策劃一場隱秘譁變,逼玄宗皇帝退位。此舉只能讓天下原本已經大亂之勢,火上澆油。我唯有盡綿薄之力,看看能不能說服太子,放棄這次不明智的起事。”
“他要是策劃譁變,只靠你一個人遊說,他怎麼會就此罷休?”凈玉急道。
“看在我還是他沒名分的女兒份上……”有梅這樣說著,並不猶豫,重重把行李背起。
“女兒?”凈玉還未聽懂這話的意思。
“以前我出生時,因為太子幾位良娣良媛借子嗣爭寵,我母親便冒著欺君之罪,偷偷託人將我送出宮外,另尋了男嬰代替我以混淆視聽。如今我母親已病逝,太子也不知道從什麼地方打聽到這件事,但代替我的那位郡王已長成,再行廢黜也怕遭人笑話,故不了了之。”
“即使這樣,你現在去,能有多少助力?”凈玉道。
有梅緩緩說道:“我是醫人的,妄擔一個懸壺濟世的虛名。然而依我看來,醫人並不止於腠理膏肓之患,更重要的是心頭之疾。不管是安祿山起兵,還是太子政變,受苦的都是無辜百姓。若要我放著這麼多人的性命不顧,有一線希望而不據死力爭,即使日後如何行醫,也補救不了今日的遺憾了。”
凈玉沉默不語。有梅最後環視了一遍軍帳內,將手輕輕放在她肩頭,道:“盛世已非,你我好歹是師叔師侄一場,有些道理我曾經與童兒講過,卻一直沒有機會對你說。人萬萬不可失去仁愛寬讓之心,大唐之所以走到今日,也是因為失了此道。”
“師叔,你什麼時候回來?”凈玉擡頭問道。
“這我也不能夠知道。”有梅溫良地笑了笑,“我已經與靜湘師姐她們商量過,幾時能回來,要看天意了。倒是凈玉你,若能記住我今日與你說的幾句話,也不枉我一番苦心了。”
凈玉還要開口說些什麼,有梅已經轉身出門。
她反應過來追出去的時候,軍帳外早已空無一人。
×××
靜湘的指尖,緩緩擦過流光的刀刃,月下花前,這寶刀身上閃跳的寒光,冷冽刺骨。
好刀。
緩緩一個起勢,她只是凝眸刀尖,似是猛虎靜待羊麂。
忽地,樹梢上烏鵲哧啦啦的一聲響。
說時遲那時快,靜湘的刀尖翩若驚鴻,點星似地舞開。刀身打了一個耀眼的白旋,將滿地的落葉殘花都捲起來,四下亂飛。
“龍馬花雪毛,金鞍五陵豪。秋霜切玉劍,落日明珠袍。”
削砍披撥,手起風聲,靜湘手裡的刀彷彿有了表情,似金剛怒目,挾著翻山倒海的勁道卻不失輕巧,拍水而起,翻水而落,帶起一地的碎玉亂珠,紛紛入地。
“鬥鶏事萬乘,軒蓋一何高。弓摧宜山虎,手接泰山猱。”
劍光聲離山河碎。
“酒後競風采,三杯弄寶刀。殺人如翦草,劇孟同遊遨。”
流光便是她。她便是流光。
“發奮去函谷,從軍向臨洮。叱吒萬戰場,匈奴盡波濤。”
截劍。倒懸。點水。分水。掠波。回頭。收勢。停刀。
“歸來使酒氣,未肯拜蕭曹。羞入原憲室,荒徑隱蓬蒿。”
驀地似漫天的烏鵲忽然間都歸了巢,連星光也不動,天地間似乎只得她一人舞刀,她一靜,天地便也就靜了。
微生童偷偷站在樹後,也幾乎看得呆了。
她原本想看靜湘舞刀,可以偷師。誰知靜湘招式之快,動作之美,竟讓她有些忘記了自己的初衷。月下靜湘一襲青袍,半腰長髮,刀尖觸地,恍若神仙。
正是這樣的人,才配得上小師姐。她羨慕地想。
眼見靜湘舞刀已畢,微生童戀戀不捨地望了一回,轉身欲走。卻不經意瞥見樹林那頭一個素白的身影,婷婷佇立,煞是眼熟。
她看清那是何人之後,心不由一陣亂跳,馬上握緊陰陽分水刺。
月見山雪。
說來奇怪,她什麼時候來,在那裡站了多久,微生童竟沒有發現。如此之近的距離,她甚至能看清她衣物的紋理,卻甚至連一點輕薄的氣息也察覺不到。
她是來暗算靜湘師伯的?微生童皺眉,盡力隱藏自己的戰意,生怕一不小心被她發現。
但雪貓的身上,竟感覺不到一絲殺氣。
她只是站在那裡,靜靜看著靜湘拭刀,面無表情。靜湘凝神專注,似乎也沒有發現有人一直在看著自己。如果要偷襲她,這正是最好的時機。
微生童暗暗做好準備,如果雪貓一有動作,便即刻衝出去。即使制不住她,也要給她一個猝不及防。
可雪貓沒動。
她只是站著,月下如一尊素白的石雕。看著靜湘擦拭完那把長刀,反手又舞了兩下,帶起一陣風來,竟吹得她雪白的裙裾微微飄颺。
這下輪到微生童遲疑了,既不好打草驚蛇,又不知她下一步想要做什麼,只得守在那棵樹後,進退維谷。
正在這時,她吃驚地發現,雪貓的臉上,竟悄悄流下兩行清淚。
見此情景,她心裡不知為何些微一顫。
微生童有些糊塗。雪貓真如師叔師伯講的那樣,她的行事舉動旁人從來難以理解。微生童原本一直以為她要殺靜湘,是因為靜湘阻礙了她投靠安祿山飛黃騰達;可現今她深夜不動聲色地竟到訪軍營,也許已經看靜湘舞刀看了整整一夜,非但不動手,反而獨自流淚,這是何意思?
而靜湘那廂已將刀插入刀鞘,轉身回營。還在迷惑不解的微生童,再回頭看時,已經不見了雪貓的身影。她急忙四下環顧,確實空無一人。
“靜湘師伯!”她快步走出樹後,靜湘聽到她叫了這一聲,駐足回頭。
“什麼事如此慌張?”靜湘溫和地問。
“我剛纔看見雪貓了。”微生童道。
靜湘顯然有些觸動,眉心一顫,連忙問道:“在哪裡?”
“她一直看著師伯。”微生童老實地回答,“我不知道她想要做什麼,不敢貿然出手。只是她似乎沒有動武的意思,自己便走了。而且……她好像在哭。”
“哭?”靜湘看著她的眼睛。
“嗯……”微生童也看著靜湘,似乎想要得到什麼答案。
靜湘沉吟了半晌,道:“既然走了那也不必追了。你快些回去休息,明天我們要出發去虎牢關。”
“小師姐跟月珠也一同去麼?”微生童問。
“嗯。有梅已去覲見太子,小楓和知語我安排她們留在軍中,以防雪貓的調虎離山計。你跟凈玉,月珠三個,明天一早,跟我出發。”
“帶多少人馬?”
“三百精銳步兵。虎牢關易守難攻,我們此處只是阻雪貓斷大唐龍脈,對方人也不多,我們帶的人多了,反而礙事。”
“嗯。”微生童答應了一聲。
靜湘看著她,有些欲言又止。微生童見她這樣,問道:“師伯還有事?”
她遲疑了許久,才慢慢道:“沒事了。早休息。”
回眸掃視四周,靜湘只發現林間的空地上,一雙淺淺的,幾乎看不見的腳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