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帳裡一片沉寂。
“阿惜到底是被什麼人弄成那樣?”九方知語終於開口,壓抑了許久的怒意已經相當明顯。畢竟是自己的弟子,得知這樣的消息,再冷靜的人也會按捺不住。
“我去把她追回來。”高小楓擔心地道。
“你不能去。”剛回到營帳的靜湘坐在椅子上,有梅正在仔細地為她治療傷勢。“叛軍不知道幾時便會捲土重來,我們第一要務是守住雲中城。”
“那難道就放著我徒弟不管?”知語開始焦躁了,面對師姐也是忍不了的脾氣。“去追她的十幾個唐兵,竟沒有一個回來的,誰知道她已經變成了什麼樣子?”
“我去。”
營帳的一角忽然傳來一個意料之外的聲音。眾人扭頭看時,卻是凈玉,扭著頭站在牆角,不由得都面露驚訝之色。
“你當真可以?”有梅有些擔心。
“阿惜是我的師妹。雖然不知道她爲什麼會成這個樣子,但多半是因為那時我沒看好她。”凈玉說著,並不看別人的目光,“現在就應該讓我去把她追回來。”
“叫幾個人跟她一起去。”靜湘吩咐身邊的唐兵。
“不用了。”凈玉把雙劍往腰間一別,“我自己去。”
靜湘不說話了,看著她一個人往軍帳外面走。微生童看了看靜湘,又看了看凈玉,默不作聲地追了出去。
軍帳外面是一片龜裂的荒地,不遠處屹立著巍巍峨峨的雲中城。
微生童叫了凈玉好幾聲,凈玉不理,還是隻顧蹬蹬地向前走。微生童無法,只有向前跑了幾步,拉住她的手臂。凈玉回頭,冷淡地問:“做什麼?”
支吾了半天,微生童才說道:“別跟靜湘師伯賭氣。”
“我哪裡賭氣了?”凈玉大聲說,“你什麼時候見到我跟師父賭氣了?”
微生童語塞,訕訕地道:“我就是說說。我還以為……”
凈玉往前又走了幾步,忽然站定,回過頭來。
“童兒,”她說,“你爲什麼總是跟著我?”
“我害怕你一個人去,有什麼事情會應付不來。”微生童辯解道。
“你害怕什麼?我都沒有害怕過!再說,就算我是被人剖了剮了,虐了殺了,好歹也沒人管我;如果我這條命還能換回阿惜,起碼還有點意思!”
凈玉說這話的時候,眼眶裡蓄滿了淚水。微生童一下急了,死力抓住她的手臂道:“你說什麼沒人管你?怎麼老是說些小孩子的氣話?”
見她倔著脖子把頭扭到一邊強忍著抽抽搭搭,微生童放緩了語氣,道:“我知道你是在跟靜湘師伯賭氣,可是你想想,你對自己師父說的那些話,要是給師叔們知道了怎麼想?”咬了咬嘴脣,又道:“我知道你……喜歡靜湘師伯,可是她畢竟是你師父,這事又如何使得?”
凈玉甩開她的手說:“斷月門都已經這樣了,哪來師父不師父?”
微生童道:“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就算斷月門已經滅門,她終究還是你的師父。”
凈玉說:“你也不必來勸我。要說師門內不可有悖人倫,你也還是我師妹不是?你一直以來的心思,我全知道;你對我好,我也都看在眼裡。你如今也明白,我心裡只有靜湘師父一人,你就是再怎麼對我好,全是枉然。自此之後,你也只許當我是師姐,不必再有那些有的沒的念頭;你對我的好,我一概不領。這次我去找阿惜,你也不要跟著我,我信生死有命;如果這次我死了,想也是註定的。”
微生童被她這一番毫不留情地點破,臉漲得通紅,半天說不出話來。
凈玉轉身就走,微生童看著她的身影,心裡一急,幾步趕上,喊道:“小師姐,你聽我說幾句話。”
凈玉回過頭來,大而亮的眸子看著她,眼眶紅紅,像只剛受了什麼委屈的小動物。微生童心一酸,支吾半天,終於有些哽咽地道:“小師姐,你對靜湘師伯一心一意,我對你又何嘗不是?”
看著她的樣子,凈玉的語氣也不由得放軟了:“這樣纔不好。我本不喜歡你,現在說了省得以後你像我這樣心裡難受。”
說完,大步向前走去,微生童去拉她,也被她甩開。
“別跟來!”凈玉大聲道,“你也應該知道這樣做只會惹我討厭而已。”
微生童頓時楞在那裡,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眼睜睜地看著凈玉跳上櫻桃踏雪,一策馬韁,飛也似的向遠遠的密林裡衝去。
×××
地上斑斑點點的血跡,並不難看出哪裡曾是裴惜走過的路。
她也許連滾帶爬,路邊的草有時都會被壓倒一片,樹上也會留下深深的抓痕。凈玉在被抓過的樹幹上發現兩片脫落的指甲,上面還有薄薄淡淡的彩繪。
“阿惜……”她心裡生生地一陣難受。看得出一路掙扎過來,裴惜不知受了多少折磨。
唐兵的屍體隔一段路便出現一具,都是被開膛破肚後丟在那裡,內臟全部消失不見。
凈玉小心翼翼地牽著櫻桃踏雪往前走,她直覺感到裴惜就在這附近。
櫻桃踏雪變得焦躁不安,空氣裡隱隱有一陣陣的腥臭味道。
她開始分神。
忽然間想起剛纔被她說了討厭的微生童的表情。她看著她,狠狠抿著嘴脣,長長的眉毛扭在一起。
“童兒,對不住。”凈玉心裡默唸著,“我原不知道,被喜歡的人沒有半分餘地地拒絕,是這麼難過的事情。如果明知道最後還是要這樣對你,現在卻還心安理得地享受你對我的好,也太不知廉恥了。”
若是如此,兩人之間變得冷漠生分,竟會減少幾分內疚。
她決計不可這樣虧負自己從小一起長大的師妹。
然而密林一轉,櫻桃踏雪忽然發出一聲驚悚的長嘶,揚蹄蹬踏。凈玉猝不及防,差點向後倒下。好不容易穩住時,只看見面前的高樹下一個黑衣老婦,面紗蒙得看不見臉,一手拽著一具唐兵屍體,另一手按著一頭衣衫襤褸的怪物。
“玄姑!”凈玉驚呼。
黑衣老婦擡頭似乎是看了她一眼,手裡卻緊緊拽住那隻怪物不放。
聽到凈玉的聲音,怪物艱難地擡起頭來。凈玉看到它的臉,頓時感到一陣毛骨悚然。它臉上的麪皮似乎已經撐裂脫落,有些地方已經完全露出了血紅色的筋肉。眼球有一隻也不知去向,嘴脣開了幾個豁口,能看見裡面森森的長牙,身子則暴突起扭曲的虯骨和肉腱,完全不似人形。
“又見到你了,小姑娘。”玄姑冷冷地笑道,“那不是我的櫻桃踏雪麼?騎著偷來的東西,感覺可好?”
凈玉沒有回答她,只是呆呆地看著她手上的怪物,發覺它身上衣物的碎片極其熟悉。
是裴惜穿著的月白色小棉襖。雖然被浸染和撕扯得已經很難看出原本的顏色。
“阿惜……?”她顫抖著問,“是你麼……?”
怪物喉嚨裡嗚咽了一聲,用扭曲但仍可以聽出是小女孩的聲音說道:“小師姐……救……救我……”
凈玉徹底呆在了那裡。
它……竟真的是裴惜?
“小姑娘,我的傑作,你還滿意麼?”玄姑調侃似的笑道,“你看,這是我第一次用易魂丸做成功的人面魔羅。之前的實驗所以失敗,是因為我沒有發現一定要用守宮砂還沒褪的小女孩做寄主。那些人身上有濁氣,所以都在筋骨撐開,皮膚脫落的時候感染了污穢死掉了。只有她,現在還有一點就要成了,怎麼,我把這珍品留給你享受享受?”
“人面……魔羅……?”凈玉傻傻地看著沒有了人形的裴惜。
“人面魔羅是我這幾年潛心研究的有趣物事。從此以後,她只會以吃活人內臟為生了。不過我也答應過她,她現在的力氣可是比你那幾個師叔師伯都要大,我想,她現在也應該沒有什麼不滿意的。”
玄姑說這話的時候,整個人透出的都是掩飾不住的笑意。
“是你把阿惜變成這個樣子的!”醒悟過來的凈玉的怒氣一剎那躥升到頂點,拔出雙劍就向玄姑衝去,根本不理會自己是否能打得贏這個妖婦。
玄姑不緊不慢,只把裴惜向前一推,道:“你偷了我的櫻桃踏雪,我要了你的小師妹,這買賣不是公平合理麼?”
說完,鬼影一般憑空消失了。凈玉的劍一時沒收住,差點刺到裴惜身上。她慌忙住手,自己卻險些氣血逆行。
怪物裴惜重重摔倒在地上。凈玉緩了一口氣,匆匆跪下檢查她的傷勢。一摸,身上全是黏黏的東西,許多地方已經沒有了皮膚的遮掩,有些骨頭還戳出了外面,整個人似乎大了數倍。但是她還沒有死,還在痛苦地喘息著。
“阿惜。”凈玉哭道,“你撐住,我會找到辦法救你的。你一定撐住。”
“小師姐……”裴惜沒有了嘴脣的嘴一張一翕,格外瘮人,“我餓……好餓……”
“跟我回去,回軍帳裡就有東西吃。”凈玉安慰著,想要抱她起來。可是不想裴惜的身骨竟有了千斤重,任她怎樣抱都紋風不動。
“我……不想自己變成……怪物……”裴惜斷斷續續地說,“小師姐……我錯了……我不要變成怪物……不要吃死人內臟……救救我……”
忽然,她掙脫凈玉的擁抱,撲到旁邊唐軍的屍體上,只一爪,便把死人的五臟六腑全部掏了出來,一面往嘴裡塞,一面嗚嗚咽咽地哭,哭聲格外讓人寒心:“我不想吃……我不吃……不要吃死人……”
她的兩隻手的指甲已經全部脫落下來,頭髮也稀疏了,彎彎曲曲地披散下來,像腐爛的骷髏。
凈玉又難過又恨,險些掉下淚來,但仍作堅強地拉住她道:“我帶你回去,我會治好你的。阿惜乖,我們回師父那裡。”
只見裴惜痛苦地連連搖頭,眼淚一串一串地從空洞的眼窩裡涌出來:“小師姐……我知道自己……不行的了……殺了我……殺了我……別要我再去害人……”
“你說什麼傻話?!”凈玉實在忍不住了,哭喊道,“我怎麼能殺你?等到我真的救不了你了,我死了心了,到時候再提這話!”
“我知道自己的,小師姐……”裴惜絕望地看著她,突出的一隻眼球在眼窩外面顫動,“我知道自己不能夠好了……殺了我……求你現在就殺了我……”
凈玉看著已經沒有了人樣的師妹,狠狠抹掉眼淚,心一橫,緩緩從腰間拔出雙劍,然還是泣不成聲。
忽然間,櫻桃踏雪一聲長長的驚嘶。
凈玉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事的時候,人已經整個往後仰面倒去,左臂上一陣鑽心的劇痛。她本能地踢腿掙扎,一劍向左邊刺去,只聽到扭曲了的一聲嘶吼,她看看自己左邊的胳臂,竟被生生地咬走了一小塊肉。
如果再偏一寸,估計這條手臂就要被活活咬斷了。
裴惜被她扎中側肋,在地上打了幾個滾,嘴邊全是凈玉的血,面目猙獰,眼球瘋狂地顫動,顯然已經失去了理智。
“阿惜!”凈玉捂著自己受傷的手臂,左手已經握不起劍來,若是要反抗,只能靠右手還擊。
裴惜張開嘴,一小塊肉從裡面掉了出來。她四肢匍匐在地下,神情兇狠,準備著要再給獵物致命一擊。
果然不是內臟就不吃麼?凈玉這樣想著,忍痛念動真訣:
“八方餓鬼,盡歸我下;十殿閻羅,悉聽我命;曰秦廣、楚江、宋帝、五官、包拯、卞城、泰山、都市、平等、轉輪,統三十六天罡,御七十二地煞。十方閻羅,疾!”
一道白光竄過。
她沒有想到裴惜的動作竟然變得如此之快,還沒看清楚她的移動,她已便躲過了死道的逆襲,嘶叫著向她衝來。
裴惜此時的迅捷連靜湘雪貓也比不上,至少凈玉看她們兩人決鬥的時候,也沒見過這樣的速度。
這真的是阿惜?凈玉這樣想著,心裡感到了從未有過的寒涼。
她現在面對的,只不過是一隻想要置她與死地然後生啖內臟的兇獸。
凈玉情急之下拔劍格擋,裴惜撞在劍身上,竟然只是留了一道白印,不見一絲傷痕。
倒是裴惜一爪掠過凈玉的面頰,她臉上立即多出兩道血跡,火辣辣地疼。
“阿惜,你真的再也醒不過來了?”凈玉一面拼命扛著,一面費盡全身的力氣喊道。
裴惜張開嘴,在離凈玉的臉不過三寸的地方胡亂啃咬,試圖飲血啖肉。凈玉能聞見她噴到自己臉上的腥羶味道。
力氣之大,她眼看自己被逼得一寸一寸退後,而裴惜也離自己越來越近。一個不留神,她生生被扯去一撮頭髮,疼得倒抽一口冷氣。
“十方閻羅,疾!”
凈玉一個倒退,一道白光從指縫間射出。心想這麼近的距離,肯定打中了。誰知睜眼看時,裴惜卻正從另一側向她撲來。
來不及格擋了。她整個右面的軟肋都暴露在她面前。
絕望之下,她閉上眼睛,以求速死。
劈地一聲,她忽然聽見裴惜的痛叫,接著便是身體落地的聲音。凈玉睜開眼,發現裴惜身上穩穩地扎著一隻陰陽分水刺,在地上打了個轉,惡狠狠地嘶嚎。
凈玉心裡一沉,這時看見微生童從樹後面跳了出來,穩穩地攔在她面前。
“童兒,”她有點喑啞地道,“你爲什麼要來?”
微生童連扭頭看她一下也不曾,只是眼圈泛紅,帶點哽咽地說:“果然,即使你對我說了那樣的話……我還是沒有辦法就這樣放著你不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