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枝亂紫煙, 月影重樓臺。靜姝誰得似,香是玉人來。
雪貓擱了筆,歪著頭凝視著自己剛纔親題的這四句, 稍稍出了神。
“好詩。”身後有人道。
“是嚒?”雪貓頭也沒有回, 輕輕把書箋放在桌子上攤平。“很多年以前的東西了, 偶爾記起來。”
“是月見山大人作的?”
“嗯。”雪貓再沒有第二句話, 又將桌上的詩句看了幾眼, 伸手揉起來,揉成一團,隨手一丟丟到窗外去。
然後慵懶地轉過身來, 斜睨著面前身穿胡甲,長身玉立的武將:“我吩咐你去做的事情, 可都做好了?”
“要準備的, 屬下自然都是已經按照大人的吩咐準備妥當。”
冷冷峻峻的恭敬。
這個青年眉目還算俊朗, 一雙鳳眼略略上挑,只是神情中帶著一絲殘忍的冷漠。他站在那裡, 看著嬌媚地橫在躺椅上的雪貓,面無表情。
“只是屬下有一事不明白,可否請教月見山大人。”
雪貓斜著眼上下打量他一回,收回目光繼續撫弄自己塗了蔻丹的十指。
“說。”
“大人如此周密的計劃,動用如此多的兵力, 佈下這個局, 敢問是爲了對付誰人?”
“棘手的人。”
雪貓說完這句話, 又用眼角瞟了他一眼。“李敷, 你的話是越來越多了。”
“屬下不敢。”
“我吩咐的事情, 你只要乖乖去做便好,什麼時候輪到你問東問西?”
“是。”李敷的腰筆直地彎了彎。
雪貓像是不經意地踱到他身邊, “你的秘密可是隻有我知道,如果我現在就去告訴安祿山,不僅你這頭上的將軍盔,怕就是連腦袋,也要落地開花了。”
“請大人手下留情。”李敷嘴裡雖是這樣說,語氣裡卻聽不出一絲求情或害怕的意思。
他這句話卻惹得雪貓一笑。“真有趣。也只有你敢在我面前這麼說話。你就不怕掉腦袋?”
李敷不動聲色地說:“月見山大人叫屬下死,屬下非死不可。怕有何用?”
“嗯。”雪貓饒有興致地點著頭,“你倒是從容。”
李敷依然是無動於衷,卻自顧自地轉開了話題。“敢問月見山大人另一樣事情,上次在常山俘虜的幾個唐軍士兵,百般審問,無人肯說出郭子儀軍隊下一步動向,這些人該怎麼處理?”
“問我做什麼,我沒有心思管這些事情。”
“實則是屬下得知一種新刑罰,不若用這幾名唐軍做個試驗。”
“什麼刑罰?”雪貓似乎毫無興趣地問了一句。
“用滾水往犯人身上澆幾遍,然後用一隻鐵梳子,在澆過的地方反復梳幾遍,不一會便皮肉梳盡,露出白骨,堪比凌遲。”這話讓李敷用一種平常的語氣說出來,更令人覺得毛髮森森。“不知月見山大人……”
“反正都是要死的,費這麼多周章做什麼。”雪貓打斷了他的話,“直接交給安祿山便好了。”
“是。”李敷俯身答應道。
雪貓又上下打量了他一回,哼了一聲,道:“出去吧。知道聽話就好。”
李敷行了一禮,再沒二話,轉身出門。
雪貓不看李敷的背影,反而是緩緩在椅上又坐下來,許久,手指掂起鎏金獸腳託盤裡的一枚櫻桃子,端詳片刻,忽然一用力。
紅色的汁水唧地迸出,將她雪白的道袍染紅一星半點。
“慕容靜湘,這路可是你自己選的,怨不得我。”
×××
“小楓師叔,我們這還要走多久?”
凈玉望著低頭專心看著地圖的小楓,終於忍不住開口問道。
“就在這附近。”小楓擡起頭來,謹慎地看了看周圍的環境。“小心點,公輸家的藏身處快要到了。據霸道機關術以自傲的公輸家,在這種地方不會不設陷阱。你們兩個跟緊我。”
凈玉和秦月珠兩人相視一眼,快步跟上小楓身後。
出發之前,本來只有小楓與秦月珠兩個人收拾好行裝要出發,臨行靜湘卻在一旁道:“凈玉,你也跟師叔一起去。”
“也好。”小楓道,“讓她多點歷練,以後便不會再像這樣冒冒失失的。”
凈玉臉一紅,再不好意思說什麼,跟著小楓和秦月珠便來了。
小楓小心翼翼地看著四周,每邁出一步都十二萬分的小心。地圖上標示的四十八號格子是一片鬱鬱蔥蔥的合歡林,地上落葉不掃,與別處無二,絲毫看不出有人住在此地。
“錯了?”秦月珠小聲問道。
“不會錯的。”小楓道。
話音剛落,面前現出一座凸起的山壁,雖然不顯眼,還是與別處的景緻略有不同。上面各種樹藤糾結,染滿青苔,間或有水滴落下。小楓上前仔細打量一番,確定地道:“是這裡了。”
“這怎麼進去?”凈玉正在疑惑,卻見小楓以手指慢慢觸摸山壁上的一處凸起,道:“這是九宮格。”
忽然間,不知道小楓按了什麼機關,猛然間凈玉覺得腳下被什麼粗大的東西纏住,緊接著腦袋一陣眩暈,原來已是腳朝上被吊了起來。她嚇得大叫一聲,伸手想要拔劍,卻發現自己整個人在嗖嗖往上升。一眨眼的功夫她感到自己腳上的羈絆被鬆開了,人就被高高地甩了出去,重重摔在一個軟綿綿的東西上。
這一番猝不及防的變故,弄得凈玉胃裡翻江倒海,噁心得要吐,捂著嘴跪了好久才緩過來。她慢慢站起身來,看見秦月珠坐在自己身邊,臉色蒼白,小楓則單膝跪在對面,一手緊緊拽住一根粗大的樹藤。
再定睛看時,自己竟坐在離地幾丈高的樹冠上,底下用藤條樹葉編織了一張大網。凈玉從這麼高往下看感到一陣眩暈,不由得腳一軟又跪在了地下。
“師姐,”秦月珠有氣無力地說,“高。很高。”
小楓站起身來,警覺地望望四周,開口道:“墨家傳人高小楓在此,請公輸家先生移步一見。”
這時凈玉只聽見身後傳來一個女子的聲音:“到別人家來拜訪,頭朝下倒著進門,好奇怪的風俗禮貌。”
她連忙回頭,這纔看見身後竟有一個隱蔽的樹洞,聲音便是從這樹洞中傳來。這時凈玉才明白剛纔那硬生生拽了自己上來的樹藤是通往此處的機關,只是一時猝不及防,被狠狠戲弄了一下。
“公輸家機關果然精妙。”高小楓沉著氣道。
“請進來一敘。”女子說。
小楓皺了皺眉頭。戰書寫得殺氣四溢,在這裡又佈下謎題機關,但這女子說話間語氣卻沒有一絲緊張氣氛,倒像真的請人來自己家做客。
猶豫了一下,她擡腳邁進樹洞,凈玉與秦月珠緊隨其後。
樹洞裡面出人意料地寬敞,四壁與平常人家無異,只是一張香木桌子,上置文房四寶,周圍卻被紙張書籍和各種各樣奇怪的器具機關、木石青銅堆得凌亂不堪,根本沒有地方落腳。就連牀鋪也是在書堆中胡亂鋪了幾張褥子,沒有牀架。
一個身著麻布衣裳的女子,正低著頭坐在桌前,臉幾乎貼在一張草紙上,手兀自寫寫算算。小楓等人進門,她連頭也沒擡,只是說了一句:“慢著,等我算完此數。”
小楓略一疑惑,正要開口提起兩家挑戰之事,便見那女子擡起頭來,望著自己,她還沒出聲,已被搶先。
“我這樹屋之下,種著一片合歡林。”女子伸手指指窗外,“其中茂盛繁大者,三三數之二,五五數之三,七七數之四。試問墨家先生,茂盛繁大之合歡樹幾何?”
“這是什麼意思?”凈玉悄悄問秦月珠,秦月珠也是一臉迷惑,搖了搖頭。
只見小楓低頭稍稍沉吟,便道:“五十三株合歡樹,公輸先生好雅興。”
凈玉嚇了一跳,心裡思忖道:“小楓師叔方纔難道數過了?怎會答得這樣快?”
那女子微微點頭,道:“果然是墨家傳人,這種題目自然是雕蟲小技無足掛齒。請過來坐。”
凈玉看著那女子,一雙天然大眼,明眸清澈,若不是面黃肌瘦,倒也算是一位美人。她跟著小楓走到桌邊,略行了一個禮坐下。誰知那女子揮揮手,不耐煩地道:“坐近點,我眼睛壞了,看不清。”
小楓無奈,只得挪近了幾寸,可那女子還在連連招手:“來來,再近些!”
小楓正色道:“先生,還是先商量戰書的事為要務。”
“你說戰書的事?”女子若有所思地想了一會,“喔,我叫你來好像就是爲了這個事情。”
“請先生告知尊姓大名。”小楓一時無可奈何。“這廂高小楓有禮了。在下過去為斷月門的宮痕探月收養,現在斷月門已矣,卻也仍算是斷月門眾。不知先生現在是遊雲野鶴,還是高就他門?”
“我麼,”女子仍是舉著那張不知寫了什麼算數的草紙再看,鼻尖幾乎貼到紙面。“我叫魯含煙,是公輸家的單傳。安祿山給我錢造了這個樹屋,也給我錢留在這裡研究機關術。所以我就一直在這裡待著。對了……你剛纔說你叫什麼?”
不得已之下,小楓重複道:“在下高小楓,此次前來想與魯先生……”
還未等她說完,魯含煙一拍大腿:“是了,我約你來比鬥機關術的。”
小楓疑惑地看著她,不知道她究竟打的什麼主意。魯含煙站起來,在屋裡似乎很興奮地繞了幾個圈子,最後站在窗邊,向小楓招手:“來來!給你看這東西。”
小楓不明就裡,徑直走到窗邊,看到下面景緻後倒抽一口涼氣。
原來從窗邊望下去,便可望到剛纔那石壁的後面。這裡並無一棵樹,只是有一排排形狀奇特的青銅大鳥,整齊地站在空地上,數量大約有十餘二十隻。魯含煙指著其中最大的一隻道:“這是我潛心研究十年,造出的銅火雀。不消人操控,可在陸上行走,亦可在空中飛行,並且每隻身上裝備弩炮,威力不下兩架牀弩。至於這一隻最大的,身上最多可以搭載十人,連飛三天三夜不落地。”
“真是精妙。”小楓由衷讚嘆道。
“墨家又有何巧手機關,可以讓我開開眼界?”魯含煙問道。
小楓道:“說來慚愧,前一陣子斷月門內禍起蕭牆,滿門被滅,僅剩幾個弟子。我原本藏在斷月門內的木甲機關獸,也悉數被毀,一時無法拿出像樣機關,與魯先生的火雀一較高下。”
“那怎生比鬥法?”魯含煙露出失望表情,但沉思片刻,隨即又是一拍大腿:“來來,你隨我來!”
說著,快步走到一堆書籍雜物旁邊,從中翻出一樣形狀古怪的方形長匣,道:“從來聽說墨家弟子機智過人,今日我二人既比不了機關術,便來比比這神機妙算,如何?”
小楓上下打量那木匣子一回,看不出個所以然,便道:“悉隨尊便。”
魯含煙重重把匣子放在桌上,震得凈玉跟秦月珠兩人身子一激靈。這時她忽地把匣子轉了個個兒,只見那匣子左右兩邊各有一個小孔,小楓走過來在桌邊坐下,魯含煙便把一個孔對著小楓,一個孔對著自己。
“墨家先生,這匣子可好玩,”魯含煙道,“片刻之後我搖動機關,我這邊的小孔,會掉出一個寫著數字的木樨;你那邊,也會掉出一個同樣寫著數字的木樨。”
小楓皺眉聽著,不知道這是什麼了不得的機關。
“精妙之處在於,我這邊的數字,是二到九十九之間的兩個數字之和,而你那邊的數字,是由同樣的兩個數字得來,只不過是這兩數之積。你我互不知道對方手上拿到的和或積是幾何,於是,先猜出這原本的兩個數字是多少的人勝。墨家弟子覺得這方法可好玩?”
“這要怎麼猜法?”凈玉不由得咋舌道,“這不分明就是賭著運氣嚒?”
“不是。”小楓搖搖頭,沉思片刻,道:“這樣很好。”
“只是墨家弟子,這輸了的一方,應當如何?”魯含煙的語氣,忽然變得充滿殺意,讓所有人一陣不寒而慄。“此次比鬥不是你我之間的比鬥,而是墨家與公輸家的比鬥。須要一個公平合理的方法解決才行。”
“魯先生的意思如何?”小楓冷靜地問道。
“我與你鬥命。”魯含煙輕輕將一張草紙放在小楓面前,聽到她這話,凈玉與秦月珠同時一震,齊齊望向高小楓。“輸了的一方,當場自戕,從此墨家或者公輸家,消亡於世。”
“師叔,別答應她。”凈玉擔憂地道,“這要猜對也太難了,根本毫無頭緒。”
可小楓卻一臉沉著,斷然道:“好,我就跟你鬥命。”
“師父!”秦月珠猛然一下抓住了小楓的手。
“我自有分寸。”小楓說著,輕輕拍了拍秦月珠的手,她才漸漸鬆開。
魯含煙再次一拍大腿:“墨家先生果然是豪氣之人,半分不扭捏,魯含煙好生佩服。”說完,迫不及待地去扳那木匣上的機關。只聽兩聲悶響,兩塊拇指大的小木樨已從孔內掉出,小楓穩穩地接住其中一塊,魯含煙接住另外一塊。
兩人分別看了一眼自己手上木樨的數字,心中各自盤算。
凈玉望望小楓,又望望魯含煙,見兩人面上表情均是若有所思,自己又幫不上忙,不知道兩人在忖摸些什麼,心裡暗暗著急。
沉默了約有半柱香的時間,她見到魯含煙臉上微微一笑,看了看小楓低頭沉思的表情,道:“墨家先生,雖然我不能知道這兩個數字是多少,但是我肯定你也不能夠知道。”
聽到這話,小楓擡起頭來,也是同樣地微微一笑。
“本來我是不知道的,現在魯先生一說,我就知道這兩個數是多少了。”
凈玉見到魯含煙的臉,剎那間轉白轉青。她慌張地看了一眼自己手中的數字,脫口而出:“我也知道這兩個數是多少了。”
“這是怎麼回事?”沒有看出個子醜寅卯的凈玉和秦月珠在一旁目瞪口呆。
小楓把手中的木樨輕鬆地擲到桌上,道:“四和一十三。”
凈玉盯著那骨碌碌轉動的木樨,上面果然寫著五十二。又看魯含煙,蒼白著嘴脣把手中的木樨丟出來,赫然是一十七。
凈玉驚得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魯含煙雙手發抖,口裡連說:“罷了罷了,今天居然真的輸給了你。我不是食言而肥的人,從今日起,大唐只有墨家,沒有公輸家了!”說罷便從旁邊取出一柄裁紙小刀,望自己項上扎去。
小楓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她,道:“魯先生且慢!我有話與你講。”
“你要聽我的遺言嚒?”魯含煙苦笑道。
小楓搖頭:“先生是天下僅有的精通機關術的難得之才,就此自戕未免可惜。我只是想問先生一句,為何給叛黨安祿山賣命?”
魯含煙道:“過去我在大唐,做些青銅的小玩意,被斥做是奇技淫巧,官兵拆了我的成品,推了我的房子,不讓我研究機關術。虧得安祿山大人賞識我的霸道機關術,給我錢和住處,唯一條件是我為他製造可以征服天下的青銅獸。”
“安祿山可是叛黨反賊,他舉兵反唐,生靈塗炭,你可都知道?”小楓說。
魯含煙迷惑地看著她。“這些與我有何關係?只要能讓我繼續研究機關術的,都是好人,我便跟著他。最近我因了安大人的資助,思考了許多自己以前不曾思考過的東西。你可知道麼?如果無限大的速度之方可與無限大的重量乘積,便可以獲得無限大的能量……”
“你如此才幹,不能為大唐所用,著實可惜。”小楓道。
“不管為誰所用,不拆我的房子,給我吃的住的,我便可以為他造青銅獸。”魯含煙道。
小楓嘆了一口氣,抓住她手腕的手慢慢鬆開。良久,才道:“我有一個不情之請,不知魯先生能否聽得一二。”
“你說。”魯含煙點點頭。
“魯先生既是與我有鬥命之約在先,且已經服輸,那魯先生這條命便是我的,先寄放在我這裡。魯先生可以繼續研究機關木甲術,只是先生的青銅獸若是為安祿山所用,我必將毀之!先生以為如何?”
魯含煙不可置信地看著她,還眨了眨眼睛:“我不用死了?我還可以繼續研究機關術?”
小楓點頭道:“先生不必疑慮。先生現在只是欠我一命,墨家與公輸家仍是對頭,日後見面,機關術上一定也要分個高下。”
魯含煙聽到這話,連拍大腿:“墨家先生,你是好人!……最好的人。我魯含煙與你一言為定,欠你一命,日後定當奉還!”
剛剛說完這句話,她便又抓起身邊寫的密密麻麻的草紙,埋頭苦算了起來,高小楓等人被涼在一邊,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僵了一會,小楓道:“魯先生,我們走了。”
“慢走不送。”魯含菸頭也沒有擡地自言自語,“如何得到無限大的速度……只有普通的能量是不行的……”
“你……”凈玉一時氣結,卻被小楓拉了一把。
“走吧。”
落地的時候,凈玉再一次被樹藤遠遠拋出幾尺,摔得屁股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