凈玉醒來的時候已經又是晚上。她疑惑地走出帳外,被一個正在磨刀的胡兵看見,大聲地招呼:“小姑娘,你昨天怎麼了是?昏在牀上怎麼拍都叫不醒,今天生生讓人揹你走了六十裡路。”
“揹我?”凈玉吃了一驚。這樣大的動靜,自己居然沒有絲毫感覺。“誰背的我?”
“一個瘦瘦的,矮矮的,跟你差不多高的小兵。”那士兵這樣比劃著給她看。
凈玉明白過來。十有八九又是那個送自己糯米糰子吃的小兵。
“你認識他?”她連忙問道。
“誰認識?”那士兵一笑。“誰知道是哪個營帳的,多半是看上你了。”
凈玉臉一紅,啐了一聲,那士兵哈哈大笑,轉身走了。
還有兩天便能夠到洛陽。凈玉想起自己前天夜裡所見李將軍虐殺犯人的情景,胃裡還一陣陣惡寒。
“這種畜生,以後定是不得好死的。”她心裡這樣罵道,腳下不由得七轉八轉,來到了主帥的帳外。她倒真的想看看,這個人平時是怎樣一番光景。
很是奇怪,大概是即將啟程,這時主帥帳外並沒有人把守。凈玉躲在營帳後面,伸出腦袋向裡面望去。
李將軍的營帳意外地佈置得很雅緻。他現在只穿了一身胡甲,還沒有戴上頭盔,看上去與漢人無二。黑色長髮在頭頂紮成一束,愈發襯得那張臉俊俏好看。若是個女子,則一定是美人。
營帳裡還有另外一個將領樣的人物,誠惶誠恐,畢恭畢敬地站在他旁邊。
凈玉把臉更加湊近了一些,想聽聽他們在說些什麼。
“李將軍,我們兩天後便可抵達東都。”那將領道。
“還是太慢了。”李將軍一面翻閱著面前的地圖一面說。“安大人十一月在范陽起兵,我原定計劃是在安大人抵達洛陽之前十五天便能在洛陽接應。現在比我預計的要晚太多。”
“士兵們都以最快速度向東都前進了,”那將領說,“路上病了的,走不動的,都已經沿途留下。”
“現在洛陽的守將是誰?”李將軍問。
“安西節度使封常清,右金吾大將軍高仙芝。”那將領回道。“看樣子,他們想堅守潼關不出。”
“高仙芝?”李將軍嗤之以鼻。“那人心高氣傲,聽不得一句不好,滿是破綻,不足為患。只要稍加離間,誣他個‘失律喪師’之罪,要皇帝老兒親自斬了他,也不是難事。”
“那將軍以為,現在我們穩操勝券?”將領道。
“攻下東都只是遲早。”李將軍的手指自西向東劃過地圖,最後停留在一個點上。“現在唯一的麻煩就是斷月門那些妖人。個個精通巫術,能以一當千。可偏偏這樣的才幹不能為我所用,只好滅掉,以絕後患。”
“別人私底下都傳說,”那將領不無擔心地道,“得斷月門者得天下。”
“我得不了天下,別人也不能得。”李將軍緩緩開口。
“所以……?”將領試探著道。
“現在我絞殺斷月門教眾,就是爲了將來她們不礙手礙腳。”李將軍道,“但是對付這些妖人,一般的手段是不行的。所以你現在明白了,爲什麼安大人要私下與月見山雪結盟,就是爲了利用她的力量,將這些礙事的妖人一網打盡。”
聽到這裡凈玉的心猛地一抽搐。
原來,雪貓真的與叛軍勾結了。
而且,目的就是滅亡斷月門。包括靜湘師父。
爲什麼?為什麼要這麼做?安祿山到底給了她什麼好處?
“聽說月見山把斷月門最厲害的角色使調虎離山計騙到了東都,”李將軍繼續說,“而留在斷月門裡的妖人,統統加起來也不是她的對手。這叫做各個擊破。”
最厲害的角色。不用說凈玉也知道,那是指靜湘師父。
說服探月大人派遣靜湘師父和有梅師叔去洛陽的目的,原來如此。
凈玉咬牙握緊拳頭。想起雪貓做過的種種不堪之事,對靜湘師父的百般陷害非難,她恨不得現在就把那個人碎屍萬段。
“快點,要啟程了。”那個李將軍說完,身邊的將領鄭重仔細地為他戴上了頭盔,繫好帽帶。
眼見兩人就要出來,凈玉急忙往營帳後面躲。這時她忽然看見那個胡人小兵也站在一塊大石上,趴在帳上聽著什麼,她又驚又喜,忍不住叫了一聲:“哎!你?”
那小兵又是打手勢又是做口型地叫她噤聲,然後指指樹林,輕巧地跳下石頭,眨眼間跑得無影無蹤。
凈玉遲疑了一下,也飛快地跑進了樹林。
尋遍了幾個來回,卻見不到那小兵的身影,她又有點失落。
軍隊又開始行進了。但現在凈玉一想到這軍隊是要與靜湘師父作對,心裡便天然地生出一種牴觸的情緒。她不願意跟在大軍裡面走,而是躲在旁邊的小樹林裡,慢吞吞地循著前進的方向。
只要能到洛陽,能看到靜湘師父,就是好的。
“雪貓教我邪術,說不定就是爲了拉攏我,讓我去殺靜湘師父。”凈玉憤憤地想。“她倒打錯了如意算盤。”
但那邪術確實厲害。凈玉修習了這麼多年道術,第一次知道竟有這樣讓人瞬間斃命的邪魔外道。
以前靜湘師父教給自己的,無非是些縛道、醫道,縛道可以讓對手無法動作,贏得逃命的時間;醫道則可以治病救人。她甚至連兵道都不願教給自己,大概是怕自己以後出門會惹是生非。
而雪貓不同,說自己是她弟子倒也可以,只是第一次教授道術,就教了這麼邪行的東西,想來也不是什麼好人。
但是回頭想想,學會了這個道術,危急時刻倒還真可以保命,甚至,可以保護靜湘師父。
凈玉發現自己有點糊塗了。雪貓教自己這個道術,真是爲了自己好?不怕以後自己用這道術反過來殺她?
還是說,她覺得自己道行太淺,根本不足為懼?
越想越亂。越想越氣憤。
不過,若是這個道術在緊要關頭可以救靜湘師父的話,凈玉不介意一直修習到精通。
打定主意後,凈玉看看四周,發現灌木叢裡棲息著不少野雞野雉。若是用它們來練練手,也許不錯。
“八方餓鬼,盡歸我下;十殿閻羅,悉聽我命;曰秦廣、楚江、宋帝、五官、包拯、卞城、泰山、都市、平等、轉輪,統三十六天罡,御七十二地煞……”
她這樣唸唸有詞著,雙手在胸前結印。
“十方閻羅,疾!”
一道白光從指縫射出,正中旁邊的灌木叢。只聽到有什麼東西重重倒地的聲音,凈玉便知道是自己得手了。她連忙跑過去,想看看自己到底有多麼厲害。
可是,她忽然想到,如果只是一隻野雉,剛纔倒地的聲音未免也太大了一點。
微微有種不祥的預感。
輕輕扒開灌木叢,凈玉探頭進去,看到的卻是一張呆滯地瞪著天頂的胡人士兵的臉。
楞了片刻,她嚇得大叫起來。
這怎麼可能。她凈玉,居然失手殺死了人。
慌張地把那士兵拖出灌木叢,凈玉摸摸他的脈搏,什麼都已經停了,身子也已經開始慢慢變得僵硬。她念了幾次療傷的醫道,那人卻都毫無反應。她知道,這人確實是已經死了,她已經見識過之前那幾隻鳥的下場,知道這決計沒有辦法可救活;但仍幾番努力,希望有奇跡出現。
半個時辰過去,那胡人士兵已經徹底沒了熱氣。凈玉重重跌坐在地下,害怕得嗚嗚哭了起來。
怎麼辦。她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竟真的殺了人。
如果被那個李將軍發現,她會不會落得跟那個女犯一樣的下場。
凈玉坐在地上,手足無措地哭著,心裡恐懼得一陣陣抽搐。
忽然,她的手腕被人抓住了。凈玉猛然間駭了一跳,又尖叫一聲。轉頭看時,卻是那個胡人小兵,一臉緊張地看著自己。
“別抓我回去。”凈玉嗚咽著說,“我不是有心的,我不小心把這個人弄死了。你別帶我到那個李將軍那裡去,他會殺了我的。”
那胡人小兵連連搖頭,嘴卻抿得緊緊地一句話也不說。手上用力地拖著她,好像想要把她拖到什麼地方去。
“別帶我回軍隊裡。”凈玉拼命往後掙扎。
終於那個小兵開口了:“我不是要帶你回去。”
凈玉不動了,她聽著這個聲音,忽然覺得雖然壓得喑啞低沉,卻像是在哪裡聽到過。
“我帶你逃跑。”那小兵說,“這屍體遲早是要被李敷的人發現的。你現在不走,到時候就插翅難飛。”
凈玉猶豫著點點頭。那小兵便拉起她,兩個人一路向樹林的深處跑去。
跑了不久,軍隊的影子便漸漸的看不到了。凈玉一面跑,一面擦著眼淚。忽然想起了什麼似的,對那個胡人小兵說:“我是要去洛陽找我師父的。你帶我跑這麼遠,我找不到去洛陽的路了。”
“我現在就是要帶你去洛陽。”那小兵說著,腳步放慢了下來。
“你是誰?”凈玉猶疑著問道,“爲什麼幫我?”
她問出這句話之後,眼睜睜地看著那胡人小兵,衝著她笑了一笑,慢慢地開始在臉的邊緣撕扯,漸漸竟扯下了一層皮來。
凈玉被這一唬,嚇得話也說不出來,就這樣一直盯著他,直到他把整張臉皮撕下來之後,她望著他原本的臉,竟失聲大叫起來。
“童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