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凈玉, 你好歹也起來略略休息一會,吃一點東西。”有梅伸手去拉跪在靜湘牀邊的凈玉,她卻像石頭一樣怎麼也拉不起來。
已經過了整整一天一夜。凈玉就那麼不吃不喝地跪在那裡, 任誰來說也不動。有梅心裡暗暗嘆了一口氣, 再這樣過一天半天, 凈玉的身子怕也是要垮掉的。
她轉身出門, 卻看見微生童站在窗外, 一動也不動地看著屋裡。
“你們這都是怎麼了?”有梅嘆道,“一個在屋裡頭守著那個,一個在屋外頭守著這個, 有意思麼?”
微生童不說話,低下頭望著自己的鞋尖。
“靜湘姐姐說過, 生死有命。她這次真的不濟了, 也不會想要看到你們兩個小弟子像現在這樣, 活活把自己弄垮。”有梅道。
“我知道小師姐的。”微生童終於開口了,聲音裡帶了疲憊。“如果哪天她也像靜湘師父今天這樣, 我未必會比她更明白些,也許做出點什麼更糊塗的事來。”
“你還嫌自己不夠糊塗?”有梅說這話的時候明顯帶著一點責備,“一個人背著大家往常山跑。我知道你從小歷練多,可上戰場哪裡就成了兒戲;你看看你爲了護著凈玉,用那些借物代形的道術, 讓自己受了多重的傷, 你自己心裡未必不清楚?”
微生童搖頭說:“要是小師姐沒了, 就算我自個週週全全的, 又有什麼意思?”
有梅心裡無奈, 知道怎麼勸也都是勸不轉的,只有扶著她的肩頭說:“從今往後大小事情也多少跟我這個師父商量一下, 學得像你師姐一樣,擅自到處亂跑,沒來由地惹大家擔心。”
正在這時,只聽屋裡凈玉一聲尖叫。有梅與微生童都嚇了一跳,轉眼看時凈玉已經跌跌撞撞地從屋裡跑出來,喊道:“靜湘師父……靜湘師父……動了……”
有梅聽到這話,連忙對微生童說:“去叫小楓跟知語來。”說完大步邁進屋裡,果然看見靜湘依然是極虛弱地躺在那裡,但是眼睛已經睜開了。
“師姐,你沒事就好。”有梅眼淚都快要掉下來,為她把脈時發現她雖然身體虛弱,但脈象平穩,已經沒有大礙。
“凈玉呢?”靜湘費力地張張嘴,“還好麼?”
她一扭頭,就看到兩眼紅紅的凈玉看著她,一臉的委屈與擔心。
“沒事就好。”靜湘鬆了一口氣,重新閉上眼睛。她只感覺到自己非常疲累,明明昏迷了很久,卻好像已經幾天沒有睡覺一般。
“師父……”凈玉抽噎著握住她的手,握得她的手骨都有些微的生疼。
“我原以為我活不成了。”靜湘道。
“是凈玉給你的軟香烈,老天保佑,僥倖生效。”有梅替她擦去額角上的虛汗。
靜湘聽到軟香烈三個字,心裡突地一跳。長長嘆一口氣,道:“也是該我福大命大。這樣的藥,倒也肯救我。”
“師姐暫時休息,不要勞動說話。”有梅溫柔地道。
靜湘點點頭,重新把眼睛閉上。
凈玉仍然是牢牢地握住她的左手,不肯放開,就這樣一直到她睏倦已極,重新睡著。
×××
靜湘終於醒來睜開眼睛時,陽光斜斜暖暖地照進來,落在柔軟的牀鋪上。她撐起身子,卻看見坐在牀邊的凈玉,小臉貼著自己的手掌,睡得正香。
她不忍心吵醒她,便又躺下,任她在自己手上睡得忘乎所以。
這張與雪貓生得極其相似的臉,卻有一種極其不同的神氣。靜湘看著她,精緻的眉目,睡著時靜幽幽的睫毛投下陰影,嘴脣微張,招人愛憐。
“凈玉之所以跟著師父,不是因為師父是師父,而是因為凈玉愛師父,想跟師父在一起……”
忽然想到這些話的靜湘,在這四下無人的當兒,心裡竟生出一絲溫柔來。
“可我還是你的師父……”她自言自語說道。
就在這時,凈玉慢慢睜開眼睛,如夢初醒地擡起頭來,還帶著長睡未足的樣子。看見靜湘已經醒了,馬上揉揉眼睛,站起身道:“師父醒了?我去給你弄點吃的。”
“不必了。”靜湘溫和地說,“我心裡很憋悶,你陪我稍稍坐一會就好。”
凈玉遲疑著在靜湘身邊坐下。靜湘看著她這個模樣,心裡有點悔意。平日裡對她太客氣冷淡,忽然間這樣一說,竟讓她如此不習慣。
“在師父面前這樣拘謹做什麼?”靜湘問。
“師父從未像這樣讓凈玉陪自己坐坐。”凈玉猶豫半天,鼓起勇氣道。
“我從小便是這個樣子了,不喜歡跟別人聚在一起,也不喜歡談論自己的私事。小楓知語她們一處閒話的時候,我也只是在旁邊讀書,大概是個無趣的人。”靜湘很隨意地說。
“可是師父人很好很好。”凈玉道。
“我好?”靜湘苦笑一下。“一點都不好。”
凈玉瞪大眼睛,看著她的臉,似乎要從她臉上讀出什麼自己不知道的東西。
“我對身邊的人,一點都不好。”靜湘喃喃地說道。
“可是師父從過去到現在,救了許許多多跟自己毫無關係的人。多少人因為靜湘師父,才免遭塗炭。現在也是,如果沒有靜湘師父,大唐也許收復不了雲中,馬邑,常山……”
“是呀。”靜湘若有所思地道,“我也就剩下這些了。”
十多年來,漸漸地這已經成為她活著的唯一目的。這些對於她來說,便是生活的唯一內容。
“凈玉知道,師父根本沒有為自己想過什麼。”凈玉道。“沒有什麼太偉大的理由,只是因為師父已經習慣了吧?還是說,師父一直也都在借著這些逃避著什麼呢?”
靜湘心頭一顫。
看著凈玉認真的表情,似乎想看進她的心裡去。她非常不習慣地轉開臉,不看她的眼睛。
“自從凈玉記憶裡有師父以來,師父總是一副靜靜微笑著的樣子。可是凈玉知道,那種微笑後面的並不是快樂……師父在自己周圍畫了一個圈,誰也進不來,所以師父故意讓自己變得很孤獨,很孤獨……孤獨到沒有辦法忍受。”
靜湘沉默著,凈玉還在低著頭,繼續說。
“師父很怕別人進到自己的那個圈子裡,所以對其它所有人都說,自己沒有心,不必在自己身上浪費時間,浪費心力。可是沒人知道,師父其實才是最需要別人的那個……”
“行了。”靜湘打斷她。
“師父生氣了?”凈玉噤聲了片刻,擔心地試探著問道。
“沒有。”靜湘道,“只是不習慣這樣跟別人說話。”
凈玉又低下頭去,揉搓自己的衣角。“凈玉不知道自己說的對不對,不知道說的是不是又冒犯了師父……可是有些話很久之前就已經想要對師父說,希望師父、不要太介意……”
說著,她便起身去倒茶。
琥珀色的茶水汩汩流進青瓷的杯子,凈玉能看見裡面騰起的一絲絲熱氣。這時她聽見身後的靜湘,似乎是自言自語地開口道:“我記得我以前,新學會一個道術,總是第一個跑到探月大人那裡告訴她,想得到她讚許的一句話,然後就特別高興。”
凈玉張了張嘴,卻不知道應該說什麼好,站在那裡,捧著杯子,聽著靜湘繼續用隨意的口氣說著似乎是發生在別人身上的事情。
“可是探月大人不喜歡我。她喜歡雪貓。她總是握著雪貓的手說,她像極了年輕時候的她。每次探月大人這麼說的時候,雪貓就會生氣。而我每次費盡心思想要討好探月大人時,大人的態度總是讓我感覺到自己可有可無。直到有一天,我做了一件此生最大的錯事。”
凈玉瞪大眼睛聽著。
“說來好笑,那時的我爲了向探月大人證明自己不是一無是處,才十二歲的年紀,道行遠遠不夠的情況下,偷出藏經閣的道術書冊,強行修煉斷月門最強的第十層兵道,蒼龍覺醒。這個道術從斷月門開宗以來,就只有開宗祖師水逆月大人修習成功過。”
“然後呢?”凈玉問。
“然後麼?然後自然是失敗了。而且,我控制不了自己四下亂溢的術力,傷到了知語。知道知語臉上身上的紅色刺青怎麼來的?就是那時候被我嚴重燒傷,險些連命都沒有了。”
凈玉張大了嘴。她不知道原來現在這樣穩重的靜湘師父也有如此亂來的時候。
“這事如果讓探月大人知道了,加上偷學道術,我必死無疑。那時候是雪貓用內力強行壓下了我的失控,之後,她替我去探月大人那裡頂了罪。”
“就是這件事?”凈玉忽然想起秦月珠說,雪貓曾經替靜湘受過刑的話。
“嗯。我害了兩個人。雪貓被探月大人放出來以後已經是滿臉蒼白,但她不肯說受了什麼刑罰,還是一臉不在乎的樣子對師妹們說說笑笑。只有我看到,她一背過人,馬上就倒下去不行了。我也知道探月大人,會拿些什麼樣的手段對付違背門規的教眾。
“然後,好長的一段時間裡我根本就不敢在斷月門裡擡頭,特別是在雪貓面前。雖然沒有人責怪我什麼,但是我知道,我在斷月門裡,在探月大人的眼裡已經一文不值了。”
靜湘說到這裡,自顧自地笑了笑。凈玉一急,張嘴想要說些什麼,可是她搖搖頭,打住了她:“所以我總要想個辦法,讓自己不去想這些事情。”
“所以只知道有大唐,不知道有慕容靜湘?”凈玉問道。
靜湘並不回答,伸手摩挲了一下凈玉的頭髮,道:“好了,你幫我叫有梅來,關於我們的下一步動作,我還有要與她商量的。”
凈玉默默低下頭去,把茶碗放在她身邊,轉身出門。
靜湘久久看著她的背影,沒有挪開目光。
甫一出門,凈玉便迎面撞上了前來為靜湘換藥的有梅。她微微行了一禮,道:“師叔,靜湘師父找你商量軍情。”
“我知道了。”有梅回答。於是凈玉低著頭從旁邊想要走過去,誰知忽然聽到有梅在身後問了一句:“凈玉,你可有對我不忿?”
凈玉驚得渾身一個激靈,回過頭來,看見有梅臉上還是靜靜的微笑,並沒有慍怒的神色。她結結巴巴地說:“怎麼……哪裡有……”
“因為陪在靜湘姐姐身邊的,總是我。”有梅道。
凈玉紅著臉,把頭一低,急急忙忙想要從她身邊繞過去。又聽到身後有梅嘆道:“即使靜湘師姐果真愛你,她又怎可能對你說?以師姐的脾氣,怎可能做出這等沒人倫的事。”
忽然愣住的凈玉停住腳步,回頭看有梅時,她已經掀開了門簾,走進靜湘的屋子裡去。
門簾輕輕晃動,一地水晶影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