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將軍,帳外有人求見。”
聽到這樣的通報,正在低頭冥思的李光弼微微皺了皺眉頭。擡眼時,盡是不耐煩的神色。“什麼人?”他開口時帶著濃重的契丹口音。
“是斷月門的兩位小道長。”傳令兵畢恭畢敬地道。
李光弼的眉間,頓時顯露出一絲厭惡的神情。
“不見不見。”他揮了揮手,“讓道長們請回吧。”
一旁的軍師面有難色,於是諫道:“大人,斷月門的道長們,深得郭將軍賞識。如今不遠風塵,趕來為我軍助陣,您若是將她們攔在門外,正是不給郭將軍面子。”
“郭將軍待見這些雕蟲小技,不見得李某就非得靠她們不可。”李光弼的言語中,多少帶著一點輕蔑。
“戰場情勢,牽一髮而動全身。便算是這些不入流的咒符道術,難保也會成為我軍制勝的先機。”軍師試圖繼續勸說,但李光弼已經一搖手,打斷了他。
“軍師多慮了。我李光弼身居河東節度副使要職,靠的是自己一兵一卒,生生打的天下。如今四處兵亂,正是李某向聖上證明自己對大唐赤膽忠心的好時機,若還要依賴這些旁門左道,真不怨以後遭人笑話。”
軍師見他心意已決,也不好再勸,只得道:“大人若是不用她們,好歹也招進來見一見,免得教郭將軍知道,怪罪於大人,便不甚周全。”
李光弼自己也知道,是郭子儀一力舉薦自己當上這河東節度副使,於是聽軍師這樣說,一時也不好拂上司的面子,便傳話道:“請小道長進帳。”
話音一落,唐兵帶進來兩個身著道袍的女童。
正是凈玉跟秦月珠。
李光弼眯起眼睛看著面前的這兩個小道長,果然是仙風道骨,不同一般孩子,但年紀看上去不過十五六歲,身形也都尚未長成。他上下打量凈玉一番,見她小臉勻淨,眉目可愛,腰間別兩把短劍,精伶裡透出一股柔媚和隱隱的銳氣。秦月珠則完全是異邦風情,微黃色的頭髮,灰藍色的眼珠,背後背著一把形狀奇異的武器,煞是搶眼。
李光弼稍稍訝異了一下,將那古怪的武器端詳一番。它碩大足壯,有秦月珠大半個人高,前面是一截淡淡微光的銅管,極長,八角斷面,銅管後面一段膨起,接著幾段不知什麼材料做成的手柄與圓筒,束了好幾道鐵箍,能看見頂端的兩塊燧石與擊錘。
“李將軍。”凈玉與秦月珠雙雙行禮道。
李光弼將目光從秦月珠的武器上收回,看著她們二人道:“小道長遠道而來,著實辛苦了。請小坐,喝杯清茶。”
也許聽出了他語氣中戲謔的意味,凈玉擡起頭來,道:“將軍,恕我無禮直言了,我們此次來,是爲了助將軍一臂之力,對付安祿山叛軍的。”
李光弼的嘴角微微上扯了一下。
“兩位小道長,好意李某心領了。只是這戰場你死我活,不得兒戲。像小道長這樣皮嬌肉嫩,楚楚動人的女兒家,萬一傷到哪裡,豈不可惜。”
“請李將軍放心,我們自小習武,並不嬌生慣養。”凈玉道。
“小道長可知道,戰場殺伐,殘忍如何?”
“雲中城一役,已經領教過。”
李光弼見她心意決絕,不為所動,只有冷笑一聲,道:“那李某就直言不諱了。李某是個粗人,也不知道憐香惜玉的道理,只知道大丈夫上戰場,拼的是真刀真槍,從不屑於邪魔外道。若是今日李某受了兩位小道長的恩惠,在小道長的協助下奪了城,掠了地;日後傳出去,李某須有個靠女人打勝仗的名聲,不甚好聽。”
凈玉一愣。
“而且李某自信自己親自挑選的一萬精兵,赤膽無畏,訓練有素,對付叛軍已經綽綽有餘,故而不勞小道長費心了。”
他做了一個送客的手勢。“小道長請回吧。”
“可是叛軍裡也許有個原先是斷月門眾的厲害的術士。”凈玉不死心,還是想說服他。“如果真是她在的話,加上安祿山的軍隊,別說一萬大軍,就是五萬八萬,也奈何不了她。”
李光弼微微擡起下巴。
“這人李某在郭將軍那裡微微有所耳聞。小道長說的可是貴門內出的反賊月見山雪?不過是一介妖婦,能有幾何能耐,李某從未放在眼裡。再說,貴門既已出了這樣的好教眾,其餘的道長,李某也不敢擔保是否會臨陣倒戈。到時我軍自亂陣腳,擾動軍心,那可不是李某能擔當得起的罪名。”
秦月珠聽到這話,忽然柳眉倒豎,一扯肩帶,背後的武器便瞬間被她扛在肩上,銅管口直直對準李光弼。
而李光弼果然也是見過世面的武人,並未被她這一舉動嚇倒,而是慢慢將她從頭看到腳,之後問道:“小道長,你這是什麼武器,李某竟從未見過。”
秦月珠的手指暗暗扣住連著擊錘的滑柄,道:“□□。”
“月珠,”凈玉扯了一下她的衣角,恨恨地道,“別跟他廢話了。我們走。”
李光弼拂袖轉身,道:“慢走不送。”
秦月珠緩緩放下□□,眼睛還盯著李光弼的背影。直到凈玉又拉了她的衣角,她才轉身跟凈玉一起離開軍帳。
甫一離開,凈玉便氣憤地出言發洩道:“月珠,你也看見了,剛纔那個李將軍,不幫他也就罷了,竟那樣出言污衊斷月門。整天大唐大唐,也真不知道靜湘師父怎麼吞得下這口氣,會為這樣的將軍賣命。”
秦月珠跟著在她後面,默默地一言不發。
她也不說話,凈玉一腔火氣不知道往哪裡擺,只有腳下狠狠一踢,將一顆石子踢得老遠。
“虧得靜湘師父生怕雪貓在這邊,還因為不知道派誰來而左右為難。可是你看看他們,根本一點也不放在心上。雪貓的道行有多深,不是他們這些俗人能知道的。只消一個陣道,保管他們現在引以為傲的什麼精銳騎兵,通通死在半路。還出徵常山,怕是到時連常山的影子也摸不到。”
忽然,秦月珠拽了拽她的袖子。凈玉回頭時,發現她把一張草紙舉到她面前。
“你還是這樣子。”凈玉嘆了口氣,“有什麼話直說不好麼?一定要寫在紙上。”
秦月珠不管,執意把草紙送到她面前。凈玉定神一看,上面寫的是:“我們緊跟這幫人,萬一雪貓出現在叛軍軍中,我立刻放飛機關鳥,通知師父師伯。靜湘師父說了,這隻軍隊極其緊要,若不能切斷安祿山的後防補給,靜湘師伯她們的前線戰鬥也會變得吃力,到時候就無法打敗叛軍,收復城池。所以無論如何,我們要用盡各種辦法,打贏這場仗。”
凈玉沉吟了一會,道:“只能這樣了。但是既然這個李將軍不相信我們,我們現在也不必聽他指揮,自己行動就好。”
秦月珠點點頭。但隨即又拉拉凈玉的衣角。
“什麼?”凈玉不解。
秦月珠一指旁邊,凈玉順著方向望去,見到了被鐵鏈栓在一旁的裴惜。
“帶上阿惜。”她點點頭說。
× × ×
凈玉趴在高草裡,看著下面的情況,眉頭略略舒展開來。
“雪貓好像不在軍中。”
秦月珠將□□架好,扣住滑柄,瞄準山坡下正在徐徐行進的叛軍。照這個速度,約莫半柱香的時間後,兩軍便會相遇,到時又是一場好廝殺。
凈玉手中的鐵鏈傳來一陣掙動。她覺出了裴惜的焦躁不安,回身摸摸怪物的頭,道:“別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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摒心靜氣,她設想如果雪貓在軍中會是一個什麼情形,自己跟秦月珠兩個人又能抵擋多久。
可忽然不知爲什麼,一種奇怪的心情涌上來。這種心情她說不好,但並非討厭也並非喜歡。就像旁人都說雪貓陰媚毒辣,惹上她決計活不成。可她並沒有真心對凈玉下過手,每次都只是虛張聲勢地威脅一下便放過她。
莫非真的因為還顧念母女之情,捨不得殺掉這個流著自己血脈的女兒?
凈玉連連搖頭,驅散這些不切實際的想法。她自小被當成孤兒長大,什麼是母女之情,她天然地一無所知。“母親”這個陌生的詞匯,對於她來說是從來便不存在的。現在忽然塞給她一個母親,而且是這樣一個飽受非議的女人,讓她對這種感情的概念更加模糊。
她只知道她的世界裡,只有靜湘師父。
“師姐!”秦月珠一聲小聲的呼喊,把她的思緒拉回現實。“來了!”
凈玉渾身一震,只聽霎時殺聲震天,緊接著便是短兵相接的連續聲響。李光弼率領的一萬唐軍已與叛軍正面交戰。
雙方兵力基本相當,一時都佔不到什麼便宜,只看到戰場的中心線不停地左右偏移,拉鋸一般。
“下去?”秦月珠問詢的眼光看著凈玉。
“再等等……”凈玉話還沒說完,只見剛纔還豔陽高照的頭頂上已經是烏雲漫天,豆大的冰雹忽然間像撒豆一樣劈裡啪啦當頭砸下,砸得人身上生疼。
叛軍似乎有所防備,每人撐起預先準備的小木盾,向唐軍衝殺。而唐軍被這突如其來的冰雹砸得一時暈頭轉向,措手不及,連連後退,瞬間被砍殺一片,悲聲四起,眼見不敵。
“雪貓?”秦月珠護著□□,大聲問道。
“不是。”凈玉細心觀察了一下天象,“如果是雪貓,道術不會只有這個程度。這是有人事先寫好的符咒,被直接拿來用了。”
但凡斷月門眾,都會寫符;將道術寫在符紙上,便是一道符咒。只是威力要比直接施咒小得多罷了。叛軍如今用符,不消說是誰寫的,但也證明雪貓確實不在軍中。
“月珠,”凈玉握緊了手中繫著裴惜的鐵鏈,“陣道,破符!”
秦月珠望著天象,結印真言:“卷蓬卷蓬,河伯導前闢蛟龍,萬災消滅天清明。陣道,天影清明,疾!”
霎時她身邊現出五芒結界,沖天而起,即使是正在捨命廝殺的兩軍,也有人驚訝地駐足凝望。
這道術一出,直衝雲霄,將團團烏雲即時一併打散,冰雹立止,重見天日。
趁此機會,凈玉翻身躍上馬背,拉著裴惜,櫻桃踏雪一聲凜冽長嘶,順勢如一道閃電衝下山坡。
被剛纔的冰雹陣打亂了陣腳的唐軍,正在羣龍無首,只見凈玉帶著一頭不知名的怪物衝向敵陣,凜凜地喝道:“殺敵的,跟我來!”
一呼百應。重拾威風的唐軍揮舞陌刀,跟在她後面向叛軍殺去。
紅煙滾滾。
秦月珠站在山頂,看著正在敵陣中拼殺的凈玉,忽然覺得她的背影像一個人。
道袍蕭然,長刀冷艷的,慕容靜湘。
呆看了一會,秦月珠忽然覺出自己現在身在戰場,連忙迅速架起□□,連續掛上五隻火藥筒,一扣滑柄,擊錘飛快撞向燧石,瞬間擦出火星,子彈帶著呼嘯風聲破空而出。
射擊所到之處,總有幾名士兵隨著巨響與戰塵應聲而倒。沙土四散飛濺,叛軍都以為是什麼妖邪法術,嚇得連聲驚叫,紛紛四散躲避。
凈玉單手掣劍,正在奮力拼殺,絲毫不留意後面有一個被砍倒又起身的叛軍,吃力地揮起環刀,當頭向她劈下來。
等她聽到風聲回過頭來時,那刀已經劈到面門。凈玉驚得身子一軟,短劍都差點哐噹落地。
誰知那環刀還沒落下,那士兵的手腕竟然莫名其妙地一歪,刀鋒擦著她過去,她竟毫髮無傷。但凈玉已是一身冷汗,順勢奪過環刀隔開那人手臂,再一刀,將他刺倒在地下。
驚魂甫定。
再看裴惜,她已是幾乎不受控制,狂奔濫突,被戰場的血腥味刺激得幾欲發狂,瞪著血紅的眼睛,鼻孔一張一翕,一下便撲倒一個士兵,抽腸,吞嚼,然後又是下一個。
凈玉不忍再看,乾脆將梅花哨含在嘴裡,手上緊緊握住那鐵鏈,才勉強控制住狂暴的裴惜。
叛軍已經節節敗退,唐軍乘勝追擊,凈玉殺伐多時,又是第一次帶兵衝鋒,早已精疲力竭,勒住櫻桃踏雪,停在路邊喘氣休息。
裴惜吼著撲著還要吃人,凈玉一手緊拽鐵鏈,一手狠狠將梅花哨放在嘴裡吹動。如果不是哨音減弱了怪物的力氣,僅憑凈玉一個人根本拉它不住。
忽然聽到腦後蹭地一聲輕響,凈玉回頭看時卻發現一隻射向自己的流箭,不偏不倚地擦著自己的頭頂過去,穩穩射入花石,沒入足有半寸深淺,不由又是一身的冷汗。
想著自己竟能如此幸運,連連躲過殺機,也許便是俗語說的福大命大。
戰局勝敗已定,唐軍開始清理戰場。凈玉試圖控制住躁狂的裴惜,她擔心地發現,需要讓她有所平靜下來,梅花哨已吹得一次比一次響亮,而且越來越頻繁。
一個唐兵向她走來,但裴惜卻惡狠狠地撲上去。凈玉慌忙拉住她,梅花哨尖利的聲音響徹半空。即使是這樣,她的爪掌也已經擦破了那個士兵的臉皮。
“這是什麼東西?!”倒退幾步,看清了裴惜面目的唐兵嚇得面如土色,慘叫一聲,落荒而逃。
“阿惜!”凈玉死死拽住她的鐵鏈,“你再這樣,我就把你關起來了!”
裴惜猶自咆哮著,四肢抓地,口角流涎。
凈玉心裡忽然一陣悲哀。
不知不覺她已經忘記了,裴惜已經不再是人。
“小道長。”
還沉浸在自己情緒中的凈玉回頭一看,卻見到李光弼手扶戰刀,堂堂正正地站立在自己的身後。
“李大人……”她有點小小的驚訝。
李光弼神情嚴肅,把刀一橫,向凈玉致了意,接著俯身便行禮,隨行的十幾名唐人士兵更是紛紛下拜。
“請小道長輔助我等擊敗叛軍!”李光弼道。
凈玉一楞。
那些唐人士兵更是喊聲震天:“請小道長輔助我等擊敗叛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