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下青銅鳥, 微生童遠遠看見李光弼迎著自己走來。見到她第一句話便劈頭問道:“靜湘道長呢?”
“戰死了。”微生童盡力壓抑著自己的心情,但聲音依然有一點變調。
李光弼聽到這話,瞪大眼睛, 久久沒有出聲。最後粗重地嘆了一口氣, 道:“不能及時救得靜湘道長, 是李某的錯。此生遺憾有一。”
“將軍不必自責。”微生童說完這句話, 便哽咽住了, 再出不了聲。
忽然有唐兵,握著一把做工精細的長刀走到李光弼身邊,對他耳語幾句。李光弼看著那刀, 沉吟片刻,示意把它遞給凈玉。
凈玉木然地接過長刀, 李光弼道:“這是靜湘道長的遺物, 在關中找到的。小道長且收好, 萬勿太過悲哀。”
撫摩著這把熟悉的流光,凈玉的眼淚終於大滴大滴地滾落下來, 泣不能止。
“靜湘道長屍首已毀,無法收集。請……”李光弼說著,也有些說不下去,大聲地咳嗽了一下,轉過身去, 示意身邊的屬下清理戰場, 收兵。
忽聽有人怪叫一聲, 凈玉擡頭, 身邊的士兵紛紛執刀執槍, 如臨大敵。
“月見山雪!”
正是雪貓。她站在高處的岩石上,一身白袍悽楚地隨風飄蕩, 失去了往日的冷傲,如同木偶。
“抓住她!”李光弼吼道,顯然也有一些不安。
所有兵器剎那間都齊齊對準雪貓。而她的臉上,竟然沒有一絲害怕。她只是環視一下週圍的軍隊,許久,纔開口道:“總算都死了。很好。”
“引靜湘師伯過來這件事情,是不是你乾的?”微生童憤怒地說,心裡恨不得上前把她撕爛。
“是我。”雪貓道,“什麼都是我。是我佈下這個局,引她到虎牢關來;是我安排李敷在這邊當誘餌,埋下伏兵;是我要她死。”
“你何苦如此恨靜湘師伯?!”微生童道。
她手裡的陰陽分水刺,被攥得微微咯吱作響。
“我恨她?”雪貓慘笑一聲。“可她爲什麼又不恨我?但凡她對我有一點點恨意,也不至於到今天這個地步。”
“可是你殺了她……只因為師伯阻你宏圖大業,你便如此痛下殺手……你……還算是人麼?”
“我的宏圖大業?”雪貓眼神空洞,不知道望向哪裡。“我有什麼宏圖大業?”
“投靠安祿山,當反賊,殺人如麻……不都是爲了你自己的飛黃騰達?”
“我……飛黃騰達?”雪貓忽然咯咯笑了兩聲,那聲音讓在場的人都不約而同地打了一個寒戰。轉瞬,她厲聲道:“原來我十多年來處心積慮,就是爲了求一個飛黃騰達?對我有什麼好處?”
微生童悲憤地道:“那你究竟是為何要殺靜湘師伯?!”
“我恨她……”雪貓咬牙切齒,“慕容靜湘……我恨死她了……”
她原本話語間流露出令人寒心的乖戾氣,這時聲音裡卻忽然發了抖。周圍的士兵不敢大意,依然□□矛戟地對著她。
“我恨死她……在她眼裡,我連被恨的資格都沒有;一點點地位都沒有……”
微生童覺出她語氣裡的微妙,不由得疑惑地望著她。
誰知雪貓接下來說話的時候,竟開始哽咽:“你現在總算死了……終於死了……慕容靜湘,真的死了……我,再也不必……”
一直埋首抱著流光的凈玉,擡起頭來,看著自己的母親。
再也不必如何?
……
“說!慕容靜湘在哪裡?”
她倔強著咬緊嘴脣,一言不發。可這樣的反應更撩撥了對方的怒氣,狠狠一鞭又抽在她身上,霎時白皙的肌膚又多出一道深深血痕。
疼。真疼。她強忍不叫,可眼淚已經快要不爭氣地掉下來。
“真硬氣。”審問她的人嘲笑著,“不愧是同門同根生,寧願自己嫩生生一個小姑娘被打成這副模樣,也不肯供出師姐妹的下落麼?”
她閉著眼睛,身上哪裡都在火辣辣地痛。鑽心。
換做別人,誰她都可以出賣。唯獨那個人不行。
“再不說,我零割了你。”那人用一把尖利的匕首,在她的身上兇狠地來回磨蹭。“別以為你是女人我就不捨得動手。還不開口,一樣把你的肉一條一條剮下來。”
“愛剮不剮。”她一口帶血的唾沫,迎頭吐在那人臉上。
那人被這一激,怒得毛髮倒豎。也不管憐香惜玉,那刀快得電光石火,哧啦一聲划進她的脊背,生生剜下一條嫩肉。
她疼得全身猛然一縮,眼淚即時就滾了出來。
“你說不說?”那人的刀,狠辣地一下接一下。她看不見自己的背,然而嘴脣已經咬出血。
不能。不能說。
……
“我再不必為你,日思夜想,寢食不安……”
雪貓緩緩說出這幾個字,旁人幾乎聽不清楚。她擡頭望向天空,卻萬里無雲,晴得心酸。
多少風沙煙塵,融沒在這虎牢關中。
背後陳年的傷痕,似乎還在隱隱作痛。
只是如今,你已死。
……
“靜湘?”大傷初愈,她鞋也還未來得及穿,歡快地跑過走廊,跑上廳堂,一直跑進她的房間裡去。
吱呀一聲推開門,她的話卻被硬生生地堵回喉嚨裡。
儒雅的青年,一臉愛慕地看著她的師妹,腳下放著綾羅綢緞,名貴香物,均用紅繩繫著,串以銅錢。
而那個她一心牽掛著的女子,正帶著羞澀的微笑,滿臉幸福地看著手中展開的一副畫卷。
那樣的微笑,她從未見過,令她心寒地幾乎把整個斗室都照亮了。
愣怔了片刻,她大步上前。
她見到她來,一個心驚,慌忙把畫卷收起。她走到她面前伸手,不容置辯地命令道:“給我。”
不。她臉頰飛紅地搖頭。
“你喜歡上他了?”她質問,“你是不是要嫁給他?”
她低頭不語,只是末了輕輕地喁喁一句,別亂說。
她看見她的表情。她待她十六年來盡心盡力,甚至換不來她一個真心的笑容;她為她出生入死性命不計,卻不及相識半年的男子一副畫卷,一聘彩禮。
心碎如齏粉。而面前的這個人,只是默默低頭,不發一言。
“跟我去見探月大人。”說著,她去拉她的衣袖。而她只是死死護住那男子給的畫卷,彷彿生怕弄壞。
“慕容靜湘,你夠了!”她終於迸出眼淚。
而她只是擡起頭來,用一貫的神情看著她,然後移開視線。
你竟待我如此狠心。
……
斷月門裡,我只待你一個如親人。自幼無根,我們一處長大,一處習武,青梅竹馬;我原以為,世上再無人可以比你我更親。
千不該萬不該。我真以為我們可以不離不棄。
於是,我便愛了你。
慕容靜湘,這確是一件千不該萬不該的事情。
更加千不該萬不該的是,我現在,依然還愛你。
比過去更甚。
……
“你如今死了,便是好了……”雪貓根本不理會身邊的刀兵如何蓄勢待發,自顧自地看著凈玉手裡的那柄流光說話。“這刀,是我親手交給你的……我暗中為他教賣命三年,換來這把流光……今日你該把它交還給我……”
十七年前的長安小院,她獨自一人對著窗臺。窗外綠蔭成陣,窗中瓶花落硯,瓦雀行書案。桌上攤一副美人圖,墨蹟還未乾。
她托腮略略思索,遂又蘸墨提筆,在那畫上復題道:
“花枝亂紫煙,月影重樓臺。靜姝誰得似,香是玉人來。”
題罷,滿意地擱筆,左右端詳。
“好一副美人圖!”身後有人擊掌讚嘆。她驚覺回頭,見那儒雅青年正望著自己面前的畫卷,面露微笑。
她有些臉紅,連忙想把那畫卷捲起,卻被他一手按住。
他又仔細地上上下下鑑賞了一番,道:“秀而不弱,香而不膩,清而不傲,強而不銳。如此仙風道骨的姑娘,是哪一家的女子?”
“是我的師妹。”她有些羞赧但又得意地道。
“好……真好……”那青年戀戀不捨地又望了望畫卷,“真乃人間絕品也……”
她抿脣一笑,細細捲起那副美人圖,放入屜中,轉身離去。
……
凈玉看著雪貓。原本已經動了的殺機,卻被一腔悲涼湮沒了下去。
靜湘已在這片黃土上不知歸為何處,徒留她與雪貓,在獵獵風塵中各摧心肝。
“爲什麼……既然你愛靜湘師父,爲什麼非要致她與死地……”
“明明說好了,自此以後,姐妹同心,互相扶持,再無他人……”雪貓擡起眼來看著自己的女兒,與自己極盡相似的臉。“是她背約在先。她根本沒有心。我待她好了十六年……她也根本沒有對我說過真心話。你以為我把你送給她養大,她便會對你有半分的感情麼?不要癡心妄想……”
“靜湘師父根本不是你說的那樣的。”凈玉道。“你知道師父心裡是怎麼想的麼?若說過去你對師父好,也只是只懂一味的按自己的想法對師父好。師父真正需要什麼,你知道嗎?”
“你閉嘴。”雪貓道,“輪不到你來教訓我。”
“你醒一醒!”凈玉哭道,“你說師父若聽你一句話,便不會鬧到今天這個田地;而你若是肯聽師父一句話,又如何會鬧到這個地步?”
雪貓冷厲地道:“她可有跟我說過一句真心話?”
凈玉道:“你只活在自己的心裡,從不肯擡頭看看,師父的心到底是怎麼樣的。”
“她根本沒有心。”雪貓道。
“你錯了。”凈玉眼裡含淚。她想起靜湘師父那天在戰場上看著自己時的目光,師父不是無情無義的人。師父只是在用孤獨保護自己的孤獨而已。
師父確確實實是有心的。不管師父愛的是她,還是雪貓。
“我沒有錯!”雪貓的目光一瞬間變得狠辣,她飛身躍下高石,周圍的唐兵慌忙抵擋,卻沒有一個人能擋住她。只在一剎那她便到了凈玉面前,手爪劈頭而下。
“都是你!……你若不在這裡,慕容靜湘尚可活下去……你在這裡,她必不肯拋下你獨活……”
凈玉躲閃不及,情急之下只摸到身上的兩個劍柄,下意識地抓起便擋。
只聽乒乓兩聲,雪貓的手爪,竟然穩穩地架在了空中。
怎麼回事?
雪貓怔住了。
凈玉也目瞪口呆。
空中彷彿有兩把看不見的劍,架在中間,擋住了雪貓的手爪。凈玉握著那兩個劍柄,看著那無形的劍,心裡漸漸明白過來。
無想對開刃了。
這要用心頭最重之血開刃的無想對,在慕容靜湘死後,開刃了。
這世界上本沒有劍。你心裡分量最重的那個人,便是緊要關頭支持你不倒,可護你周全,最鋒利的劍。
你對她最刻骨銘心的愛恨,便是你的劍。
“靜湘師父……”凈玉看著手中的無想對,泣不成聲。
雪貓恨意難耐,一心想要置自己女兒與死地。她幾乎要成瘋子,一下又一下地下手亂砍,根本毫無章法,毫無耐性。
……
你不是恨亂黨麼?那我就做給你看。
你不是說要為大唐麼?那我就把大唐毀給你看。
既然做不了醫人的藥,便要做殺人的毒,總好過被人像廢物一般丟棄在一旁。毒發時滲透皮膚,侵入血脈,令人痛不欲生,然而轟烈燦爛。
只是如今軟香烈,縱使做藥,也再救不得你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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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的光滑的小藥丸,無聲地滾落一地,四下流散,亂得頹唐。
……
“你根本什麼都不明白。”凈玉哽咽這說。“師父是有心的。”
“你又知道些什麼?”雪貓暴怒。
“師父根本沒有愛過顧清風。”凈玉道,“師父沒有對你說過知心話,可是她對我說過;顧清風當時給她的聘禮,她全部都扔掉了,只留下一副題了詩的畫。”
“那是那個賤男人留給她的。她喜歡。”雪貓道。
“你不懂,”凈玉說,“那畫被靜湘師父一直掛在房裡。她說,那是她此生第一次有人為她畫像,寫詩,她感到很溫暖。她是爲了這畫而笑,並不是爲了顧清風。”
“與我何干。”雪貓咬牙道。
“那畫上的人,是坐著的靜湘師父。那詩的頭一句,是‘花枝亂紫煙’。”
雪貓呆住了。手爪慢慢垂下,人也緩緩倒退了兩步。
凈玉淚眼婆娑地看著她。
看她喃喃出幾句話:“花枝……亂紫煙,月影重樓臺……靜姝……誰得似……香是……”
未唸完,人已跪倒在地。
……
我曾用了十六年的時間讓你笑,你不肯;於是我又用了十六年得時間讓你哭,你仍不肯。最後我只用了一天的時間,讓你死,你照做了。只是從頭到尾,你都沒有屬於過我。
你對我無動於衷,留我獨自一人在冰冷的斷月門,日日夜夜擔驚受怕,生怕你被誰搶走。
所以我殺了你。
我一直被囚禁在那個水底的地獄裡,即使出了斷月門,我依然被囚禁在那裡。除了你,我什麼都沒有。恐懼。害怕。卻始終不能把你整個抓在手心。
你不知道,在那個暗無生機的斷月門裡,你是我唯一的安慰。我如何能失去你。
所以我殺了你。
可是爲什麼我不知道,我原本是可以擁有你的。
我們原本可以姐妹同心,互相扶持,再無他人。
這究竟是誰的錯。
……
她只是不知道,那天夜裡,有人偷偷走進她的房間,拿走了那副字畫。
……
“給我拿下!”李光弼見雪貓跪倒在地一動不動,連忙衝著左右兩邊喝道。
兵戈紛紛衝著雪貓而來。她卻一點反應都沒有。
忽然,天空中傳來轟鳴。所有人擡頭望時,只見一隻青銅大鳥,向眾人俯衝而來。唐兵被這突如其來的襲擊弄了個措手不及,四散潰逃。
“這女人剛纔不是跟你們一起的嗎?”李光弼指著青銅鳥上的魯含煙,又驚又怒地問微生童等人。
微生童也是訝異莫名,正想要問個究竟,只見青銅鳥上放下一條軟梯,魯含煙在上面對雪貓喊道:“月見山大人!快上來!”
雪貓毫無反應。
“你再不上來就晚了!”魯含煙急了,親自縱身下軟梯去拉她。憑著青銅鳥固若金湯的身軀,在敵陣裡盤旋抵抗。
“你到底幫誰?”微生童怒道。
魯含煙看了她一眼,說:“我救你們是爲了還墨家弟子的人情,現在我還是給安大人賣命的。”
雪貓遲遲不動,魯含煙急得一把把她攔腰抱起,一面往大鳥上爬,一面說:“有什麼比自己的命還重要的?我倒還不曾見過這樣的傻子!”
“抓住她!抓住她!”李光弼連連跺腳,卻無可奈何。
幾千唐兵在關中仰頭望著那大鳥,都無計可施。
它在空中盤旋了幾圈,乘風向遠處飛去,再無蹤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