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貓看著因疼痛而蜷縮在地上的凈玉,神情異常冷漠。
尤其是看到她還倔強地擡起頭來直視自己眼睛的時候。
“月見山大人。”凈玉聽到這一聲通報,眼角瞥見那個從剛纔就一直在門口猶猶豫豫不敢進來的人影,原來是一個傳令兵,見到方纔這情景,踟躕著不知該不該出言打擾。
“做什麼?”雪貓慢慢收斂起了殺氣,整了整衣襟。
“史思明大人有請。”
雪貓看了看窗外,又回過頭來看了看凈玉。她雖然是半邊臉已經被打得略略有些青腫,仍正一臉怒氣和怨氣地盯著她。
“我這就過去,這丫頭給我看好了。”雪貓吩咐道,“等會押到牢房去,跟抓來的兩個關在一起。”說著,用眼角又瞥了凈玉一眼。“她性子很硬,適當磨磨棱角也是好的。”
雪貓說完這句話後,飄然離去。凈玉只看見她純白的衣袍一颺,人影已經不在。
揉著自己身上的傷,凈玉打量著這屋子,心裡暗暗起了逃跑的念頭。趴在窗外往外望時,卻見這屋子被嚴加守衛,她連自己的方位都有些糊塗。一運氣,又發現自己的穴道已經被封住,凈玉頹然坐回牀上。
也不知道秦月珠與裴惜,現在生死如何。
凈玉想起方纔雪貓說的話,心裡仍然翻騰不定。她始終想不明白,就算靜湘師父真與雪貓有仇,憑著師父的光明磊落,又怎麼會做出向探月大人告密這種事情?
可雪貓又實在不像是說謊。
凈玉捫心自問,雖然自己與靜湘師父朝夕相對十五年,但仔細想來,靜湘師父待她從來也只有客氣,絕無過分親密之意。倒不如說,靜湘師父對誰也都只是如此,始終溫溫潤潤,和和氣氣,淡然中有一種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冷漠。
說雪貓心裡在想什麼,沒有人能夠知道;靜湘師父又何嘗不是這樣?
凈玉倒希望自己能有讀心的本領,能把師父心裡的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她能感覺到,一旦有誰想要靠近靜湘師父的內心,哪怕是極表層的,師父也會本能似地迴避與抗拒。
靜湘師父,好像討厭別人離自己太近。
但要真讓凈玉相信事實如雪貓所說,靜湘師父對自己連半分師徒情分也沒有,不教殺招給她也是因為不信任,仍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
靜湘師父心裡藏著些什麼,雪貓心裡又藏著些什麼。
凈玉什麼也沒有辦法知道。
“吃飯了。”
一簞飯放在桌子上的聲音,把凈玉嚇了一跳。扭頭看時,發現是傳令兵送進來的飯,慢慢一樣一樣放在桌上,有葷有素,雖然簡樸,但在這種地方已經算是難得的奢侈。
凈玉疑惑地看著他。那傳令兵覷了她一眼,道:“看什麼?吃飯。”
“誰送來的?”凈玉問他。
“你的飯菜是月見山大人吩咐的,等下吃好了,快隨我回牢房裡去。”傳令兵說著,往旁邊一坐。
凈玉愈發疑惑。看著那帶著熱氣的飯食,她想雪貓是不是想給她吃頓飽的然後帶到牢房裡了結了她;或者更乾脆,就在飯裡下點□□,一勞永逸。
心裡想著橫豎都是死,凈玉也無所顧忌了,加上肚子也餓,端起碗便大口大口地往嘴裡扒飯,轉眼便把兩菜一湯吃得一粒米不剩。
“走了。”傳令兵說著,就要來拉她。凈玉一甩手,道:“我自己會走。”
牢房就是軍帳後面的一排草房。凈玉走進去以後,傳令兵隨手就把外面的鎖掛上了。牢房裡面很陰暗,但凈玉還是看見,秦月珠坐在這頭,裴惜身上被拴了鐵箍,趴在牢房的另一頭。
“師姐。”秦月珠叫了一聲,聲音聽起來都有點嘶啞了。
凈玉急忙跑到她身邊,全身上下打量了一遍,發現她身上的傷口已經處理好了,心裡鬆了一口氣。但一想又疑惑地問:“誰給你的傷藥?”
“雪貓。”秦月珠說。
凈玉愈發糊塗。難不成雪貓是不想她們死,要利用她們來拖住靜湘的手腳麼?
所幸是三人均無大礙,只是這暗無天日的牢房,散髮出一股黴腐的氣味,多待一個時辰也是煎熬。
每天都有人定時定量送飯菜來,只是凈玉時不時會被叫到那個簡陋的小房間去。
在那個小房間裡,雪貓並沒有審問她,連斷月門眾的去向也沒興趣知道。脾氣好的時候便那樣坐著,自顧自翻弄著道術的冊子,懶懶地也不看她,也不說話。但有時不知道想起什麼了卻像發瘋似地,變著法子虐待她。
凈玉忍無可忍被迫反抗時,卻惹得她越發狠辣;凈玉甚至覺得,她有幾次真的想要殺了她。
但若真的要殺她,又何必玩這樣貓捉老鼠的遊戲。以雪貓的道行,殺她真真易如反掌。
凈玉覺得自己已經快要被她逼瘋。
如果再這樣下去,凈玉覺得自己會被活活折磨死。
打定了主意,這天她躺在牢房的茅草堆上不肯起來,屏住呼吸裝作死人,再也不肯去那個簡陋的小房間,任秦月珠也叫不動。秦月珠摸摸她的額頭,又試試鼻息,怕她真是出了什麼事情,一時心慌氣短,大聲拍門叫門。
“師姐……”她急切地叫那個士兵,“死了……!”
士兵也唬了一跳,連忙跑去報告雪貓。只過了片刻時間,雪貓便匆匆趕到,只一腳,踢開牢門,大步邁到凈玉身邊,俯下身子試她的鼻息。
雪貓是何等人物,只一試,便知道她是怎麼回事。
於是這次的毒打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慘烈。凈玉只感覺到自己的腦袋嗡嗡作響,身子在半空中搖晃,眼睛甚至看不清楚雪貓是在往哪裡打。她只聽見秦月珠的哭叫和求情,和士兵也看不下去之後說好話的聲音。
最後她被放下來已經是奄奄一息。秦月珠洗了布條為她擦去血跡,一面擦,一面掉眼淚。
睜眼以後的第一句話,凈玉問道:“靜湘師父……什麼時候來?”
×××
凈玉不知道自己在這個地獄一樣的牢房裡待了多久。十天,二十天,還是一個月,她已經失去了時間的概念。外面的李光弼的軍隊,不知道已經投降還是依然在艱苦奮戰,這她已經無暇理會。
“你說,”她問秦月珠,“雪貓把我們關在這裡,到底想要做什麼。”
秦月珠猶豫了一會,在地上撿了一根桔梗,往灰土地上寫道:“引靜湘師伯過來吧。”
“她爲什麼那麼恨靜湘師父?”凈玉自言自語。
秦月珠盯著她看了片時,繼續在地下寫道:“我只是聽說,她為靜湘師父受過刑。”
“這我知道。”凈玉道。“斷月門是不許與男子私通的。”
“不是這個。”秦月珠寫道,“我某天無意中聽知語師伯說起,雪貓似乎是在很小的時候,替靜湘師父在斷月門中受過刑,這件事與知語師伯也有關。但是我問起的時候,她們都絕口不提這件事情。”
凈玉緊張地望著她,希望她能再說些什麼,可是秦月珠只是搖搖頭。
她用桔梗在地下隨便畫了畫,繼續寫道:“她們不肯說,我也不知道是什麼事情。不過好像自從那件事開始,靜湘師伯就變了一個人。按照知語師伯的說法,她們都感覺都她變了,可又說不上來是哪裡變了。”
凈玉嘆了一口氣。
她原以為,可以知道一些靜湘師父過去的事情。
正要躺下來休息一會,一聲突如其來的巨響,將她震得幾乎坐在地上。秦月珠一個翻身,本能地抓起已經沒有了火藥的□□,驚覺地四下張望。
灰土獵獵掉落,塵煙散盡之後,凈玉驚訝地發現牢房的小半邊牆壁,已經被什麼東西炸開了。雖然看不見什麼人,但她還是欣喜若狂。
“月珠!”她喊,“帶上裴惜,我們趁亂逃出去!”
秦月珠答應了一聲,飛快地向裴惜衝去。鐵鏈拴在木莊上,她來不及多想,用槍托三下兩下砸斷了木莊,拉起裴惜就往外跑。
外面的叛軍因為這聲爆炸有些亂了陣腳。凈玉提起短劍,搠倒了幾名士兵之後因為辨不清方向,匆忙中竟不知道該往哪裡逃。
可她驚訝地發現,經過這幾天與雪貓變相的過招拆招,自己的身法速度和出劍的準度竟都提高了不少,孤身一人對付三四名士兵,也不感覺吃力。
她還在訝異這變化的當兒,已聽到秦月珠在身後一聲驚呼:“小心!”
與此同時,她的肩膀被狠狠地扳了過來。擡頭一看,又是雪貓那張帶了捉摸不透的表情的臉。剛看清,她臉上便捱了雪貓狠狠的一巴掌,打得她轉了幾個圈,微微眼冒金星。
凈玉還要掙扎,雙手已被反剪。
“你現在可稱心如意了?”雪貓冷冷地道,“慕容靜湘和郭子儀都已經來了,你打算下去投奔他們去麼?”
凈玉這纔看見,山下的唐軍軍旗正漫天揮舞,兩軍早就交戰正酣,只不過顯然漸漸唐軍因為大批援軍的到來,已佔了上風。
“你永遠贏不了靜湘師父。”凈玉倔強地道。
“現在說這話未免為時過早。”雪貓淡淡地,不動聲色地看著叛軍一路敗走,幾乎要退出攻防陣線。
“你的靠山就要輸了。”凈玉說。
誰料雪貓看都沒有看她一眼。“誰輸誰贏,對我根本無關緊要。”她說。
“什麼?”凈玉一愣。“你不是幫安祿山的麼?”
雪貓脣角吊出一絲不可捉摸的微笑,道:“大唐,天下,反賊,幹我何事?”
山下的叛軍此時已經徹底敗走,郭子儀的援軍漫山遍野,來人不知凡幾。雪貓靜靜佇立在山崖邊,看著下面的情勢,臉上帶著輕鬆的微笑。
“天下大勢,合久必分。”她悠悠地說。“你說對不對呀,慕容靜湘?”
凈玉猛然回頭,發現靜湘就站在離自己跟雪貓不到兩丈遠近的距離,一襲青紗道袍,手裡的長刀刀尖垂在地下,雖濺染了鮮血,仍透出淡定穩重。
“師父!”凈玉用力一掙想要掙脫雪貓的控制,沒想到卻被她只用兩個手指便掐著脖子提了回來。
“凈玉,童兒呢?”靜湘開口便問道。
凈玉怔了一下。“她……不是一直跟靜湘師父你們在一起麼?”
“自從你逃跑出去,她就不見了。”靜湘說,“我還以為她又與你一起抗命。”
“童兒不見了?”凈玉一驚,然而還未遑多問,已被雪貓用力掐了一下後頸,當即痛得叫出聲來。
“放了凈玉。”靜湘沉沉地說,“你的對手是我。”
“我已經厭煩跟你正面交鋒了。”雪貓道,“反正也分不出個高下。現在如你所見,史思明已經輸了這仗,我想你也沒有什麼好顧忌的。不如我們來賭一場如何?”
靜湘看著她的臉,發現她竟久違地掛著與許多年前一樣的神氣。
那時靜湘不知所措地抱著昏迷的知語,聲音裡都帶了哭腔:“師姐,怎麼辦,知語也許會死。都是我的錯。”
雪貓彎下腰來,明媚的兩剪眸子帶著笑意看著她。“你慌個什麼?有梅在,她死不了的。”
她還是惶然地望著她,不知道出了這樣大的事情,她為何還能鎮定地調笑。
“我們來打個賭吧。”雪貓說,“出了這樣的事,你說媽媽是會用琵琶鉤呢,還是剝指甲呢?”
“不管她怎麼對我,我都沒話可說。只要知語師妹能平安,比什麼都好。”靜湘咬牙。
“誰說要她這樣對‘你’了?”雪貓說完,在她還沒反應過來之前,已經翩然而去。
第二天,她沒有見到雪貓過來練功房休息術法。於是她才漸漸明白過來,她說的話是什麼意思。
如今她又帶著那種一模一樣的神氣,站在她面前,只是她手裡正掐著她親生女兒,靜湘從小帶大的小弟子的脖子。
靜湘心裡忽然一痛。
“你想賭什麼?”她問。
“就賭凈玉的這條命。”
聽到這話,凈玉,靜湘與秦月珠同時心下一凜。
而雪貓卻展顏一笑。
“賭你慕容靜湘,會不會爲了我這個乖女兒,豁上性命。”